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麽突然提起韓德讓了?”


    李府正堂,李允則正在用餐,對於走了進來的狄進也不客氣,點了點頭後,依舊慢條斯理地咀嚼著,直到狄進道明來意,才有些詫異地停下筷子。


    對於狄進隨時來訪,他是十分歡迎的,正如戰場之上,局勢瞬息萬變,這個時候一旦有了新的線索,要馬上分享探討,萬萬耽誤不得,可問一個已經死了十幾年的遼國重臣,就顯得莫名其妙。


    狄進正色道:“請李公告知,遼國的韓德讓是否與蕭太後早有奸情?”


    李允則淡淡的眉毛動了動:“很重要?”


    狄進道:“很重要!”


    說到這個可就來勁了,李允則最後小半碗飯也不吃了,擦拭了一下手掌,開始講述。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韓德讓與蕭太後的風流軼事,不僅是後世,這個年代也傳得風風火火。


    遼國的史料當然不會記載太後與臣子私通,都是宋人這邊的記錄,但也不是胡編,因為都是出使過遼國的宋臣迴來親筆記下的。


    比如《契丹國誌》載,韓德讓“有辟陽之幸”,文化人一罵罵倆,辟陽侯就是漢初時的審食其,被傳是呂後的姘頭;又有情報稱“蕭氏與韓私通,遣人縊殺其妻,乃入居帳中,同臥起如夫妻,共案而食”;還有更詳細的,說蕭綽幼年時,曾被許配給韓德讓,後來應皇室要求而嫁給遼景宗,遼景宗死後,韓德讓受顧命掌權,蕭太後為了確保他效忠於自己兒子,與之重溫舊情,幹脆毒殺韓德讓之妻李氏,與之同居。


    如果說,這些可能有捕風捉影的謠傳,那麽澶淵之盟時,曹利用目睹蕭太後與韓德讓並坐在駝車之上,與自己談判,就是一個相當直觀的證據了。


    不過平心而論,韓德讓還真是一個異數。


    曆史上和太後有私情的,不管是否威脅到皇權,下場都很慘,義渠王被羋八子所殺,嫪毐被嬴政弄死,呂不韋被逼服毒自殺,李奕被拓跋弘誅殺,曇獻被高緯處死,薛懷義被太平公主錘死,多爾袞則在死後被清算……


    成為太後情人,位高權重,還能善始善終的,真就是韓德讓,這位甚至讓如今的遼帝“以父事之”,去見韓德讓時,距離大帳五十多步,就下車步行以示尊重,韓德讓出來迎接,遼帝還先向他作揖,進入大帳後,“內同家人禮”。


    這是完全當成後爹對待了。


    當然,看一位君王對臣子的真正感受,完全不能隻從表麵,尤其是這種關係特殊的,遼帝之所以肯禮敬韓德讓,完全是因為韓家在韓德讓的帶領下,早已成為朝堂的一股重要勢力,早年權力都被蕭太後把持的遼帝,在初上位後,不得不謹慎以待。


    再加上韓德讓也很識趣,蕭太後死後兩年不到,自己也病死了,如此才有了風光大葬,畢竟他對遼國確實是立下了汗馬功勞,人既然去世,遼帝也不至於撕破臉皮,但心中一根刺算是埋下了。


    李允則作為過來人,也基本印證了這些細節,然後問道:“莫非此次與韓氏有關?”


    “與韓德讓沒有直接關係,但遼主有過這麽一段經曆,對於類似事情的容忍度肯定會大降……”


    狄進將自己的分析說出:“依李公之見,背後的真相是否存在這樣的可能?”


    李允則細細聆聽,都不禁露出啼笑皆非之色:“不無可能!那蕭氏子確實膽大包天……這也能解釋得通,蕭遠博為何一心殺子,又不讓外人察覺了!”


    狄進道:“如果遼主發現,蕭奉先與他的嬪妃有染,刺激出當年的陰影,不僅蕭氏父子活不了,他這一脈恐怕都要覆滅!”


    蕭太後臨朝攝政二十多年,遼帝奈何不得,忍了;


    韓德讓當了後爹二十多年,遼帝奈何不得,忍了;


    現在蕭太後的侄孫還來睡遼帝的女人,這要再能忍,那就幹脆改變物種吧~


    所以蕭遠博一家會很慘,新仇舊恨一起算,把以前的刺也給拔出!


    狄進補充道:“蕭遠博為了保護全族,必須除去這個兒子,還得用一個合適的死法!如果蕭奉先死在自己家中,遼主暴怒,說他是畏罪自盡,蕭氏一族依舊要遭殃,但如果蕭奉先死在我朝的機宜司內,不僅給了遼國發難的借口,也讓蕭奉先之死再也無法追究!”


    這其實和韓德讓的套路是一樣的,人已經沒了,揭開醜聞又需要付出大代價,明智的執政者自然會有所取舍。


    當然明麵上不能做什麽,暗地裏還是會下手的,不過遼帝年紀畢竟大了,年近六十的草原人,還能有幾年活頭?蕭遠博這一招自救,已經是最為果斷的明智之舉!


    李允則緩緩道:“但現在死無對證,蕭奉先終究是死在了機宜司中,我們更不可能去向遼主告狀,你準備怎麽運用這番推測?”


    狄進來時就有了打算:“李公以為,在這件事情上,‘金剛會’是知情者麽?或者說,蕭遠博認為,‘金剛會’知情麽?”


    李允則目光一動:“會!蕭遠博會擔心秘密泄露!”


    “是啊!”


    狄進道:“畢竟這個與妃嬪有染的兒子,有一段時間脫離了他的掌控,和‘金剛會’接觸的!蕭遠博肯定再三叮囑,不能告知旁人,卻終究不知雙方說過什麽,難免疑神疑鬼……”


    李允則道:“奉父命,殺其子,‘金剛會’也會疑惑這麽做的原因,如果有野心之輩,或許也會嚐試套出父子間反目成仇的秘密!”


    狄進道:“這是否也是他們不再聯係蕭遠博,繼續分享情報的原因?”


    李允則頷首:“對於這群諜細的首領來說,忠於的肯定是遼主,如果在明知道臣子有這等行徑的情況下依舊配合,那無疑是悖逆之罪!”


    狄進有些感歎:“不顧大局,隻忠遼主……”


    “你認為的大局,和諜探所想的大局,並不是一致的!”


    李允則無疑是現階段最了解諜報人員的宋朝將領,很可能都沒有之一:“在諜探的心中,忠於遼主就是顧全大局,也隻有這樣堅定不移的忠君信念,才能讓他們在敵國堅持下來!”


    狄進微微點頭,糾正了觀念,這個年代國家和民族的概念確實不深,忠於國家太過寬泛,忠於君王個人更容易接受:“難怪我用信件試探,蕭遠博露出驚懼之色,他是懷疑兒子闖下的大禍敗露了,‘金剛會’開始與他作對!”


    “老夫舉薦你為館伴使,‘金剛會’卻又不將此事告知,蕭遠博心裏免不了有所猜忌,你表現得越佳,他越會遷怒於‘金剛會’不提前稟告,讓他早早防備!”


    李允則撫須笑道:“如今再出現了信件,揭露父子反目,蕭遠博的第一反應,自然不是我們僅有猜測,並無實證,而是會懷疑‘金剛會’故意泄露!”


    狄進也露出笑容:“一旦有了這個想法,那要迫切除去‘金剛會’的,就變成這位遼國大使!畢竟宋人說的話,遼主不會相信,隻以為是挑撥離間,而自己人傳迴去的消息,遼主卻是會采納的,所以相比起我們,‘金剛會’對蕭遠博的威脅反倒更大!”


    如果分析是正確的,這無疑是一個極好的轉折點,但狄進沒有一味樂觀:“如今的關鍵,是我們沒有任何依據,至今為止的一切,還是全憑推測,蕭奉先一死,更是死無對證!若是錯了,恐怕事態就要一發不可收拾了……”


    李允則同樣皺起眉頭,思索起來。


    事關兩國大局,確實不能僅憑一己推測,哪怕目前看上去頗為合理,也要慎之又慎!


    堂中陷入沉靜。


    但半晌之後,兩人目光一動,卻是齊齊開口:“李公,我想到一處蹊蹺!”“老夫有了一個驗證之法!”


    狄進作為後輩,保持謙遜:“李公請!”


    李允則也不客氣:“如果你是蕭遠博,擔心‘金剛會’發現了自己的醜事,為了保全其族,該如何進一步自救?”


    狄進目光一動,立刻反應過來:“李公的意思是,蕭遠博要先下手為強,反過來汙蔑‘金剛會’對遼國的忠心?”


    “先下手為強……正是如此!”


    李允則讚道:“如果老夫是蕭遠博,會馬上親筆書信,派人迴遼稟告遼主,潛藏在南朝已久的諜探組織‘金剛會’,疑似被宋人收買,不再對遼忠誠!隻有先一步讓‘金剛會’失去了信任,當‘金剛會’將他的醜事傳迴國後,遼主才會認為是我朝的借刀殺人之計,不予采信!”


    當年對付遼人時,李允則就常用借刀殺人之計,更能舉一反三,又接著道:“蕭遠博身邊,可有這樣的心腹?”


    狄進道:“有一位護衛蕭浦打,武力過人,又對蕭遠博忠心耿耿,如果要中途傳信迴遼,此人最是合適!”


    “很好!”


    李允則目光一亮:“此事宜早不宜遲,這兩日伱仔細盯住,一旦這個蕭浦打突然不見,無論遼國使節團有什麽借口,一定是蕭遠博先下手為強,派心腹迴遼送信,這就證明了,之前的推測並沒有錯誤!到那個時候,你要馬上作出一副早有預料的姿態,用言語點破蕭遠博和‘金剛會’之間的矛盾,真正占據主動!”


    如果蕭浦打突然失蹤,狄進事後也能推測出真相,但料敵於先,恰恰才是製勝的關鍵!


    此時此刻,狄進終於能體會到遼人之前二十多年,在河北遇到的是怎樣的對手,起身行禮,由衷地道:“學生受教!”


    李允則撫須笑了笑,這迴換成他問道:“狄三元方才想到了什麽?”


    狄進道:“我在想,蕭奉先如果真和遼主的妃嬪有染,‘金剛會’又得知了這一情況,為何還要讓這個人進機宜司受審呢?關鍵是如何確保他受刑時,不會把這件醜聞揭露出來?”


    李允則同樣一點就透,麵色凝重起來:“你懷疑機宜司有內奸?”


    狄進道:“我原本還真沒有懷疑過,但如果‘金剛會’一心忠於遼主,那當然不會願意有損遼主聖名的醜事被外人得知,卻又放心地讓蕭奉先進了機宜司大牢,那就說明受審時,有人能讓那最壞的情況不會發生,這就露了破綻!”


    “此言有理!”


    李允則認同,又問道:“你準備即刻抓捕?”


    狄進搖了搖頭:“不!不能打草驚蛇,我們這個時候抓捕‘金剛會’的成員,反倒會讓蕭遠博安下心來,必須有所取舍!”


    李允則大讚:“好!就該如此取舍!”


    再探討了一些細節,狄進毫不拖泥帶水,起身告辭,直到他離開,宅老才入內收拾碗筷,就見李允則已然踱步來到窗邊,欣賞著京師晚霞的美景,滿是欣然地道:“我大宋有此等英才,來日宰執朝堂,老夫走得也安心了!”


    ……


    遼國使節團入京第七日。


    蕭遠博從房內漫步而出,已然恢複了平日裏深不可測的氣度威嚴,哪怕伴隨著腳步聲,那個可惡的館伴使再度來到麵前,也鎮定自若。


    “蕭正使早!氣色挺好!”


    狄進寒暄之後,左右看看,奇道:“今日怎麽不見浦打兄?”


    蕭遠博心想叫得還挺親熱,不就是看這個護衛沒什麽心機,有意套話麽,淡淡地道:“他外出了,犬子久久不歸,老夫終究擔心,還是派可靠之人仔細搜尋為好!”


    狄進眉頭一揚:“那浦打兄何時才能迴來?”


    蕭遠博道:“老夫自是希望他早早迴來。”


    狄進道:“哦,我還以為蕭浦打北上迴遼,一時間迴不來了呢!”


    雙方的語氣都很平和,就好像尋常的閑談,但恰恰是如此氛圍,這一句話更如石破天驚,讓蕭遠博猛地一震,死死地盯了過來:“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隻是提一個醒罷了!”


    狄進挺拔的身軀微微前傾,湊到耳旁:“蕭正使,你也不想那件事被更多人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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