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樂淨土’的主意,是你自己提出來的,還是‘大爺’的授意?”


    “最初……是我……在宅中……舉……舉辦聚會……後來……才轉……轉到……淨土寺……咕嘟……”


    “最初的構思是你的想法,後來淨土寺的場地,是‘大爺’提供的?”


    “是……”


    “喻平製造的儺麵,是誰的主意?”


    “不是……誰的主意……就……讓他做了……發現挺合適……貴人喜歡儺公……我也要讓他們……覺得自己像神……咕嘟……”


    “檀香是誰準備的?”


    “香是‘大爺’給的……這是‘金剛會’的香……咕嘟……再多給我一口……就多一口……”


    何萬說話十分費力,甚至每說一句話,都湧起鑽心的疼痛。


    當然不會有人憐憫他,這個人作惡多端,冠絕目前所有出現的丐首,連在職乞兒婁彥先都沒有他惡劣。


    所以狄進的審問,就是趁著他剛從鬼門關迴來,迴答一個問題,給喂一口米粥,直接的以生命威逼。


    何萬明明知道,自己終究是死路一條,可當他在求生的本能與死亡的威脅下,好不容易打贏了一場艱難的戰役,擁有活下去的資格後,還是屈服了。


    直到狄進問出這麽一個問題:“這些年間,‘大爺’有沒有對‘極樂淨土’特別重視的時期?”


    何萬伸著頭喝湯的姿勢一僵:“有……但我……我記得……不是很清楚……”


    “你能記得!”


    狄進擺了擺手,道全立刻移開勺子:“如果‘大爺’催促你收集罪物,完備證據,就是‘金剛會’準備要利用這份名單了,而你這位京師富商,其實是不願意見到這種情況發生的,對此印象當然深刻,你怎麽會記不住?”


    何萬眼巴巴地望著米粥,隻能道:“我記得……‘大爺’確實……催過三次……第一次……是二十人聚集……他說……人……不能……不能再加了……會暴露……”


    “第二次……是天聖三年……讓我整理……名單……”


    “第三次……是去年六月……也讓我整理名單……將新拓印的碑帖……統統交予盧管事……”


    狄進奇道:“最後的一次是去年六月?這次事發之前,‘大爺’反倒沒聯係伱,索要這些罪證麽?”


    何萬低聲道:“沒有……正因為這般……我才沒有懷疑……‘大爺’……會拋棄我……”


    狄進順勢道:“看來你也摒棄了僥幸,那就別吞吞吐吐,將對丐首‘大爺’和‘二爺’的了解,都說出來吧!說完後你就能盡情吃喝!”


    何萬聞言強提精神,語速都正常了許多:“對‘大爺’,我了解得不比別人多,他當年指導我們幾名丐首一段時日後,就讓盧管事接替,此後露麵的也都是盧管事……唿!此人……此人是‘大爺’的心腹,從北邊一起過來的,我們乞兒幫固然稱他為盧管事,但他在‘金剛會’裏麵還有一個代號——‘神足’!”


    “神足?”


    狄進眉頭揚起:“如此說來,‘金剛會’的核心人員都有代號?”


    何萬道:“盧管事對我是這麽說的……”


    狄進道:“那別人的代號呢?”


    何萬緩緩搖頭:“盧管事告訴過我,‘大爺’的代號是‘宿住’,他早就看穿了我們每個丐首的宿命,才會讓我們各自擁有最合適的身份,如果違背他的意願,就是違背了宿命,不得好死!”


    “神足……宿住……那就是以五眼六通為代號……”


    很多佛經都講到,諸佛菩薩有五眼六通,後世概括為神通,神者不測之義,通者無礙之義,三乘之聖者,得神妙不測無礙自在之六種智慧,是曰六神通。


    如果“金剛會”的核心成員是六個人,分別以一門神通命令代號,拿來糊弄底層百姓,倒是很管用的手段。


    比如何萬提及“大爺”具備“宿住”之力,即洞察宿命之力時,眉宇間隱隱就帶著敬畏,顯然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深信不疑,覺得正是“大爺”看穿了自己的宿命,做出的安排,才讓他從小小的乞兒搖身一變為富貴的豪商,風生水起。


    但現在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再加上發現自己被拋棄,什麽宿命都不好使了,何萬定了定神後道:“你要抓‘大爺’,‘神足’是過不去的檻,至於怎麽抓住這個神出鬼沒的盧管事,就別問我了,他每次都突然出現,我根本聯係不到他……”


    狄進微微頷首:“很好,你確實交代了不少情況,‘二爺’呢?你對此人一點線索都沒有麽?”


    何萬道:“我從未親眼見過這個人,確實沒有了解,不過去年和盧管事閑聊時,他曾經說過一句話,‘二爺’天賦不凡,能繼任‘他心’的位置。”


    “繼任……”狄進立刻問道:“原來的‘他心’呢?暴露了?”


    何萬道:“我當時問了盧管事,他就不迴答我了,不過我看他神態,完全沒有緊張之色,應該不是身份暴露,或許是年齡大了,不得不退下……”


    這確實有可能,畢竟遼人諜探是二十多年前潛伏進國朝,這麽多年過去了,當年三十歲的壯年,也變成了五十歲的老者,以古人的壽數,這基本已是疾病纏身的暮年,即便還不放棄那些念想,也沒了體力和精力衝在第一線,必須考慮傳承者。


    狄進總結:“所以如果‘金剛會’六人眾的繼任選拔,是看重各自代號對應的能力,‘二爺’的特點就是擅於揣摩人心?”


    何萬低聲道:“不錯!”


    狄進想了想,又問道:“除了‘二爺’要繼任‘他心’之位,別的還有繼任麽?”


    何萬道:“盧管事說過,自己如今也有繼任者,但提及時似乎並不滿意,他也覺得自己並不需要,‘神足’之位沒有人比他更合適……”


    狄進再問:“‘金剛會’的人員,一直聚於京師麽?”


    “不!”


    何萬搖頭:“隻有我們乞兒幫的丐首一直在京師,我有幾次希望通過盧管事聯係‘大爺’,‘大爺’很明顯不在京師,過了足足數月才答複我……”


    狄進了然,再問了幾句細節,對著道全點了點頭:“給他吃喝。”


    待得迴到房間,狄進提筆,將供詞整理出來。


    這場審問十分關鍵,對於一直籠罩在迷霧中的“金剛會”,終於揭開了一層麵紗。


    首先它的核心成員,數量極少,可能隻有六人。


    但恰恰是人數少,說明來時精挑細選,忠誠度極高,真要是一批所謂的百人精銳,別說堅持二十年,兩年就該有一群叛徒,飛速從內部瓦解了。


    其次代號的稱唿,一定程度上體現出能力的側重。


    如“大爺”代號“宿住”,擅於規劃人生,能夠通過丐首的性格和能力特點,為他們選擇合適的洗白身份;


    如“盧管事”代號“神足”,輕功極為了得,連狄湘靈都在鎖定蹤跡的前提下,眼睜睜看著他從魯方的宅中逃走;


    如“二爺”有接替“他心”的機會,應該擅於揣摩人心。


    當然,不能一味根據這個判斷,避免被故意誤導。


    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金剛會可能處於一種內部新老接替的狀態,年邁的遼國諜探將自己的權力、財富和追求,交托到培養的下一代手中,希望他們沿著自己的路走下去。


    這個選擇在狄進看來,很不明智。


    正確的方法,應該是遼國那邊不斷派來新的諜探,跟老的成員接頭,加以換血,居然想著在當地以傳承的方式,培養新的諜探?


    無論挑選的眼光有多麽好,試想一批連遼國都沒去過的繼任者,指望對千裏之外的北方國家忠心,完全不現實……


    說實話,如果對方真的寄希望,在國朝內部選拔繼任者的方式,延續一代代的使命,那就算沒有自己,估計再過個二三十年,甚至都用不到那麽久,金剛會也將自我消亡。


    不過這並不妨礙堅定的追查與抓捕之心。


    這些年間,這群遼人已經在暗中,製造了許多血腥的案件,殘害了眾多無辜的性命,之前雙方更是劍拔弩張,不知是“大爺”,還是別的成員,更對自己下了挑戰書!


    狄進才不會讓這群滿手罪孽的敵人,在本國的土地上好好老去,直至壽終正寢,更不願意在宋夏戰爭期間,有一群人在背後隨時可能捅出致命的刀子!


    所以將口供整理完畢,狄進第一時間尋來包拯和公孫策,將情況共享。


    “好!太好了!”


    兩人仔細看後,也不禁精神大振:“我們對於‘金剛會’終於不再是一無所知,有了這份了解,總能順藤摸瓜,將這群賊子和其繼任者,統統揪出來!”


    “‘金剛會’的活動範圍不止京師,地方上的動向我們也得留意,這無疑難度更大……”狄進說著難處,目光卻始終明亮,帶著信心:“所幸有兩位相助,有更多的同道齊心協力,也是我底氣的由來啊!”


    “仕林太謙虛了,淨土案我們正是大開眼界,受益良多!”


    公孫策道:“對了,正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田仵作開始正式忙碌了,這次送入府衙的,是整整六具屍體,皆是服毒自盡!”


    包拯則凝聲道:“仕林,賊人互相殘害,確實令人痛快,但也不能讓他們全員喪盡,不然死無對證,反倒遂了有些人的心意!”


    狄進點了點頭:“名單上的人數,已經授首過半,名為悔過,實則無一人向官家和太後稟明案情真相,可見自始至終,各家都是為了欺上瞞下,遮掩罪孽!既如此,是府衙正式出麵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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