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國京師確是繁華!”


    馬車上,蕭遠博透過窗戶,看著街邊的人流和店鋪,發出感歎:“老夫曾經也來過汴梁城,那時遠遠不及今日之景,自從我大遼停兵,兩國罷戰之後,南朝越來越富庶了啊!”


    狄進坐在對麵,聽到這別有所圖的稱讚,微笑著迴了一句:“貴國的年號,如今是‘太平’?”


    蕭遠博淡淡一笑:“陛下聖明,願享太平盛世,然境內還是有些不順之人,那屢屢反叛的渤海遺民不提,女真蠻也有些心思,還有烏古、敵烈、阻卜……嗬!但那又如何?都在我大遼勇士的鐵騎下迅速平定,太平之治,還是要有百萬鐵騎啊!”


    這番話語中,透出一股濃濃的軍事自信,遼人一旦在別處落入下風,就會馬上把武力搬出來,但也不得不承認,契丹鐵騎如今固然沒有百萬之眾那麽誇張,武備也較當年宋遼大戰時滑落很快,確實還是有一戰之力的。


    狄進並未再度強調,鐵騎不擅於攻城的客觀事實,反倒認可了對方:“貴國於軍事上征服諸部的勝利,確實能讓周邊畏服的小族越來越多,不過依我淺見,貴國主推行漢化,免除奴隸製度,調整各階層的改革,才更是為國家長遠計的體現!”


    蕭遠博微微一怔:“哦?狄伴使是三元及第,定有高見,在下願聞其詳!”


    狄進道:“高見談不上,我也是聽去過貴國的並州商人提及了一件事,早在十年前,貴國就禁止主人擅殺奴婢,一位公主擅殺無罪婢,還被降為縣主,駙馬同去官職,這和我國朝將曾經的奴婢稱為‘力士’和‘女使’,定下雇傭期限最多十載一樣,都是為下人生存權利提供的保障!”


    如果單單是這一段話,蕭遠博會認為這是對自己處決侍婢的反擊,但狄進接著道:“貴國主這些年間,還將宮分人和奴隸編為新部,並采取措施,不再讓新俘漢民淪為奴隸,這是很大的進步,使得貴國的奴隸占有製進一步削弱,從而更像一個中原化的國度!”


    說到這裏,狄進的語氣透出稱讚:“貴國主對內實行改革,大力整頓吏治,任賢去邪,仿唐製開科取士,加強漢人官員的人數和影響,沐孔聖教化,難怪取年號為‘太平’,這是一代賢君啊!”


    這番話還真不是虛言,基本是後世對於遼聖宗的前半段評價,後麵則是對外的部分,“對外實行聯合黨項抗擊宋朝之策,向周鄰擴張,前後在位四十九年,是遼的全盛時期。”


    在位四十九年的耶律隆緒,前麵二十七年都是蕭太後攝政,“母專其政,人不畏主”,其中一部分政績其實是蕭太後做的,比如仿唐製開科取士,這就是蕭綽的手段,她還下令讓漢人和契丹人犯法“一等科之”,雖然落到實際層麵,還是不可避免地大力偏袒契丹人,但至少在國家製度上,能有一個所謂的公平,這就不容易了。


    等到遼帝親政後,也大力推行漢化,這不是對漢人友好,恰恰相反,是耶律隆緒眼光長遠,希望通過種種漢化製度,把遼國從一個半奴隸製半封建的外族社會,徹底朝著中原的封建化推動。


    真要成功了,遼國自稱中國,確實挑不出什麽理來,畢竟立國在宋朝之前,澶淵之盟裏宋也承認遼的北朝地位,人家是先來的正宗。


    但事實上,這在契丹貴族始終把持政局的遼國大環境下,實在太難了,遼聖宗一死,後麵兩代遼帝立刻開倒車,又把遼國帶迴去,國力也由盛轉衰。


    而還有三年,這位遼帝就要死了,並且不是突發疾病,是年紀到了,享年六十一歲,在古代人,尤其是草原君王裏麵,絕對算是長壽,所以狄進才有這番稱讚,對方真要還有幾十年春秋鼎盛,他是半個字都不會提的。


    “狄伴使所言極是,我大遼是聖皇臨世!”


    宋人官員都稱讚遼主,蕭遠博自然要堆起笑容,加以附和,隻是笑容多少有些僵硬。


    遼帝在國內推行的漢化,是被許多契丹貴族抵觸的,蕭遠博也是其中之一,哪怕他和遼帝一樣,漢文化修養都頗高,平日裏還能寫詩作詞,但想到真有一日,契丹無法維持高高在上的地位,那他完全接受不了。


    不得不說,這種誇人還能讓人渾身難受的言辭,比起以前那些南朝老臣之乎者也的聖人之言,要厲害多了,蕭遠博不禁試探道:“狄伴使如此才幹機智,想來貴朝也是看重了這些,才選你作館伴使吧?”


    狄進奇道:“我是得李公允則舉薦,才能任館伴使,蕭正使不知麽?”


    “原來是他!這就不奇怪了!這就不奇怪了!”


    如果讓遼人選出一個最痛恨的真宗朝將領,鎮守河北二十多年的李允則絕對名列前茅,狄進抬出曹利用來,都沒有李允則讓遼人既震驚,又覺得理所當然。


    “老夫當然不知……”


    蕭遠博在明白了自己為什麽會碰上這麽難對付的館伴使後,先迴了一句,然後不知想到了什麽,眼神中飛速閃過一絲淩厲,閉上了嘴。


    狄進看了看他,也適時地沉默下去。


    車廂裏恢複安靜,三人對坐。


    是的,這裏有三個人,除了狄進和蕭遠博對坐外,蕭浦打也在貼身保護,這位馬臉漢子聽不懂漢話,就端正地坐在蕭遠博邊上,默不作聲,猶如一尊泥雕木塑,隻是眼珠轉動間,還是隱隱透出詫異。


    顯然從雙方的神情中,他看出了蕭遠博不光是拚酒,在言辭機鋒中,居然也落於下風!


    馬車平穩行駛,終於進了京師白天最冷清,夜間最忙碌的小甜水巷。


    車窗的簾布被風吹動,一股香氣飄了進來,蕭遠博的鼻子動了動,隻覺得這條巷子的空氣裏,似乎都飄著一股脂粉的甜膩味,眉頭一動:“小甜水巷,是因此而得名麽?”


    狄進解釋:“京師共有四條甜水巷,甜水之名取自於甘甜的泉水,而非這胭脂味甜。”


    蕭遠博的眼神已經恢複冷靜,語氣則故作親熱地道:“狄伴使一表人才,可曾常來與佳人相伴呐?”


    狄進微笑著搖頭:“科舉之前,我專於學業,及第之後,又不免勞於政務,倒是不曾有空來這裏。”


    “那可不好辦!”


    蕭遠博眉頭一聳,以擔心的語氣道:“狄伴使高中三元,氣質出眾,此前在四方館前,汴京百姓都認了出來,這要是來了這煙花柳巷之地,難免不會被那風塵娘子包圍,失了館伴使的體麵!”


    狄進道:“蕭正使不必擔憂,我們所去的是官妓所居的院落,她們隸屬朝廷管轄,不敢造次。”


    蕭遠博立刻道:“那就好!老夫方才還擔心,這些妓子亂嚼舌根,胡亂傳些謠言,影響我父子聲譽,現在看來,有貴朝管理,她們是不敢造次了!”


    “請蕭正使放心,令郎到底有沒有在此沾花惹草,我絕不會聽信一麵之詞,冤枉了他!”


    狄進再度作出保證,又壓低了聲音道:“隻是依國朝律法,教坊司官妓不得私侍枕席,雖各地難免有些違背,京師卻終究不比地方,要考慮相關影響……”


    蕭遠博笑了笑:“依狄伴使的意思,老夫之子也受管轄?”


    狄進理所當然:“既在我國境地,自受律法管轄,不過賢侄真要犯了過錯,可上呈朝堂,由八議製度從輕發落!”


    蕭遠博平和地道:“那老夫還要謝謝貴朝了,好在犬子不會犯這樣的錯誤,咱們拭目以待便是!”


    說著說著,地方已經到了,狄進掀起簾子,走了下去,看向這環境優雅的獨門小院:“柳氏就住在此處?”


    狐媚婦人被帶到邊上,迴答道:“正是在這‘清秋居’中。”


    狄進吩咐:“你去喚門,若能帶蕭氏郎君一起出來最好,如若不能,先將柳氏帶出來。”


    柳氏如煙,既稱姑娘,那就是一般的妓子,並非花魁娘子、行首大家。


    不過那等娘子大家本來就是鳳毛麟角,在她們之下的官妓也有容貌出眾的,隻是才藝上不及,畢竟這個年代除非美到傾國傾城,否則妓子都要有內涵修養,吟詩作對,才能出頭。


    “姑娘!姑娘!”“是姑姑啊!你開門啊!”


    然而當狐媚婦人上前,反複敲門,裏麵就是不應。


    等待半晌,狄進的臉色微微沉下,朝著四方館和遼人各指了指,示意他們翻牆。


    兩人出列,翻過牆頭,將屋門打開,狄進率眾走了進去。


    京師寸土寸金,一個妓子當然沒法住大院子,這清秋居布置得雅致,占地卻不大,很快穿過前堂來到內宅,就見屋門大敞,房間內一片狼藉,家具都倒在地上,砸碎的花瓶旁邊,還有一塊醒目的血跡。


    “哎呀,這是怎麽了?如煙?如煙你在哪兒啊!”


    狐媚婦人尖叫一聲,就要往裏麵衝,狄進斷然喝道:“站住!”


    四方館的人立刻將她攔下,狄進站在門前,慎重地觀察了一番,皺起眉頭:“從此地來看,不排除有行兇的可能,你們保護好現場,不得讓外人進一步!”


    “是!”


    吩咐完畢,狄進一路走出院子,返迴馬車上:“蕭正使,出事了!”


    蕭遠博已經預料到,此行不會順利,但真正得知裏麵的情況後,還是皺起眉頭:“人失蹤不見,地上留有血跡,如此說來,老夫之子又擔上兇殺的罪責了?”


    狄進道:“蕭正使稍安勿躁,我們再去下麵兩個地方看看!”


    來到道姑的院子,裏麵一片狼藉,地上有血跡。


    來到仆婦的家中,同樣是一地狼藉,這次血跡滴在床上。


    道姑哭著要尋師姐,仆婦直接暈倒在地上,蕭遠博忍不住走下馬車,親自看了後,卻認為抓到了把柄:“狄伴使,這是陷害啊!赤裸裸的陷害!”


    “不錯,我也認為這是陷害,三處皆是如此,顯然是有所預謀!”


    本以為狄進會反駁,不料他反倒點了點頭,沉聲道:“敢問令郎可得罪了什麽人?”


    蕭遠博立刻道:“我兒第一次來貴國京師,能得罪什麽人?”


    狄進道:“蕭正使莫不是忘了,你方才還說,貴國境內也不太平,各部多有不服,難道這些人不會派出人手,緊盯使節團,在發現了令郎提前離隊後,做出布置,挑撥我兩國的關係麽?”


    蕭遠博萬萬沒想到這位現學現用,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斷然道:“狄伴使太高看那些蠻子了,他們哪有這般智慧,行挑撥離間之計?”


    契丹人如今還真有種高高在上的心態,自詡為中原正統的他們,對漢人有著武力上的俯視,對待奚人、渤海、女真、阻卜等族則有文化上的俯視,反正他們都有一方麵大贏特贏,儼然天下各族我契丹最厲害。


    狄進聞言,嘴角卻抬了抬:“是嗎?”


    蕭遠博眼睛眯了眯,總覺得對方這句話的神色裏,有種說不出的似笑非笑,頗為譏諷。


    狄進恢複到肅然,加以總結:“三方女子先是尋到了四方館,引得我們來尋找蕭郎君,結果又發現了空無一人的屋舍、雜亂的現場和可疑的血跡,背後的目的,不排除有居心叵測之輩,想要將貴國大使之子汙蔑為出逃在外的案犯,此事絕不能視作普通案件!”


    說到這裏,他的目光凝視過來:“我身為館伴使,當維護兩國聲譽,即便接下來有人鬧到府衙,也會承擔住各方威逼,還望蕭正使也以大局為重,不利於兩國太平的話,千萬不要說!”


    “哼!”


    蕭遠博聽得胸口發堵,拂袖就走,待得迴到車廂坐下,一個不久前壓下的疑問,情不自禁地浮上心頭:“李允則舉薦這個勇武幹練的狄進擔任館伴使,難道宋人朝堂事先就沒有泄露無半點消息?還是……‘金剛會’對老夫有所隱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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