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再去找!”


    看著迴報之人大汗淋漓,麵色惶恐,呂夷簡直接擺了擺手,捂住了額頭。


    參知政事的國務本就繁忙,這幾日公事私禍,勞心勞神,已是極度疲憊,結果還要繼續為那邊擦屁股。


    一個大活人也能在自家被擄走,關鍵是此人居然沒被提前關起來,還放任他一個人晃蕩?


    呂夷簡心裏也清楚,想要完全改變是辦不到的,卻也希望受了這次教訓,至少能多收斂一段時日,無論如何,先讓他進位禮絕百僚、群臣避道的宰相再說。


    結果真是沒有一刻消停!


    這般想著惱著,熬到四更天的老者實在撐不住了,人縮在椅子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父親大人……父親大人……!”


    伴隨著輕柔的唿喚聲,呂夷簡緩緩醒來,就見兒子呂公弼站在麵前,為自己蓋上了絲被的同時,還是忍不住將他喚醒。


    “父親大人,還是迴床上休息吧!”呂公弼伸出手,輕輕扶起他的腰,將他抬了起來。


    呂夷簡感到身體一陣酸痛,忍不住皺了皺眉,卻還是滿意地拍了拍兒子的手:“好!是該迴去睡!”


    給自己蓋被子,誰都可以做,但能將疲憊的自己直接叫醒,攙到床上去睡,這就不容易了,唯有沉穩幹練的呂公弼和從小嗜學的呂公著,敢這麽為之。


    這才是真正的孝心。


    他也不奢望每個兒子都有大出息,能有一兩位能力突出的,繼承自己的政治遺澤,別的再不犯事拖累兄弟,那就足以家族興盛了!


    呂夷簡起身之後,先是在呂公弼的攙扶下緩步而行,順帶也不忘教育:“此番是為父失態了,之前常常告誡你們,遇順事要斂,遇難事要變,遇禍事要離,遇大事要靜,這迴卻沒能靜得下來啊……”


    呂公弼輕聲道:“也是那邊鬧得實在不像話了……”


    呂夷簡微微搖頭:“那是你的長輩,此言休要再說!”


    呂公弼趕忙道:“是!”


    “大族守業不易啊!”呂夷簡感慨著道:“前朝那般代代顯宦的高門士族,在藩鎮內亂中多已灰飛煙滅,剩下的也再無昔日風光,到了國朝,官宦家族富貴容易,敗落也容易,田宅地產流轉不定,俗語有言,‘千年田換八百主’,說的便是如今的世情了……”


    這番話呂公弼以前也聽父親說過,可此時說出來,心頭不禁微微一緊。


    不就是那個出了名不成器的叔叔呂知簡,又鬧出了禍事來了麽,不至於到家族敗落的地步吧?


    呂夷簡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說出這麽一番話來,實情確實是實情,但在此時,又真的太不吉利,正輕咳一聲,準備補充幾句,就聽一陣急促到幾乎是狂奔的腳步聲衝了進來。


    是呂程。


    呂公弼麵色變了,出了什麽事,能讓這位也見識過許多風浪的宅老,逼到如此失態的地步?


    呂夷簡則皺了皺眉,抬起手,製止對方說話,先對著兒子道:“扶為父迴去!”


    “是!”


    呂公弼趕忙把父親小心翼翼地扶迴椅子上,呂夷簡重新坐穩後,才緩緩開口道:“十三是不是把罪行露了?”


    呂公弼聽得暗暗點頭,哪怕遇到了這等事,父親也沒有在自己這些晚輩麵前,對呂知簡等叔伯稍有蔑稱,這就是大族該有的教養……


    噗通!


    這邊還在言傳身教呢,呂程已然雙腿一軟,直接跪了下去,泣聲道:“相公!十三哥兒……沒了!”


    呂公弼愣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人死了?


    那個叔叔再無能,也是宰相之子,恩蔭正五品的官員啊,何等賊人敢如此膽大包天,在首善之地,天子腳下,害了這等貴人?


    呂夷簡則眯了眯眼睛,表情則有些複雜,驚訝固然驚訝,但全無悲痛,還隱隱閃過放鬆之色。


    但片刻之間,這位宰執就意識到不對,如果是正常死的,呂程不至於這般模樣,立刻問道:“他是怎麽死的?”


    呂程臉色慘白:“說是畏罪自殺……屍體已經被府衙收殮了!”


    這迴換成呂夷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畏罪自殺?”


    呂程道:“府衙仵作驗屍,確定是上吊身亡,他還留下了遺書……”


    呂夷簡腰背猛地一挺,從椅座拔了起來,朝前傾斜的身體仿佛一隻枯瘦的老鷹,死死地盯住手下:“親筆所寫的遺書?上麵寫了……那些事?”


    呂程泣聲道:“還未分辨字跡,不過若是真的,可怎麽辦呐?”


    呂公弼也聽明白了,臉上的血色同樣褪了個幹淨:“父親大人,若真是如此,怕是瞞不住了,我呂氏全族上下的聲名……”


    呂夷簡緩緩坐迴椅子上,抬起手,製止兩人說話,閉上眼睛,思索起來。


    足足半刻鍾,就在呂公弼和呂程都以為這位老者受不住打擊,昏睡過去之際,他猛地睜開眼睛,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不是自殺!十三絕無那悔過之心,更無膽量,是那群勳貴擄人殺害!五代遺禍!五代遺禍啊!”


    “什麽?”


    晚唐五代,子弑父、臣弑君、遍地食人惡魔、行事毫無下限的武人之亂,給世人留下了太過深刻的恐懼,實際上不僅僅是這一個亂世,武人、閹宦、後宮秉政掌權的結果,千百年來的青史曆曆在目,反倒是文臣之間無法和睦共處,隻要外麵沒了壓力,自己就會鬥起來,拉一派打一派很是容易,所以想要內部穩定,怎麽選擇,其實很清楚了。


    當然,國朝的士大夫們,可不覺得自己不團結,他們認為自己肩負著重大的責任感,齊家治國平天下,應該時刻防備著武人再迴五代亂世的肆意妄為。


    但現在,真正的五代之風擺在麵前,人又傻了。


    你們真敢呐?


    呂公弼固然優秀,畢竟年輕,呂程更加老練,已然反應過來,自己居然被那群根本瞧不起的武人勳貴之家擺了一道狠的,羞憤交加,連連叩首:“都是老奴之過!老奴愧對相公!愧對相公!”


    說著說著,已是泣不成聲,甚至隱隱萌生了死誌。


    然而之前的呂夷簡,還用書卷狠狠打了這個使喚了幾十年的宅老,但此時對方真的將事情辦砸了,他的態度反倒溫和了幾分:“此事錯不在你,而在老夫,任何人都不能逼迫過甚,何況是這群武夫!”


    呂夷簡這話倒不是純粹的寬慰,即便由他來,肯定也是拉著其他文臣之家,將武人勳貴送上名單,難不成反過來背離文臣,站到武臣一邊麽?


    所以這件事究其根本,還是在中樞待的時間久了,早就習慣於俯視武臣,以為他們可以捏扁搓圓,沒料到即便是這些祖輩被釋了兵權的,骨子裏還留著一股兇戾。


    眼見主子居然攬下責任,呂程又羞又愧,感激涕零地又叩了叩首:“相公……老奴……老奴……”


    呂夷簡目光一厲:“起來!”


    呂程趕忙收起無用之態,站起身來,開始思考對策:“相公,為今之計,隻有破了這偽裝成自殺的案子,才能讓事情有轉圜的餘地!如果人是被殺的,那遺書當然是假的,十三哥兒就沒去過‘淨土’,犯下那些罪孽……”


    呂夷簡道:“誰來破?”


    呂程欲言又止,但還是說了:“若論最擅長破案的,自是狄進。”


    早知如此,之前是不是不該得罪那個神探,萬萬沒想到,呂家還有用得著對方的一天……


    呂夷簡卻搖了搖頭,半點不後悔,宦海沉浮半輩子,如果臨到老了,晉升宰相之前,還要去向十七歲的毛頭小子低頭,那真的不如直接外放了……


    他瞬間摒棄了這種法子,卻也有另外的底氣:“無妨,對方會給我們機會的!”


    呂程和呂公弼麵麵相覷,一時間都沒聽懂。


    “這群武夫若是按捺得住,隻殺十三一人,將他的屍體和遺書送入府衙,等陳堯諮將案情稟明上去,老夫還真的完了,唯有請罪外放一條路!”


    呂夷簡撫須冷笑:“但老夫若料得不錯,他們既然敢殺一個,就不會隻殺一個,而是要填滿名單!”


    呂公弼倒吸一口氣:“殺四家的子弟?這莫不是要造反?”


    呂夷簡看向這個兒子,有些失望,但驟遭此等變故,一時難以冷靜也算正常,直接反問:“你去報官?”


    呂公弼啞口無言。


    這件事的關鍵,就是沒法擺到台麵上講,不然的話,那些勳貴之家也萬萬不敢這麽幹,之前文臣想讓他們擔上罵名,現在他們用更狠更絕的手段反撲,核心的理由是一樣的,都是欺負對方不敢鬧。


    而家屬一旦不鬧,罪人自殺,遺書俱在,哪怕大夥兒心底都清楚,統統自殺這事肯定不對,但由此結案,也沒人會說什麽。


    呂程已經意識到了這點,但不明白自家的轉機在哪裏:“相公,可那群武賊真要害了四人的性命,名單上就滿了,即便別家再是怨恨,也無力改變什麽了啊……”


    “錯!”


    呂夷簡搖了搖頭:“五人?誰說名單上隻有五人的?明明是有二十人,畏罪自殺了這幾位,就想結案?那群武夫太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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