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得好好想一想!想一想!”


    趙禎仔細聽完抓捕過程,先是撫掌一笑,然後背負雙手,緩緩走著,目露沉吟。


    對於魏承照的惡語怒罵,這位官家沒什麽反應,畢竟他還年輕,豈會因為一個小小的內侍黃門,給弄得沒了子嗣後代,這人的歇斯底裏看上去著實可笑。


    但從言語之中,確實反應出,魏承照是深恨朝廷的,不僅希望遼人鐵騎南下入侵,更發出種種詛咒,字裏行間透出的惡毒,絕非旁人教唆。


    所以此案,宮婢清素是替罪者,黃門魏承照是兇手,確定無疑。


    那麽反過來推導,本就有嫌疑的李婆婆,身份也基本坐實,事實上魏承照對此都沒有任何遮掩,畢竟人已經死了,他沒必要為一個死人保守秘密。


    可如此一來,就衍生出一個問題:“李婆婆已經死了三年,此次在禦宴中刺殺遼人大使,是魏承照一個人的思考,一個人的決定麽?”


    張茂則低聲道:“此人偏執成狂,真會行險為之!”


    趙禎微微搖頭:“然朝局的動向,四方館中遼人使節團的安分,身在宮中的尚食局,魏承照也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張茂則凝眉:“是啊……這賊子怎能知曉呢?”


    趙禎篤定地道:“當然還有別人告訴他!”


    張茂則目露渴望,一副等待官家解惑的求知模樣。


    趙禎將案卷攤開,放在桌案上,興致勃勃地點了點:“茂則你看,魏承照的口供裏麵說了,自己雖已暴露,但休想從他嘴裏問出任何遼人的事情來,讓我等不快,便是他的快意!可這是不是也意味著,他確實知道更加關鍵的賊人身份?”


    張茂則眼睛一亮:“官家所言極是!”


    趙禎接著道:“魏承照自認與遼人的關係是合作,並非為之賣命,那在遼人眼中,他也不過是可被利用的對象罷了,‘金剛會’的其他核心成員,是不會隨意將自己的身份告知於他的,他要保守的秘密恐怕就在身邊,‘李婆婆’真正的傳人!”


    張茂則臉上露出恍然:“官家聖明!”


    趙禎矜持地笑了笑,眉眼間忍不住得意之色:“難怪仕林說,案子還沒破,清素是替罪者,魏承照是行兇者,還有真正的諜細,冷眼看著這一幕的發生……”


    講到這裏,趙禎也不禁一個激靈,神態沉重起來:“而皇城司根本無法履行擒賊的職責!皇城司來查案,怕是第一道陷阱都過不去吧,直接認定清素是兇手,畏罪自殺而死!”


    以趙禎這樣脾氣的人,語氣裏都不免透出厭惡,被賊子滲透到眼皮子底下了,皇城司還是這般無能,實在讓他失望透頂!


    張茂則道:“然官家和聖人不會被這等假象迷惑,勢必讓皇城司再查!”


    趙禎振奮精神,點了點頭,又自言自語著道:“皇城司再查,能查到魏承照身上麽?”


    張茂則覺得很難,狄三元那等人物,都先陷入了一定是宮婢假扮宮婢的盲區,沒想到魏承照居然扮作女裝,入殿傳膳,皇城司就更想不到了。


    不過倒也難說,因為狄三元重實證,從不重刑拷打,皇城司則沒有這些顧慮,真要逼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個個拷問過來,說不定瞎貓碰到死耗子,真能摸到魏承照身上去。


    畢竟魏承照全程做了那麽多事,總有些意外目擊者,也許這些目擊者當時沒有反應過來,自己看到了案情的關鍵消息,但如果皇城司幫忙迴想,指不定就匯總起來了。


    趙禎有類似的想法,歎了口氣:“皇城司的查案就到此為止了,魏承照肯定會被當成真兇!”


    張茂則低聲道:“幕後之人卻是誰也不會懷疑的無辜者,再度潛藏起來,默默醞釀下一場陰謀,太可怕了!”


    “絕不能讓賊子逍遙!”


    趙禎目露堅定,背著雙手,再度思考起來:“如果交由皇城司來破案,誰是最不會被懷疑的無辜者呢?”


    張茂則同樣陷入思索。


    說實話,前麵的那些,他在路上已經有所推測,但最後這個疑問,確實有些迷糊。


    沒有嫌疑的無辜之人有很多,比如之前目擊清素往偏僻井邊走來的宮婢們,比如對尚食局上下關係了如指掌的徐奉禦,比如被頭飾鞋襪栽贓陷害的吳典禦,這些人看著都很無辜,也都或多或少破壞了兇手的布置,她們難不成會是指使魏承照的幕後之人?


    趙禎顯然也不明白,不過他想到《洗冤集錄》開篇,就強調完整的屍格與詳細的案卷,對於案件的重要性,馬上又將前幾日的記錄展開,細細查看。


    看著看著,趙禎眉頭一動:“莫非是這樣?”


    這位官家又來到旁邊的書架,熟練地將《蘇無名傳》的第三卷取出,稍稍一翻,就準確地找到了相關章節,頓時露出喜色:“就是此案!”


    張茂則好奇地湊上來一看,發現是蘇無名在地方上破的《金槍案》。


    趙禎道:“你看!兇手嚴東樓敢肆無忌憚,謀害潘大郎,正因為他早就買通了當地縣衙的大小官吏,所以顯得有恃無恐,而這一切要做在前麵,不能等案子發生了再去收買,那縣衙的官吏也不願承擔罪責了……”


    張茂則目光大動:“官家之意是?”


    趙禎道:“幕後賊子早與皇城司有利益往來!案情中會發生哪些變數,幕後賊子無法預料,但此案發生在禁中,查案者自是皇城司,隻要那位提舉斷案,自己的嫌疑就一定是最小的!這是萬無一失的辦法,比起其他任何陰謀算計,都要來得穩妥!”


    張茂則迴憶起案件的某個細節,終於有了準確的懷疑對象,可想想又不對:“閻都知提舉皇城司也不久啊?”


    如果不是官家生母案揭發出來,之前執掌皇城司的江德明不會倒台,閻文應也無法接手,將上下都換成自己的親信,難不成幕後之人連這點都算到了?


    “茂則,你把事情想複雜了!”


    趙禎堪破真相,渾身舒泰,振奮地道:“如果不是閻都知提舉皇城司,幕後賊子就不動聲色,不告知魏承照,這是一個讓遼主震怒,出兵南下的機會,魏承照當然不會行兇;而現在閻都知執掌皇城司,幕後賊子篤定自己不會暴露,才真正動手!接下來以清素結案,自是最佳的發展,哪怕魏承照暴露了,也能脫罪,卻終究沒有料到,此案是由狄卿來查!”


    說到這裏,這位官家隱約明白,狄仕林為什麽要請自己參與此案了,這個目標終究有些敏感,不能隨便懷疑,在禁中行事更要慎之又慎,避免影響……


    即便如此,趙禎依舊覺得參與感滿滿,實在是酣暢淋漓,可比起隻看話本傳奇過癮多了!


    定了定神,這位官家再度問道:“閻文應此時在做什麽?”


    張茂則注意到,閻文應不再被稱職務了,趕忙迴答:“他正在嚴刑審問魏承照!”


    趙禎輕哼了一聲:“皇城司的人都不要用了,避免打草驚蛇,你帶守約去,協助狄卿將賊子擒獲,萬萬不能放任這等大害,在宮中盤踞!”


    “是……”


    張茂則遲疑了一下,剛要領命,就見趙禎抬了抬手:“且慢!朕要先向大娘娘稟明案情!你將人手領了,待得大娘娘一首肯,馬上去擒賊!”


    張茂則心悅誠服:“是!”


    ……


    “他們終究懷疑不到我的身上!”


    漆黑的屋內,一道身影來到桌旁,也不點蠟燭,就這麽安靜地坐著,目光閃爍。


    正思考著這起案件中可能存在的破綻,光亮陡然出現,與數道人影一同印在門上。


    黑色身影猛地起身,看向窗邊,發現那裏也有人影印著,不禁變了神色。


    可即便出口都被封死,黑色身影仍然不願放棄,就想迴到床邊,作出剛剛起身的模樣,卻聽一道可恨而又可怕的聲音,從屋外傳了進來:


    “京師富商何萬曾是乞兒幫丐首,脫下汙衣,穿上淨衣,卻仍然不改惡毒本性,於淨土寺下方密室中建‘極樂淨土’,造孽無數!”


    “何萬被捕後,交代他在丐首裏排行第三,也不知排名前兩位的丐首具體身份,隻知‘大爺’是遼人,親自培養出‘二爺’,而與‘大爺’的心腹盧管事閑聊時,又曾經聽說‘二爺’天賦不凡,能繼任‘他心’的位置!”


    “這個繼任,並非是上一任‘他心’身份暴露,而是潛伏於國朝二十多年,遼人年齡大了,終究不得不退下……”


    “這讓我想到了‘李婆婆’!”


    “如果‘李婆婆’便是‘金剛會’中擁有六神通代號‘他心’的諜探,那她確實是年歲已高,三年前病故後,‘他心’之位,便由你繼承!”


    吱呀!


    門緩緩打開,光亮照了進來,將人影上的黑色驅散。


    狄進站在門外,看向吳典禦,這位麵容富態,舉止愚蠢的尚食局最高女官:


    “我們終於見麵了,‘二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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