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乙辦事得力,很快在第一甜水巷對麵的錦繡巷中租了一套房。


    這裏車馬往來方便,人流被第一甜水巷分去,並不喧鬧,環境優美,宅院適中,唯獨的缺陷就是租錢價格相比起同檔次的要高出不少。


    但對於一名手頭並不拮據的官員來說,這顯然就不是缺陷了,住在此地,也方便同僚上門拜會。


    定好住所,狄進讓朱兒去長風鏢局留信,告知姐姐自己新的租房地點,寫名帖交予林小乙,向陳堯諮和劉筠的府邸投遞,約定上門拜會的時間,遷哥兒四人則繼續外出,打探吳景和三名丐首,到底是被哪一方給帶走了。


    其餘人等收拾屋子,待得大致整理好後,狄進毫不耽擱,走入書房,準備十日後的考試。


    科舉畢竟過去大半年了,有鑒於後世考完高考,文化水平迅速降低的學子,還是得做幾份卷子,熟悉一下手感,堂堂考場之神,可不能在館閣之試翻了船!


    陳堯諮和劉筠似乎也是這般想的,迴帖中都約定了考完館試再登門,劉筠還囑咐了些要訣,是真的將他當作了弟子來對待。


    狄進領了情,愈發用功起來,反正從之前的氣氛中看出,這段時日應該不會有京官上門拜會。


    結果還真有人遞了拜帖,並且是一個出乎意料的熟人。


    入內內侍省都知、提舉皇城司的閻文應義子,閻士良。


    “狄三元造福地方,招試歸京,當真是鵬程萬裏,青雲直上啊!”


    迴京的第二日晚上,閻士良就攜禮上門,滿麵笑容,連連拱手。


    在兗州何家身上,他撈足了油水,在宦官的視角中,對方搭了橋,自己不能不懂事,一定得表示表示,因此還奉上了厚厚的禮單。


    當然,這同樣是太後黨的示好,畢竟他的幹爹正是被太後一手提拔起來的,對於這位展現親近,也是閻文應的首肯。


    狄進連張耆的拉攏都不軟不硬地拒絕了,更不可能受內官的重謝,不過並未直接拒絕,而是平和地道:“中貴人如此厚禮,我要還禮卻是難了,若有不周的地方,還望海涵。”


    閻士良趕忙道:“咱家一番心意,哪能讓狄三元為難嘍,狄三元千萬不要跟咱家客氣啊!”


    狄進笑笑:“中貴人請!”


    “狄三元請!狄三元請!哈哈!”


    兩人入座,寒暄幾句客套話後,閻士良又提起同在皇城司的雷濬:“咱家本想和雷兄弟一起登門的,他外出辦差,一時半會迴不來,才先來拜會!”


    狄進一聽就知,經曆了兗州之行後,閻士良有意與雷濬交好。


    可惜皇城司是一個泥沼,或許在中下層能夠作威作福,但未來前程一眼看得到頭,雷濬既入了官家之眼,自然不能跟這群內官廝混到一起,卻又不該過於疏離,這其中的分寸,如果能拿捏好,也是一番磨礪。


    閻士良就覺得雷濬近來跟自己很是親近,借著拉近關係後,又特意壓低聲音:“狄三元的著作,咱家早在兗州時就有所耳聞,有了《洗冤集錄》,無論是哪般歹人行兇,我皇城司日後拿人,都不用擔心冤枉無辜了啊,這是何等善舉!可沒想到的是,近日在朝堂上,三元的著作竟多遭非議!”


    狄進露出疑惑:“哦?”


    閻士良長長歎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樣:“別的倒也罷了,咱家理應仗義執言,可兩府相公,咱家這等身份,萬萬不敢在背後說閑話啊……”


    狄進默然。


    閻士良本以為這位肯定會說,到底是兩府的哪一位相公詆毀自己的著作,結果沒等到這份詢問,隻能接著說下去:“曹相公與狄三元,可有舊怨?”


    “曹相公?”


    狄進眉頭微挑。


    兩府之中,姓曹的隻有一位,那就是曹利用,此人在澶淵之盟裏,出使遼國,不卑不亢,拒絕割地,將歲幣壓得也足夠低,因此在真宗朝頗受重要,為宰執重臣。


    最初杜衍讓狄進帶著官家生母案的秘密入京,求助能抗衡太後的高官援手,一是王曾,另一位就是曹利用。


    不過杜衍的舉薦,狄進沒有用到,和曹利用並未產生交集,此時也坦然道:“我初入仕途,與曹相公並不相識,他對於《洗冤集錄》的評價,或許隻是出於一時的誤解。”


    閻士良搖了搖頭:“恐怕沒有這麽簡單,狄三元可知,那兗州錄事參軍何金水,就曾派人往京師傳信?”


    狄進道:“中貴人之意是……”


    “何金水這等人,是巴結不上曹相公的,但他能巴結曹家人啊!”


    閻士良剛剛還說不敢議論宰執相公,此時就拋之腦後,什麽醜事都往外倒:“曹相公對自家人可是沒得說,太後要封賞親眷,都被他否了,轉頭就給自家的親人加官,其子更是囂張,放出話去,隻要送足了錢財,就沒有辦不成的事!”


    狄進神色嚴肅起來:“中貴人,這等事可不能亂言!”


    “咱家若有虛言,不得有好下場!”


    閻士良心頭一凜,趕忙擺出一副賭咒發誓的姿態,身體又往前傾了傾,好似推心置腹地道:“不瞞狄三元,咱家也是無可奈何,才說了這些,曹相公近來還在重整機宜司,調走許多禁軍精銳呢!”


    狄進目光一動:“戰前偵知,機宜行事,先帝在各邊防重鎮設立的,執掌情報工作的部門?”


    “正是!”


    張耆的水平不及呂夷簡,閻士良的涵養更是不如張耆,此時越說越多,語氣就有些忿忿:“這幾個月來,曹相公大肆抨擊我皇城司,說我等無用無能,根本刺探不出遼國的情報,還被遼人諜探在京師興風作浪,便要重整機宜……這機宜司擺明著與我皇城司打擂啊!”


    狄進已經明白,吳景和三位丐首,是被哪一方勢力帶走的了。


    居然是曹利用在皇城司外,另立了一個情報機構,機宜司!


    話說皇城司的諜報工作,確實幹得一塌糊塗。


    一方麵,是麾下人員的懈怠,另一方麵,也確實是兩國國情不同。


    遼國作為一個崛起於鬆漠之間,由契丹族建立的政權,至今依舊是一個帶有濃重中古色彩的貴族社會,這種社會結構中,統治集團與被統治的底層民眾之間少有交集,諜報人員想要打探到遼國大人物的行蹤,靠扮成遼國普通百姓是沒用的,至少得接觸到那些遼人貴族的奴婢,才有獲得情報的渠道,對其進行收買和離間的代價更是極高。


    反觀宋朝這邊,是一個近世社會,階層之間的隔閡較小,無形中就造成了朝堂間的消息,會通過各種渠道散播到民間之中,比如京師街頭就很喜歡議論皇宮裏的大事,這在遼國是不可想象的,對於諜細則是如獲至寶,打探情報的難度自然降低許多。


    所以在諜報的交手中,如果兩國付出相同的精力,宋肯定比不過遼,宋這邊必須付出數倍的代價,才能和遼打得有來有往,漸漸的皇城司就不樂意了,變得消極怠工起來。


    在國內威風不好嘛,何必費那勁呢?


    那麽問題來了,機宜司如果接過情報工作,又如何能確保有所成效呢?


    狄進將這個疑惑委婉地問了出來,閻士良顯然打聽得挺清楚,立刻迴答道:“曹相公舉薦了一位致仕老臣李允則,有言這位帶領下的機宜司,定能迴擊外夷,不教契丹欺辱我國朝!”


    狄進明白了,緩緩地道:“若是李公出麵,確有這等本事!”


    李允則這個人後世名聲不大,但也是真宗朝文武雙全的大佬,北宋四大書院之一的嶽麓書院,便是他一手興修,尤其擅長諜報套路,主政河北期間,對內休養生息,對外數度挫敗遼人的試探與陰謀,可謂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契丹中機密事,動息皆知之,當時邊臣,無有及者”。


    這位如今已是七十四歲高齡,在京中養老,安度晚年,沒想到曹利用居然把他給請了出來。


    “官家生母案的影響太過惡劣,朝堂不能隻平息風波,得做出還擊,不愧是宰相,時機把握確實好!”


    曆史上並無仁宗生母遇害案,或者說李順容的死哪怕有些隱秘,也沒有擺在台麵,自然不用大動幹戈,但這個世界有,之前那場風波鬧得沸沸揚揚,國朝總要有所迴應,不然豈不是助長了遼人的囂張氣焰?


    而曹利用很好地把握住了這個機會,如果接下來機宜司能有所收獲,擒拿到遼國諜探,那馬上就能打出聲名,站穩腳跟。


    說實話,如果機宜司真的能抓到“金剛會”的成員,狄進是樂於見得的,偌大的國家,要不斷有才幹之輩湧現,才能國力強盛,可這一迴,他卻嗅到了濃濃的政治鬥爭味道,暗暗皺眉。


    閻士良數度鼓動,卻沒能得到半點迴應,不禁有些訕訕,狄進倒也安撫了一番,用了晚膳,又送到堂前。


    這位內官的到訪,固然滿是自己的小心思,卻也讓狄進對於京師的局麵,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


    借著還政官家,每位重臣都有各自的考量,每位朝官又都有自己的立場,而不久之後,他也將是其中的一員。


    暫且不管複雜的,待得閻士良出門離開,狄進對著林小乙道:“去將這位中貴人送的禮物,折價成等價的銅錢,原封不動地還迴去,毋須遮遮掩掩,光明正大地做這件事。”


    林小乙道:“是!”


    吩咐完畢,狄進即刻轉身進了書房,重新投入到考前的衝刺中。


    其他都是虛的,隻有自己進步了,才能更好的做實事!


    館閣!


    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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