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啦?”


    大榮複眼皮輕微地顫了顫,想要平順唿吸,暗中觀察情況,但一句傳入耳中的話語,讓他不得不睜開眼睛。


    一男一女,站在麵前。


    皆是相貌出眾,氣質超俗。


    “狄進!狄十一娘!”


    大榮複看著這對姐弟,咬著牙道:“你們為何要如此?”


    他是真的不明白,雙方的合作明明很愉快,對方為何突然翻臉下手,即便這當官的再貪婪,也不會指望出手生擒自己,就能逼迫他完全俯首稱臣,將一切秘密和盤托出吧?


    之前一直是狄湘靈與之接觸,狄進尚且是頭一次見到這位矢誌複國的渤海王族,並不彎彎繞繞,開門見山地道:“二當家以為,你這次被擒,與平時有何不同?”


    大榮複怔了怔,腦海中靈光一閃:“解藥?”


    狄進頷首:“不錯!”


    大榮複並不愚蠢,隻是一葉障目,此刻得到提醒,馬上明白了一切:“原來自始至終,都是那場綁架的延續,你們做了這麽多,真正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我隨身帶上足夠的解藥?”


    “方才從你身上搜出了四個瓶子,裏麵裝的都是三粒藥丸,且氣味各不相同,你確實足夠謹慎,平日裏恐怕身上帶的都是毒丸吧,但這次為了給楊泌昌的妻子解毒,伱手中的那瓶藥,裝的確實是解藥。”


    這不是揣測,剛剛道全已經驗證過了,甚至用舌頭舔過毒丸,然後立刻漱口吐掉,所以狄進的語氣很篤定:“你的所謂彌勒秘藥,是由牽機引改良過來的,或者兩者用的都是同一味主藥,馬錢子!”


    牽機引的主要成分正是馬錢子,後世還從馬錢子中提取出一種生物堿,叫“士的寧”,微溶於水,無色,味道極苦,有劇毒。


    這種毒物進入體內時,最初表現為煩躁不安,麵肌和頸肌抽搐,繼而全身肌肉劇烈痙攣,中毒後一到三小時後因窒息或精疲力竭而死,麵露苦笑,身體呈角弓反張,症狀又有些似破傷風。


    而彌勒秘藥厲害的地方在於,它通過其他藥材的配比融入,大大降低了馬錢子的毒性,使之由急性劇毒,變為了慢性毒藥,並且能由相對應的解藥壓製,連服三粒解藥,更能清除體內毒素。


    “任何解藥都有被破解藥方的可能,所以你每次隻給一粒,一旦拿來破解,受害者就得毒發身亡,死狀慘不忍睹!”


    “你不認為對方會為了別人解毒,讓自家的親人慘死,何況區區一粒解藥,也不見得能破解出正確結果!”


    “但這迴你帶上了完整的解藥,我的幕僚精通醫術,這段時日更是早就備好了不少藥草,現在就看他的進展了!”


    聽了這番話,大榮複努力想要平靜以待,可還是忍不住咬牙切齒:“便是醫術再高明,你就能確保他僅憑三粒解藥,就還原出藥方?”


    “不是憑空還原,畢竟這個毒藥與牽機引大有關聯,早有劄子密報京師,請來了這份秘藥的配方,即便如此,也沒有萬全的把握,但這番嚐試是完全值得的!”


    狄進很坦然地承認了:“我可以選擇將三粒解藥都給呂公孺解毒,卻隻是治標不治本,畢竟彌勒教內掌握這種毒藥的,肯定不止你一人,難以防範以後!而一旦破解解藥,失去了這個卑劣要挾的手段,在如今的太平年間,這秘密宗教就掀不起多大的風浪了……”


    大榮複聽得神色越來越陰沉,最終冷笑道:“怪不得!怪不得!原來你想要立這樣的大功,難怪如此苦心積慮!可你別忘了,是你的姐姐親手給呂家子服下毒丸的,這個把柄還握在我手裏呢!”


    狄進道:“我剛剛提到,有劄子密報京師,講明彌勒陰謀,求取牽機藥方,你覺得這份劄子,是誰寫的?”


    “呂夷簡?”大榮複一驚,幾乎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想到這種可能:“給他的兒子喂毒藥,是呂夷簡首肯的?”


    狄進給出八個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好狠!好狠!”


    大榮複喃喃低語。


    他最重要的依仗,也正是狄進的親姐姐參與到了施毒的過程中,如此一來,即便事後能夠補救,呂家也會牢牢揪住這個過錯不放,雙方本就是有仇怨在身的,這種讓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任誰都不會做。


    但倘若呂夷簡早早做出安排,秘報京師,授意讓自己的兒子繼續服毒,隻為了化解彌勒教的陰謀,那事態就完全不同了。


    這其實是最理智的選擇,因為那個時候呂公孺已經吃了一天的藥,即便後麵兩天的不吃,如果沒有解藥,身體也會被毒素侵蝕,八歲的孩子肯定無法再健康成長,活下來也是廢人一個,而現在則是在生與死之間選一個,要麽完全解毒,脫得此厄,要麽直接慘死,連長大的機會都沒有。


    大榮複不得不承認,自己小覷了呂夷簡,卻還是感到不解:“狄進,那你又為什麽幫呂家呢?他無論是死了孩子,還是被我要挾,你都可以作壁上觀,甚至借機除去這個對頭啊!”


    狄進微微搖頭:“二當家,你對於官場之事確有一定的見解,然終究是霧裏看花,一知半解!如果是你師叔嶽封與呂家為難,忠義社本是呂家扶持,後來雙方多有不軌,反目成仇,這等事我自是袖手旁觀……然你的身份不同,彌勒造反,遺禍無窮,且不說朝廷官員,即便是民間義士,也多有不齒,我身為兗州同判,豈會任由你們這等賊子興風作浪,禍亂地方?”


    “別叫我二當家!我叫大榮複!”


    大榮複咬著牙道:“你贏了,現在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也不過是羞辱罷了,殺了我便是,皺一下眉頭,我就不是好漢子!”


    狄湘靈一直旁聽,直到此時才開口:“你不是要複國麽?這般不在乎性命?”


    “正因為要複國,才愈發不能貪生怕死!”


    大榮複看向狄湘靈,冷笑道:“我看的出來,你瞧不起嶽師叔,我如今若是屈服了,那也活該被人瞧不起,動手吧!”


    狄湘靈點點頭,倒是有些讚許。


    狄進則道:“我不會動手殺你,你的身份還是有作用的。”


    大榮複抿了抿嘴,心中有些驚喜。


    他確實有搏命的勇氣,也知道作貪生怕死之態,隻會讓對方瞧不起,根本無濟於事,但若說真的完全不怕死,那顯然是不可能的,他準備在動手之前表明價值,倒是沒想到對方主動說出。


    狄進道:“你自稱是渤海王族,這個身份還未完全確定,如果是真的,又能聯絡上遼國境內的渤海移民,那麽將來無論是遼國再度南下侵宋,還是朝堂有了北上收複燕雲之心,都會用得上你!”


    大榮複的麵容緩緩鬆弛下來,身體又有力氣了。


    他十分認可這番說法,宋遼之間別看太平了一陣,但肯定有再打起來的一天,而那個時候就是渤海遺民的機會,也是他的機會。


    “這個機會確實存在,卻很渺茫!”


    然而狄進的聲音接著響起:“澶淵之盟是一種地緣的產物,帶著競爭性的兩國在地域上一度保持了力量的平衡,這份平衡自然不會完全穩固,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想要打破這種平衡,阻力也會越來越大,兩國主戰的官員會越來越少,願意維持如今和平生活不變的官員則勢必占據主流,不到萬不得已,兩國絕不會貿然掀起戰事!”


    大榮複臉色數變,想要反駁,一時間卻又說不出反駁的理由來。


    宋這邊就不說了,遼那邊固然有不少期待南下擄掠的官員,但相對於朝堂而言,還是少數派,反倒有越來越多的契丹貴族享受著富貴生活,醉生夢死,不思進取。


    狄進道:“看你的年齡,不過是而立之年,接下來的日子恐怕有些難捱,在暗無天日的牢房裏,每天一醒來,就是期盼著兩國開戰,然後在失望中度過一天,牢房的牆壁上起初會留下你用來計數的劃痕,到後來你會變得麻木,這件事也懶得做了,偏偏還不舍得死,總抱有那麽一絲若有若無的希望……”


    大榮複眼中首次露出驚恐之色:“你……你不能這樣……”


    狄進平和地道:“這並非是我的決定,我身為兗州同判,你在兗州興風作浪,由我擒獲,這是職責所在,接下來京師皇城司會派人前來,將你秘密押送入京,審訊後關入天牢,那便不是我的管轄範圍了。”


    大榮複張了張嘴,力氣抽離,萎靡在地。


    狄進不再理會,轉身走了出去,狄湘靈跟了出來,好奇地道:“六哥兒,接下來要不要盯著他些,防備自殺?”


    “這種野心勃勃之輩,或許會拚死,但不會自殺!”


    狄進微笑:“審訊這等人反倒不難,滅了他的傲氣,破了他的底氣,晾個幾日,這位二當家,會想方設法自救,主動交代出我們想要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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