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狗官——啊——狗官——!”


    “世人應劫——彌勒——彌勒降生——啊!”


    王懷古開始受刑了。


    確定彌勒教徒的身份,當然不可能再好言好語的對待,一整套刑具都在準備著。


    而受刑時的反應,也確實能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出犯人的經曆。


    比如婁彥先,這個丐首受刑時,就是咬緊牙關,一聲不吭,死撐過去,至今他在開封府衙的案卷供詞,都是空白。


    現在這個彌勒教徒王懷古,反應則是破口大罵,先是罵朝廷罵狗官,然後嘴裏不斷念叨著彌勒教的讖語。


    “該查一查此人家中現狀如何,人丁服差役的詳細。”


    狄進旁聽片刻,腦海中就浮現出這個想法。


    在徭役方麵,北宋的徭役負擔相對於曆朝曆代,其實算是輕的,不過封建王朝就是比爛,即便橫向對比較輕的北宋,因為服役被逼得家破人亡的情況,也比比皆是。


    比如差役,大致分四類:保管且負責運解官物者,如衙前;主持基層行政且督課賦役者,如裏正、戶長;逐捕賊盜、維護治安者,如弓手、壯丁;供官府衙門使喚的,如人力、手力、散從等。


    戰時最苦的差役是“衙前”,負責運送和保管官方物資,運輸的路途長,負擔重,風險極大,朝廷分了五等戶,衙前差役專門針對一等戶,但凡攤上的富戶,稍有不慎就是家破人亡,運氣好的也要破財免災,大大的出血,所以後來富戶都想方設法地降級,不當一等戶。


    平時最苦的差役則是最後一種“人力”,這種往往沒有背景,是最普通的百姓,被衙門使喚來幹雜活,聽從驅使,隨叫隨到,農事基本是不要指望了,也不可能有工錢,都是打白工。


    譚大柱、齊五、王懷古,都是被唿來喝去的人力,三個人的表現也各不相同。


    譚大柱最是老實本分,連內院都進不去,就在後院賣力氣;齊五則是小偷小摸,盯上了州衙值錢的物件,因此夜間常常不見人影……


    王懷古最古怪,以他的言語談吐,識字水平,其實不至於淪為人力,結果他偏偏在州衙服役,還不斷怒罵狗官,狄進初步懷疑,此人對彌勒教的動機很可能是仇恨州衙……


    不過這裏不比開封府衙,他沒有親近人手,想要查這種事很不方便,甚至不能露了端倪。


    所以狄進不動聲色,看著行刑。


    他的目光讓差人們壓力巨大,不敢再如鄭茂才審問犯人時,往死裏招唿,卻又不敢收力,避免這位官人覺得他們是在對彌勒教徒手下留情,隻能有節奏的一起一落,再綿裏藏針,用陰損的力道讓王懷古叫得愈發淒慘些。


    “啊——啊——!”


    王懷古確實受不了了,他顯然並沒有受刑的經驗,自以為的精神堅定並不能抵消肉體的痛楚,很快彌勒降生的話語就念不完整了,隻剩下本能的慘叫。


    狄進不喜行刑的場麵,但也不會貿然製止應有的刑罰,眼見打得差不多了,抬起手道:“帶下去吧!”


    差人們即刻收手,王懷古卻突然仰起脖子,嘶聲力竭地道:“我有……我有話說!我有話說!”


    狄進並未迫不及待地上前,依舊端坐,平靜開口:“交代吧。”


    “唿!唿!嘶……”


    王懷古劇烈喘息著,疼得五官扭曲,好半響才緩過氣,朝著地上啐了一口血,開口道:“你們不就是要尋彌勒教中人麽?我便告訴你們,州衙裏就有!穿官袍的便是!”


    此言一出,刑房一靜,眾人皆驚。


    狄進臉色微沉,冷冷開口:“誰?”


    王懷古道:“我不知是誰,但就在州衙內,是一位官人,他是祭禮大人親自引入教中的,而祭禮大人從不否認這一點,也不擔心外人知道!”


    這裏的大人就不是父輩的稱唿了,而是德高望重的人,所謂利見大人,隻是這樣的運用一般還是用來稱唿自家的直係長輩,能被稱為祭禮大人,可見此人在彌勒教的地位。


    而王懷古的眉宇間還透出崇敬之色:“狄同判,你不嚴刑逼供,又不是當地人,就與那群作惡多端,必遭報應的狗官不同,祭禮大人也會親自引你入教的,來日彌勒降生,拯救世人,你將不受劫數,永享福樂!”


    狄進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有吏員發現不妙,已經開口喝止:“大膽惡徒!閉上你的臭嘴!我州衙官人豈會與彌勒教有絲毫牽扯,休得汙蔑!”


    王懷古狂笑起來:“汙蔑?那就別信,讓他繼續通報一舉一動,伱們永遠也別想找到祭禮大人!哈哈哈!”


    伴隨著歇斯底裏的笑聲,已經有吏胥腳步緩緩後移,狄進則對著書吏道:“記錄在案!”


    書吏握筆的手輕輕顫抖著,將供詞記下。


    “押入牢中,嚴加看管!”


    狄進丟下最後一句話,起身大踏步地走出刑房,隻留下麵麵相覷的州衙吏胥。


    場中眾人對視片刻,轟的一下,由靜轉動,之前還慢慢移動的腳下飛奔開來,紛紛去向相熟的官員稟告。


    不多時,得到消息的楊泌昌和鄭茂才就趕了過來,看著王懷古的眼神恨不得活剮了他。


    鄭茂才拳頭捏緊,左右轉了轉,恨不得親自動手,怒吼道:“讓你攀咬!讓你攀咬!打!給本官往死裏打!”


    “啊——啊——”


    眼見水火棍高高舉起,這次落下的勢頭更快更狠,楊泌昌壓了壓手:“行了!別打了!打死了人,我們都說不清楚,狄同判呢?”


    書吏低聲迴答:“狄同判似是去大堂了……”


    “帶路!”


    狄進確實在大堂,正中知州的座椅空著,他坐在下首第一張的位置,看著其他空著的座次。


    楊泌昌和鄭茂才匆匆走入大堂時,見到的就是這個審視的眼神,心頭一顫,下意識地停下腳步,甚至暗暗後悔自己情緒激動,不該這麽早地出現。


    “來了?”


    可狄進的聲音已經傳入耳中,兩人不得已走了進去,齊齊拱手行禮:“狄同判!”


    “坐!”


    狄進看著兩人小心翼翼地坐下,視線又轉向空椅子上:“那日天色已晚,我讓他們各自散去,留下仆從隨時通報,結果倒是真的待命,這幾日州衙的官員,一個都沒有來麽?”


    鄭楊兩人垂下頭,不敢吱聲。


    空降來的正副主官一到兗州,就聯手給當地官員來了一個下馬威,然後直接去驛館,州衙裏麵則開始排查彌勒教徒,這個關頭誰敢往麵前湊啊,不都躲在家裏靜觀其變麽?


    但現在滿堂空著的椅子,確實很是刺眼,何況還有賊子的交代,州衙內有彌勒教的內應,好似是心虛避嫌一般……


    果不其然,狄進接上話題:“剛剛彌勒教徒的證詞,兩位應該已經看到書吏的記錄了,作何感想?”


    這個時候往往都是鄭茂才衝鋒陷陣,此番也不例外,怒哼一聲:“此賊分明是見露了圖謀,開始隨意攀咬,所說的話,根本不可信!”


    楊泌昌定了定神,接著道:“狄同判,此獠寧願暴露身份,也不願毀掉一根金剛杵,所思所想,大異常人,所言不可信呐!”


    “我同樣是不願意相信,州衙官員會暗通彌勒的……”


    狄進道:“然這王懷古能在州衙內接應祭器,對於彌勒佛又極為崇敬,這樣的身份,應該是能夠接觸到一些教派隱秘的,若是一句隨意攀咬,將他的證詞直接否決,恐怕難以服眾!”


    說到這裏,狄進頓了頓,話鋒一轉:“當然,恤刑慎獄,凡事都要講究證據,對待嫌疑人是如此,對待州衙的官吏,那更不能妄加揣測,隻憑犯人一言,弄得人心惶惶,互相猜疑!”


    這話本來是楊泌昌準備說的,現在被搶了先,滯了滯,隻能請教道:“狄同判英明,那我等現在該做什麽?”


    狄進道:“首先,封鎖消息,賊人的供詞不能亂傳,避免眾口鑠金,以訛傳訛。”


    楊泌昌心頭一凜,這州衙裏麵的吏胥與當地的官員都有勾結,此時消息恐怕傳得到處都是了,照這麽下去,有一批吏胥要狠狠吃苦頭了。


    狄進接著道:“其次,無論王懷古是不是汙蔑,他都是上過學堂,識了字的,突然提及州衙官員,還言辭鑿鑿,背後恐怕事出有因,得仔細查一查!”


    楊泌昌麵色微變,這王懷古如此激憤,怕是與州衙有什麽仇怨,豈能詳查,但現在也不能阻撓,否則就是與彌勒教不清不白。


    狄進看向鄭茂才:“鄭節推,此案涉及當地之事,本來應該由你來輔助斷案,但結果未明了,你要避一避嫌。”


    鄭茂才銅鈴般的眼睛下意識地瞪了瞪,又趕忙縮了迴去,泱泱地道:“狄同判說的是,得避嫌!得避嫌!”


    狄進道:“最後便是兵貴神速,不給彌勒教賊子應變的機會,同樣案情速速查明,也能禁絕流言蜚語,還州衙官員一個清白,楊節判以為如何?”


    楊泌昌抿著嘴,緩緩起身,作揖行禮:“狄同判所言極是!下官……毫無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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