“嘩!”


    一盆凉水澆了過去,周穎娘激靈一下醒來,第一眼就看到,一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美貌娘子,雙手被繩索綁起,吊在對麵。


    新任行首,董雙雙。


    瞳孔裏印出對方披頭散發,渾身淋濕,瑟瑟發抖的慘狀,周穎娘就知道,自己如今大概是何等模樣了……


    “你們醒啦?”


    年輕的聲音傳了進來,周穎娘轉頭,就見一位高大俊朗,眼神卻略顯陰鷙的男子,走了過來,冷冷看著兩人。


    周穎娘識人無數,一看就知此人屬於那種自命不凡,性情偏激之輩,心頭不禁沉了沉。


    這樣的人,在交際筵席之上,其實不難對付,隻要適度迎奉,拿捏好分寸便可,若是身份尊貴,還能引為知交,多多往來,套取秘聞。


    但現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遇上這樣的審訊者,就絕對是一場災難了,對方會不擇手段,挖出想要知道的情報!


    “我姓大,名榮複,如此尊貴的姓氏你們或許不了解,但‘金剛會’裏的遼人肯定知曉,這是渤海王族所有,而我的國家正是為契丹所滅,我的族人卻從未屈服過!”


    大榮複進行著自我介紹,對於契丹人的仇恨,對於複國的向往,讓他聲調高昂,滿是真情實意:“我平生最恨契丹人!第二恨的,就是你們這些為契丹賣命的賊子!”


    周穎娘和董雙雙的臉色蒼白起來。


    “你們是死定了!死定了知道麽!”


    大榮複說著說著,想到遼人苦心經營的組織要毀於一旦了,真心實意地獰笑起來:“那些‘金剛會’的人敢來救你們?怕是得到消息的第一刻起,就想著跑了,不過他們跑不了,那個殘廢的‘宿住’寶神奴,還有想把你們培養成新一任‘天耳’的楊管事,都會被抓到這裏,受盡拷打,統統得死!”


    周穎娘和董雙雙的身子發起抖來。


    一方麵是被這位歇斯底裏的情緒嚇到了,感覺這人主審,都不會問的,直接就是用刑用到死……


    另一方麵則是對方準確的講述出“天耳”楊管事和“宿住”寶神奴,兩女甚至不知道“宿住”的遼人名字,更不知對方已經殘廢,隻清楚這人是“金剛會”的首腦,楊管事也完全聽對方的。


    如果朝廷了解的情況,比她們都要多,那她們還有什麽用?


    董雙雙年輕貌美,此時眼中已經滿是絕望,周穎娘則咬了咬下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緩緩開口:“這位大……大官人,奴家既落到了伱的手裏,那是不敢有半分狡辯的,奴家確實為一些人收集情報,但那是反對這不公的朝廷,奴家從未給契丹人賣過命,更無相助遼國之意……”


    大榮複嗤笑一聲,手指了指:“那你們就是廢物,給誰賣命都不知道!”


    周穎娘滯了滯,她的身份固然低賤,但色藝雙絕,多少權貴公子都稱一句“大家”,很久很久沒遭過這般惡語了,可對方這般態度,隻能讓她拋出真正有吸引力的地方:“我們是罪臣之女,家祖遭丁賊所害,至今不得昭雪……”


    “不必說了!”


    然而剛剛起了個頭,大榮複手掌一揮,再度打斷:“祖輩父輩獲罪,全家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才有了你們今日跟著那群賊子作亂,這又有何稀奇?亂黨跑不了,若無外敵支援,也生不起什麽風浪!浪費唇舌,盡說這些無用的,準備受刑吧!”


    “此人看來是恐嚇我們,還是希望問出‘金剛會’的秘密,那就好……”


    周穎娘目光一動,卻隱隱明白了,對方看似兇神惡煞,還是要自己交代“金剛會”的事情,心頭剛剛一定,就聽旁邊的董雙雙哭出了聲:“別用刑!別用刑!我爹當年……當年……就是被活活打死的……”


    看這梨花帶雨之色,又有這等悲慘的過去,換作另一位官員,多少會生出一絲惻隱之心,大榮複卻完全不為所動,下令道:“將此女帶下去!”


    “啊!啊啊啊——!”


    董雙雙尖叫著被拖了出去,淒厲的聲音逐漸消失,這間牢房裏隻剩下周穎娘,她卻不再恐懼,反倒歎了一口氣:“大官人成功了,董妹妹已經被你嚇破了膽,接下來問什麽都會說的……”


    “你倒是夠冷靜的!”


    大榮複眉頭上挑,神色也平靜下來:“奇了,你二人差距這麽大,為何還能在‘天耳’的競爭上不分勝負?”


    周穎娘淡淡地道:“董妹妹比奴家貌美,又擅勾搭男子,自是更擅長‘天耳’之任!”


    大榮複道:“那為何沒有定下?”


    周穎娘緩緩地道:“董妹妹從江南來到京師,就是要接任‘天耳’之位,然頭領‘宿住’卻說她擔不起重任,‘天耳’無奈,才讓我倆競爭,實則是想要磨礪她的性子!”


    大榮複恍然,又有些不屑:“區區一夥諜細,竟這般苛刻,真以為能代代傳承,永遠在此地紮根?事實上,你們‘金剛會’從第二代傳人開始就叛了!”


    “是禁中的‘他心’被抓後,供出了我們吧!”


    周穎娘目光一動,徹底明白了:“奴家讓董雙雙不要與‘他心’往來書信過多,她卻不信,反倒認為第二代傳承者中,以‘他心’的位置最為不可動搖……”


    大榮複道:“結果是你對了,她錯了!”


    “奴家寧願她是對的!”


    周穎娘搖了搖頭,再度歎了一口氣:“然而奴家什麽都改變不了,大官人在瓦舍裏看過傀儡戲麽?奴家便是那被絲線懸著的傀儡,受那匠人擺弄而已!命數就是這般,怨不得旁人,奴家隻是盼著,提著那絲線的匠人,能夠換一個更有前程的人,能帶著奴家脫離苦海,那奴家什麽都給他,也心甘情願!”


    大榮複眯起眼睛。


    周穎娘微微垂下頭,沒有任何外露的媚態,但言語裏的暗示配合上予取予求的姿態,卻愈發打動人心,哪怕癡迷董雙雙的權貴更多,但她內心深處從來不覺得自己會輸給對方,隻是高傲的性情不允許她那般曲意逢迎……


    “啪!”


    一個大巴掌抽了過來,將周穎娘打得整個人朝後一仰,天旋地轉。


    “呸!我平生最恨出賣自己族人的叛徒!”


    大榮複啐了一口,憤然不已,旋即又傲然道:“況且我乃渤海王族,矢誌複國之人,豈會被女色所迷?你還敢在我麵前,耍弄這些小把戲?”


    這一巴掌是真狠,周穎娘臉很快腫起,唇角流下血來,眼神裏也終於流露出驚恐之色:“奴家不敢……不敢……”


    大榮複冷笑道:“你知道‘他心’是個女子吧?”


    周穎娘低聲道:“行文之間似女子……”


    “就是女子!此人正是尚食局的典禦吳氏!”


    大榮複道:“這個宮婦的嘴很硬啊,對‘金剛會’忠心耿耿,叫囂著打死都不說,你知道她現在變成何等模樣了麽?”


    周穎娘渾身一顫,腦海中不自覺地浮現出難以形容的慘狀,臉上殘餘的些許血色也盡數褪去。


    “最可悲的是,等到被折磨得不似人形,卻還是什麽都說了,那中途受的苦,又是何必呢?”


    大榮複伸出手,捏住周穎娘的下巴:“說起來,你這位教坊行首,比起吳典禦還要細皮嫩肉吧,待會兒上刑時我還要吩咐他們慢一些,可別一不小心把你給弄死了!”


    想象著同為二代傳人的“他心”受盡酷刑,結果還是交代了,這樣的前車之鑒成為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周穎娘徹底失去了頑抗的信心,嘴裏發出唔唔的哀求:“饒!饒命!奴家說……奴家什麽都說!”


    ……


    “下官幸不辱命!”


    小半個時辰後,大榮複興衝衝地拿著案卷,來到狄進麵前:“周穎娘和董雙雙都交代了,幾乎毫無出入,她們說的應是實情!”


    狄進正在養精蓄銳,雙目微閉,聞言睜開眼睛,有些詫異:“審的好快!”


    大榮複在兗州也是興風作浪,能煽動眾多彌勒教徒的,為人又心狠手辣,由他審訊兩個官妓,再合適不過,但這麽快的出結果,真有些出乎意料。


    而接過案卷,狄進細細閱覽,順帶說道:“有關‘金剛會’的案卷,我會挑選一部分,交給正使蕭遠博,讓他帶迴遼國,你要不要省去姓名?”


    大榮複先是愣了愣,然後明白了何意,這位居然還能考慮到身在遼地的渤海族人,不禁大為感動:“多謝公子掛念!不必隱藏,契丹人本就對我們渤海人百般欺壓,即便他們知道我在機宜司任職,也不可能更壞了,反倒會生出幾分忌憚吧?”


    狄進點了點頭,不得不說渤海這個民族確實頑強,曆史上的後年,渤海遺族又起兵反抗,甚至還占領了遼國五京中的東京,可惜還是被鎮壓下去,也正如大榮複所言,契丹高層本就對渤海人剝削嚴重,戒備非常,局勢不可能再壞了。


    或者這麽說,遼國境內的各族都受到欺壓剝削,反叛才此起彼伏,而契丹人畢竟太少了,為了確保統治階層的貴族性,還嚴禁通婚,所以國家層麵終究還是靠各族,這也是遼聖宗推行漢化,想要改變奴隸製度,轉為封建製度的原因。


    且不說遼國內部的社會矛盾,狄進看著周穎娘和董雙雙的供述,沉聲道:“果然是各家權貴府上的仆婢,被收買利用!”


    兩女接觸的都是貴人,卻不會直接收買權貴子弟,而是利用書童仆婢,別小瞧這些下人,他們嘴裏不經意間漏出的一句話,往往就是關鍵消息。


    久而久之,京師各府的消息被查探得一清二楚,現在也就是和平時期,如果宋遼再度開戰,宋廷這邊剛剛定下前線的將領,“金剛會”這邊恐怕就能得知準確消息,將此人的資曆、脾性、家中情形打探清楚,送往遼軍。


    當年李允則鎮守河北時,對待遼人也是這麽幹的,他收買的是契丹貴族的妾室,所耗的錢財更多,相比起來教坊行首的滲透,無疑更加便捷。


    “天耳”負責的還不止於此,昔年丁謂寇準政治鬥爭失敗的黨羽,也被“大爺”聚攏到一起,不過這群人主要由現任“天耳”楊管事聯絡,具體名單她們還不清楚,畢竟楊管事還未老死。


    大榮複對此是有些失望的,但也摩拳擦掌:“這群人為禍極大,抓麽?”


    “抓是肯定會抓的,但不是現在!”


    狄進道:“各府仆從絕大部分並不知道,自己是為遼人提供情報,將精力放在這些耳目身上,隻會讓機宜司的人手疲於奔命,得有所取舍……”


    古代不比後世,部門執行力度有限,真要想將每個涉案人都緝捕定罪,那是天方夜譚,即便消息泄露,仆人嚇得逃出京師,失去了原本的地位,威脅性也就沒有了。


    所以狄進明確先後:“能夠將各方勢力凝聚到一起的‘金剛會’,才是重中之重,這群賊子一旦逃走,是有機會在別處東山再起的,必須將他們連根拔起!”


    “公子所言極是!”


    大榮複連連點頭:“她們也供述出了與‘金剛會’其他賊子的聯絡方式,不過都比較麻煩,需要在前後兩日的台前表演特定的曲目!”


    “周穎娘奏《雲韶樂》,董雙雙舞《拓枝舞》,‘天耳’楊管事會現身,負責聯絡國朝反對勢力;”


    “周穎娘奏《蝶戀花》,董雙雙舞《惜奴嬌》,‘神足’盧管事會現身,負責武力解決麻煩;”


    “周穎娘奏《清平樂》,董雙雙舞《清平樂》,那就是希望麵見‘金剛會’頭領‘大爺’,有極其重要的事情稟告……”


    狄進已經看到了這個聯絡辦法,不得不說十分契合兩女的身份:“緝拿的消息傳出去了嗎?”


    大榮複道:“董雙雙是在墨文坊內被擒的,如今坊內人員都已被關在屋內,有人看著,周穎娘是在樊樓被抓的,比較麻煩些,酒樓人員已經封口,那些宴請的權貴子弟一時半會也不敢說出去,但瞞不過多久!”


    狄進想了想,搖頭道:“此法不行,太繁瑣了,我們照做,隻會打草驚蛇!”


    大榮複也覺得這法子不行,卻有個新的切入點:“這群二代傳人多有聯絡,董雙雙尤其喜歡拉攏旁人,不僅與禁中的‘他心’聯係,還與其他三人書信往來,其中‘無漏’傳人在信中對董雙雙表達過愛慕之情,承認偷偷去看過她的舞曲,一見傾心,董雙雙便一直有所暗示,此女如今願意戴罪立功,將‘無漏’傳人引出來!”


    “‘無漏’傳人傾慕於‘天耳’傳人董雙雙……”


    狄進沉吟著,將案卷重新往前翻了翻,點了點一句供詞:“‘大爺’對於董雙雙並不滿意,認為此女難當大任,你覺得他會放任自己的傳人,為此女所誘惑麽?”


    “也許並不知情……”大榮複想了想,麵色變了:“莫非是陷阱?”


    狄進道:“如果‘大爺’不知情,那就是二代傳人按捺不住寂寞;如果‘大爺’知情,還讓‘無漏’傳人這麽做,就是一層防護!一旦朝廷之人秘密抓捕董雙雙,讓她傳信給‘無漏’傳人,約其見麵,就說明此女不僅被捕,而且還盡數招供,那麽‘金剛會’成員肯定全數隱蔽,方便離京的,連夜逃離出京!”


    “這群賊子,防範真嚴啊!”大榮複嘶了一聲:“如果真要是這樣,那就麻煩了,線索難道就斷在這兩個女子身上了?”


    狄進的目光卻停留在供詞上:“‘大爺’對於董雙雙不滿意,是親自召見董雙雙時說的麽?”


    大榮複搖頭:“董雙雙說她沒有見過‘大爺’,事實上她們最多聯係的就是楊管事,盧管事都隻聯係過一迴,那次是有個權貴子弟實在糾纏過甚,聯係上盧管事後,乞兒幫將那權貴的兒子綁了,解決了麻煩……”


    狄進眉頭微凝:“這就奇怪了!楊管事既然舉薦董雙雙,繼任自己的‘天耳’之位,在‘大爺’麵前肯定是說好話的,但‘大爺’卻在沒有召見董雙雙的情況下,一口認定此女不堪重任?”


    大榮複猜測道:“莫非是‘大爺’對於楊管事不再信任,而是培養了別的人手,進行暗中考核,最終發現董雙雙固然年輕貌美,卻沉不住氣,在大事上不如周穎娘?”


    狄進微微點頭,並沒有排除這種可能性,卻又突然道:“你覺得這位‘金剛會’的首領,平日裏會做些什麽?”


    大榮複理所當然地道:“此人是個殘疾,平日裏自是隱居不出,於幕後指揮啊!”


    “我原本也是這麽認為,直到方才!”


    狄進看向案卷:“董雙雙從江南調來京師後,或許‘大爺’已經通過某種方式見過這個新任的行首了,隻是她自己並不知情……你再去審一審董雙雙,讓她將自從來了京師後,接過的恩客名單,仔細寫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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