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跳出了原定的思維局限,擴寬了嫌疑人的固有範圍,打通了內侍和宮婢在偽裝領域的互通關係,一個時辰不到,新的目標就出現在了名單中。


    人數很少,依舊隻有兩人。


    而這迴當兩個身材不高,眉清目秀的內宦被帶了過來,狄進眼睛微微眯了眯,第一時間落在其中一人身上。


    不過他並沒有聲張,想了想也沒有直接詢問,反倒看向閻文應:“閻都知,這兩位既是宮中內宦,你先來審吧!”


    “那老奴就當仁不讓了!”


    閻文應早就想這麽做了,卻是不敢明目張膽地搶功,聞言毫不客氣,趕忙開口:“你兩人叫什麽?各是什麽職位?”


    左邊的內宦臉色發白,兩股戰戰,顫聲道:“小奴張成忠,小黃門,在尚食局灑掃雜役。”


    右邊的內宦也有緊張之色,卻沒有到四肢發抖的地步,努力讓聲音顯得平靜:“小的姓魏,名承照,內侍黃門,於尚食局任食醫。”


    閻文應眉頭一揚,看向後者:“你這般年紀,就是個有品階的內侍黃門了?”


    宋朝宮中,凡是內侍,開始統一稱為“小黃門”,負責灑掃雜役,有功遷補為“內侍黃門”,會得到專門的差事,而大部分內侍就到此為止了,勤勉一輩子,基本是歲數大了,再補一個“內侍高班”,提一提月俸。


    而如果年紀輕輕,就能升內侍黃門,相貌不差,手腳又靈便,那是有機會入太後和官家的寢殿服侍的,或者伺候皇後、諸娘子乃至以後的皇子和公主,張茂則最初就是這般被選中,安排到了年幼的趙禎身邊。


    所以別看這些內侍黃門如今品階低,將來很可能有風生水起的一天,就看能不能選中一位好主子,跟著水漲船高,飛黃騰達了。


    閻文應年輕時沒有直接服侍貴人,但很早就特意與這些年輕的內侍黃門友好相處,刻意結交,因此借了幾迴運勢,才有了如今大內總管的地位,不得不說也是深諳內官升遷之道。


    因此聽了兩人的職務,閻文應馬上就有了偏向,惡狠狠地瞪向那個小黃門:“聖人壽辰之日,你在何處?”


    小黃門張成忠趕忙道:“小奴在尚食局內外灑掃!”


    閻文應也學會強調親眼看到了,隻是被融入了他的審問之法中:“可有人親眼看到,你一直都在尚食局內外,從未離開過?”


    張成忠怔住,不得不道:“無人看到小奴一直都在,但小奴見到了不少宮婢,她們可以作證……”


    “那證明不了什麽!你隻要假意現身幾迴便可!”


    閻文應哼了一聲,轉而問道:“伱可識字?”


    張成忠道:“小奴識字!”


    閻文應繼續問:“為何識字?”


    張成忠解釋:“先父是讀書人,從小教小奴識的字。”


    閻文應明顯露出不信之色:“你父親既是讀書人,家中自也不差,為何要入宮?”


    張成忠淒然道:“家中遭了災,鄉裏遭了疫,小奴父母兄長皆病故,來京師投奔叔父,他不願收養,終將小奴賣入宮中……”


    閻文應厲聲嗬斥:“你說的這些,都是要詳查的!”


    張成忠毫不遲疑地道:“小奴還記得叔父家址,可以查!可以查!”


    閻文應有些沒趣,轉而問道:“你入宮後,就一直在尚食局為雜役,與李婆婆從無往來?”


    張成忠低聲道:“小奴既入了宮,一輩子也就這樣了,沒有求過李婆婆,自是沒有往來……”


    “扯謊!”


    閻文應冷笑起來:“有人明明看到,李婆婆逢年過節,給過點心,還有賞錢!”


    張成忠傻眼了:“這……這也算往來麽?那賞錢是過年時發的,大夥兒都有分到!”


    “還敢狡辯!”


    閻文應猛然起身,嗬斥道:“別的小黃門就覺得這是往來,你卻刻意略去了,不是心裏有鬼,又是什麽!”


    張成忠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閻都知!閻都知!小奴真的沒有說謊啊!李婆婆熱忱,月俸都拿來賞賜旁人,全然不為自己積攢,她便是在宮外沒有親人,也是有些怪異的!那個……那個小奴同樣沒了親人,錢財還是要攢下為後半生計的,便不想拿她的賞錢,但別人都收了,又怕不收會遭來怨恨……但李婆婆要小奴去做什麽,小奴是絕不會做的,便認為不是往來……”


    他緊張之下,話說得有些斷斷續續,意思卻表達清楚了,竟早就覺得李婆婆有些不對勁,刻意撇清關係,張茂則記到這裏,頭下意識地抬了抬,打量了一下這個小黃門。


    “胡言亂語!”


    閻文應則全然不信:“起初看你這般驚惶的模樣,老夫就知你心裏有鬼,如今既無行兇時不在場的人證,又與李婆婆頗多勾連,你還說自己不是諜細!看來不用些手段,你是不會招了!來人呐!”


    如果不是狄進和張茂則在這邊,閻文應早就開始用刑了,別以為隻有地方衙門會三木,宮內的刑罰甚至更加殘忍,身為大內總管,他當然知道怎樣最快讓一個低賤的小黃門乖乖說實話。


    張成忠也意識到了什麽,磕頭如搗蒜:“閻都知饒命!閻都知饒命!小奴冤枉!小奴真的冤枉啊!”


    張茂則有些看不下去了,卻知道自己不必開口。


    果不其然,眼見閻文應揮了揮手,真要將人帶下去了,狄進沉聲道:“閻都知就問一半?”


    閻文應想要鞏固自己的功勞,自然得完全掌握審訊的節奏,聞言微笑道:“當然是全要問的,隻是先將這個內宦帶下去審一審,也不耽擱詢問另一人!”


    狄進語氣更冷:“那在閻都知眼中,宮中的內侍都不是人麽?”


    “這……”


    閻文應怔了怔,幹聲道:“狄伴使這又是怎麽說的?”


    “我不知宮中刑法如何,卻也知道地方刑法,能將一個活生生的壯漢折磨成廢人,別說下地幹活,隻能在榻上躺著,從此淪為家中的拖累……”


    狄進冷冷地道:“而你現在問到一半,在毫無人證物證的情況下,就要將張成忠拖下去行刑,他便是小黃門,亦是一條人命,隻要我在,就絕對不容許這等事情發生!”


    別說張茂則筆尖一顫,就連周圍的內侍都受到觸動。


    他們這些身體殘缺的卑賤之人,愈發能體會到人命大如天的可貴,而這位本該高高在上的三元魁首顯然不是嘴上說說而已,是真的將他們當成一條條活生生的人命!


    “狄伴使誤會了!”


    閻文應不敢爭下去,趕忙轉移話題:“老奴隻是為了擒兇急了些,怎會將他打成廢人……鬆開!鬆開!”


    內侍依言放開驚魂未定的張成忠,張成忠跪倒在地,趕忙連連叩首,卻也不敢作聲。


    閻文應深吸一口氣,心中愈發要證明張成忠就是兇手,他才能挽迴顏麵,看向內侍黃門魏承照,開始發問:“四日前的壽宴,你人在哪裏?”


    魏承照來時臉上還有些緊張之色,此時已經恢複平靜,作揖行禮:“閻都知容稟,小人四日前正在屋內讀醫書。”


    閻文應皺眉:“讀書?沒有旁人證明?”


    魏承照搖頭:“並無人證,小人以往在屋內讀醫書,也無人證,那一日聖人壽辰,宮中往來匆匆,想必更無人一直盯著屋舍,為小人證明清白了!”


    “是這番道理!”


    閻文應點了點頭:“你可識字?”


    魏承照有些自矜地道:“當然識得!小人曾於翰林書藝局任職,因日後要掌書藝之事,所以有精於翰墨的內臣授課,小人常常閱讀詩書,也曾研習篆、隸、行、草、章草、飛白,後來喜好看醫書,如今才能為尚食局食醫。”


    閻文應心頭一驚,這是人才啊,如此出身履曆都有些類似外朝的進士出身了,哪怕沒有在內朝找到一個好主子,但隻要有立功的機會,馬上就能出頭,眼神愈發溫和起來:“好!好啊!李婆婆呢?你可與她有往來?”


    魏承照露出心有餘悸之色:“小人之前倒也受那李婆婆蒙騙,以為她是善人,萬萬想不到她竟是遼人賊子,所幸小人天生不喜受那些小恩小惠,與李婆婆並無往來!”


    “好!”


    閻文應再度點頭,然後轉了過來:“據老奴問話,這張成忠嫌疑頗大,魏承照則嫌疑少些,不知狄伴使以為如何?”


    “我與閻都知的看法恰恰相反!”


    狄進直接道:“兩人皆無不在場證明,然張成忠是灑掃雜役的小黃門,整日忙碌,若是長時間消失不見,必然會被相熟之人詢問,倒是這位內侍黃門魏承照,於尚食局任食醫一職,常常於屋內閱覽醫書,即便不見身影,旁人也不會起疑……”


    魏承照麵色變了:“狄伴使,小人冤枉,小人真的一直在屋內!”


    狄進手掌壓了壓:“你且放心,我不會因為這點就認定你是兇手,更不會無故對你用刑!”


    閻文應也看出來了,這位館伴使話雖這麽說,但顯然更懷疑內侍黃門魏承照,這恰好與自己的判斷相反,如果對方是對的,那可就麻煩了,趕忙道:“老夫卻有一點不解之處,這魏承照已是有品秩的內侍黃門,又有這般學識,在宮中是有前程的,來日指不定也能任後朝都知,何須年紀輕輕,為遼人賣命,鋌而走險地刺殺遼人大使?”


    此言一出,倒也有不少人點了點頭。


    如果兇手就在這兩人之中,那張成忠的嫌疑確實要比魏承照大,畢竟兩人能力高低,來日前景,高下分明,後者實在沒必要賭上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做禦宴刺殺的蠢事!


    “世上看似荒謬的事情有很多,背後往往有著不為人知的原因,因此查案才要用證據說話,而不是一己推測!”


    然而狄進一句話,又讓大夥的觀念發生改變,也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閻文應卻皺眉道:“可現在就是沒有證據啊!”


    狄進淡然一笑:“閻都知是不是忘了,我就是人證?”


    閻文應傻了。


    他還真險些忘了,這個案子最重要的人證,是眼前這位查案者。


    在禦宴大殿上,兇手扮成清素模樣,給遼國大使和狄進的席位上菜,而當時狄進隻是看到了背影,但這也足夠做出一定的判斷了。


    “你們接下來換上清素的衣飾,去廣政殿行走!”


    狄進下達命令後,還解釋了一句:“此舉確令人為難,但也是無可奈何,兇手扮作女兒相,以清素的麵目示人,行刺殺之舉,我需要做出判斷,證明誰是潛藏在宮中許久的真兇!”


    張成忠麵露難色,但也不敢拒絕,趕忙叩首:“小奴願意!小奴願意!”


    魏承照眉宇間卻透出一股文士風骨,悲憤交加地道:“小人確實身體殘缺,已非完人,但著女裝,是何等的羞辱……閻都知!請你為小人作主啊!”


    閻文應沉默不語。


    作主?


    是什麽樣的錯覺,讓你覺得他有那麽大的臉麵?


    虧他剛剛還上躥下跳,這起案子裏,太後和官家本來就信這位三元神探,結果幹脆是人證,那還爭個屁,兇手是誰,豈非任由對方指認?


    眼見閻文應瞬間蔫了,魏承照並未放棄,作揖行禮:“狄伴使,你是今科三元,又屢破奇案,按理小人萬萬不敢質疑你,然你方才對張成忠頗多憐憫,又對小人冷眼相看,待得我倆換上衣飾,肯定也是指認小人,到那時小人有冤難伸呐!”


    張茂則眯起眼睛,他原本對於兩人到底誰是兇手,是沒有把握的,但現在聽了魏承照此言,頓時覺得這家夥就是真兇!


    正常的無辜者,都希望有一位明察秋毫的神探還自己清白,這魏承照在還未得出最後結論之前,就開始質疑神探,他不是兇手,誰是兇手?


    狄進倒是心平氣和:“那你覺得,如何才是公平?”


    魏承照沉聲道:“小人不知公平,小人隻知,讓內宦穿女裝,這傳出去,也是有失我國朝體麵的!狄伴使為今科三元,又是接待遼使,豈能如此作為?何況狄伴使方才還有言,宮中內侍也是一條條人命,難道除了活命外,我等就不能有絲毫的尊嚴麽?”


    周遭安靜下來。


    眾人有些動容,閻文應更是恨不得拍手叫好!


    看不出來,區區一個宦官,居然真跟三元魁首針鋒相對!再接再厲,頂撞得這位下不了台才好!


    狄進卻不驚反喜,微微一笑:“好快的應變!好淩厲的口才!我現在相信閻都知剛剛的判斷了,以你的能力,來日即便不為兩省都知,也能在宮中身居要職!”


    魏承照以為這位被自身的聲名架住了,眼神深處不禁閃過一絲得意之色,拱手行禮:“小人身份卑賤,衝撞狄伴使,幸得狄伴使寬宏大量……”


    “不必這麽快答謝!”


    狄進笑著擺了擺手:“以你的才幹,如果真是兇手,遼人諜探想讓你冒如此風險,必然不是靠利誘收買,那麽就目前而言,我能想到的最佳動機,就是恨!”


    “兇手恨國朝,才會得李婆婆著重培養;”


    “兇手恨國朝,才會希望遼人功成,最好能南下入侵,踏破山河;”


    “兇手恨國朝,才會在禦宴冒著天大的風險,毒害遼使,甚至連我也想一起毒害!”


    “如果那個兇手是你,你心中為何有如此恨意?與身體的殘缺有關麽?”


    魏承照的眼神凝住了,怔怔地聽著那鏗鏘有力的聲音,仿佛是從麵前,又似從天邊傳入耳中:“去查一查!這個人是如何淨身入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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