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表現得怎麽樣?”


    “非常好!”


    麵對小徒弟的邀功,狄進欣慰一笑,確實對呂公孺的表現頗為滿意。


    呂公孺得了誇獎,愈發開心,卻是能沉得住氣:“先生,這案子拖了半年,兇手還能抓到麽?”


    狄進道:“線索是有的,隻是案情的時間拖延越久,破案越需要運氣,而這類案件大多數都會成為懸案,案卷存放在刑房中,直至徹底無人問津。”


    呂公孺哦了一聲,眉宇間倒是沒什麽遺憾。


    狄進看得出來,呂公孺對於抓捕兇手其實並不怎麽熱衷,顯然認為許衝擄掠孩童,結果被殺,屬於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每一位斷案者都有自己的是非觀,由此產生偏向,這是不可能避免的,愣是要為了律法的公正,徹底摒棄人性,就連這個世界的包拯都做不到,何況別人。


    狄進心裏同樣有一杆秤,對於擄掠孩童的賊子,更不會抱無謂的同情心理,隻不過相比起呂公孺的推斷,他認為這起案子並不是表麵上那麽簡單:“那孩子是不是出現過?”


    呂公孺迴憶著道:“我當時遠遠見到,是有一個孩子從馬車中探出頭來,與我對視了一眼,就被沈氏抱迴去了……”


    狄進繼續問道:“年齡呢?”


    呂公孺想了想:“瞧著和我差不多,但應比我大些,十歲左右……”


    尋常人家自然不及宰執家的用度,呂公孺八歲的模樣,放到別的民間孩子身上,基本都是十歲出頭了,如此判斷很是嚴謹。


    狄進道:“這個孩子被沈氏藏於馬車暗格的那段時日,你是不是每晚都聽到敲擊祭器發出的聲音,幽幽的像是孩子的哭聲?”


    “確是每晚!”


    呂公孺當時還盼著早日來兗州,有了泰山封禪的天神庇佑,驅除這嚇人的動靜呢,如今則不信那些,而是根據證據說話:“先生,這孩子是不是故意求救啊?”


    狄進道:“他發出的聲音頗為特殊,成年人是聽不見的,也正是如此,許衝和沈氏才沒有察覺,不然用聲音求救,第一個察覺的,肯定是同在馬車裏的夫婦倆。”


    呂公孺撓了撓小腦袋:“也對……”


    狄進道:“這孩子確實有幾分古怪,按照沈氏之言,他一路上鎮定自若,不哭不鬧,又在暗格裏把玩祭器,夜夜如此,別說尋常人家的孩童幹不出這等事,即便是仕宦之家,習武之後,也很難做到這點,倒是真的像‘靈童’了!”


    呂公孺不禁一個激靈,他從小耳濡目染,皆是父兄的教導,又見過世麵,但如果被陌生人擄走,遠離家鄉,每日又被關在暗無天日的格子,也得恐懼慌亂,不知哭成什麽樣了,那孩子又是怎樣的教育,能培養出這等心性?


    狄進接著道:“關鍵在於,如果這孩子真的是異於常人的‘靈童’,又是怎麽被許衝輕易擄走的呢?要知許衝可不是乞兒幫,專門擄掠孩童,早有經驗,他隻是一個愛妻如狂,不辨是非的普通人!”


    呂公孺正色道:“先生之意,此案的關鍵是‘靈童’之謎?我們該怎麽追查呢?”


    狄進道:“記在心裏便是,日後若有緣,自然會有水落石出的那一日!”


    呂公孺呆了呆,哦了一聲。


    狄進笑著揉了揉他苦著的小臉:“我之前與你說過,生活不是話本,案件不會按部就班,世上總有許多未解的謎題,我至今所查的案子裏,也有不少留有尾巴,若是整日煩心這些,那眼前的正事就不用做了?”


    換成包拯,估計要食不下咽,寢不安席了,狄進卻不會過於執著,但他也會將這些案件的疑點記在心中,留待以後有機會查證。


    若是實在查不完,匯總成一部奇案集錄,傳於日後的偵探便是。


    呂公孺沒想到心中無所不能的先生,都考慮著為下一代加加擔子了,點了點頭:“弟子明白了!”


    對於許衝遇害案的討論告一段落,呂公孺又想起一位方才護著他身前的文士來,提及了他在外等待,希望見先生一麵。


    狄進並不知還有大佬強勢圍觀,心態平和:“請他進來。”


    很快一道清瘦的身影走入,拱手行禮:“狄同判!”


    狄進還禮:“多謝閣下仗義執言,敢問尊姓台甫?”


    來者微笑:“在下範仲淹,表字希文,蘇州吳縣人。”


    狄進心頭一震,這位當真是這個年代最值得尊敬的人了:“原來是希文兄,失敬!”


    範仲淹奇道:“狄同判知道我?”


    狄進道:“泗水開渠之前,我也曾打聽過各地水利修築的情況,泰州捍海堰是希文兄和張公綸合力為之,予我啟發甚大,想必最遲到明年,捍海堰亦能修成,造福泰州百姓了!”


    捍海堰確實是在北宋天聖六年修築完畢的,曆朝曆代在其基礎上修修補補,一直持續到新中國都在用,當然大家對它更熟悉的名稱是範公堤,可謂功在當代,造福千秋。


    範仲淹頗為欣然,甚至有種相見恨晚之感:“不瞞狄同判,範某此來,也是為了與你探討如何治理地方水患!”


    “希文兄喚我仕林便是!請!”


    “請!”


    文人有一個好處,士林的名望能消除身份上的隔閡,兩人坐下,很快相談甚歡。


    狄進對於地方水利如何說服地主豪強,確實有些獨到的經驗,也了解到範仲淹將任教應天府學,應天書院也將因這位而名傳千古。


    說來有趣,如果按照曆史進程,晏殊在天聖五年年初,就該被貶出京,但那時的朝堂上,正忙著官家生母案和八大王通遼案,晏殊依舊位列宰執。


    結果轉了一圈,在太後還政的第一波較量中,這位官家的老師還是被貶了出去,知應天府,如今又準備請範仲淹整頓學風。


    這同樣是一個標誌性的事件,為後來範仲淹大興文教,糾正士風,作出鋪墊。


    聊著聊著,狄進提到了呂公孺,聽出範仲淹的喜愛:“這孩子若能得希文兄在文教上的指導,想必日後更加不可限量!”


    範仲淹撫須笑道:“我也很喜歡呂小郎君,若是他沒拜仕林為師,還真想將他收入應天書院門牆,現在嘛,就不奪人所愛了,想來呂相公亦是不願的!”


    狄進聽出了言外之意,微微一笑:“希文兄慧眼!”


    不愧是未來的朝堂領袖,這種對於政局敏銳的洞察力,是洪邁之流萬萬也比不上的,而範仲淹對於現在的呂夷簡,還評價頗高:“呂相公才識卓優,清慎勤政,有廉能之譽,絕人之才,仕林與他摒棄前嫌,亦是一段佳話啊!”


    這不奇怪,呂夷簡在真宗朝同樣是道德君子,敢於和不平之事做抗爭,還進言勸阻真宗封禪,為士人敬重,後來不知是年紀大了,心態變了,還是逐漸露出本性,變得一心攬權,任人唯親,打壓異己,獨斷朝綱,對於範仲淹也從最初的舉薦提拔,轉為一力打壓,最終形成了兩大士大夫群體的對決。


    反觀範仲淹,則始終如一。


    狄進最佩服他一點的是,同樣是私德無可挑剔的君子,範仲淹是嚴於律己,寬於律人,對於別人的非原則性錯誤是能夠容忍並加以糾正的,在他的帶領下,士風為之一正;另一位司馬光,則嚴於律己,嚴於律人,恨不得天底下人人都如他一般模樣,最終自然而然的,鑽了牛角尖,朝堂政事也徹底走向極端化。


    範仲淹並不知這位對自己的評價如此之高,他也是同樣著眼於現在的人:“仕林若要迴京,可別忘了泗水縣,治理水患,萬萬不可半途而廢,失了百姓之心,下次再治理,便是事倍功半了!”


    狄進頷首道:“泗水縣令張廷讚,是一位為民請命的父母官,有他在安撫地方豪強,我是放心的。”


    “那就好!”


    範仲淹由衷地道:“以仕林之才,迴歸京師,更能一展所長,還望《洗冤集錄》能盡早推廣天下,造福萬民!”


    狄進笑道:“承希文兄吉言!”


    按照他自己的打算,在兗州同判的位置待上兩年,把泗水縣的水利工程完全修好,境內的彌勒教勢力徹底消弭,第一任同判的資曆,才最是完美。


    當然,他真要在兗州把呂夷簡拖上兩年,拖過了拜相的時機,那呂家是絕對要跟他拚命的,到時候會鬧得兩敗俱傷。


    如今的情況,是大家各退一步,又各進一步,待得狄進來到窗邊,望向遠處秋高氣爽的湛藍天空,亦是不禁感歎:“沒想到這麽快,我就要迴去了!如今的京城,又是怎樣的局麵呢?”


    ……


    京師皇城。


    崇政殿中。


    趙禎將手中的奏劄,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連連點頭:“好!好啊!呂相公是有心胸氣度的,舉薦《洗冤集錄》更是慧眼識珠,得讓中書好好議一議,如何將此書推行天下!”


    張茂則侍立一旁,都不禁感到開心,因為自從晏學士被貶後,還是首次看到官家露出這般輕鬆的笑容:“如此一來,朕將仕林召迴,大娘娘和群臣也不會反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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