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進不知道,這是“三爺”何方自己利用商賈之便,產生的想法,還是那遼人諜探出身的“大爺”,早有的謀劃。


    如果是後者,這個人就實在可怕了。


    對於乞兒幫的安排,分兩步走。


    第一步,就是選拔出乞兒幫內的出眾者,幫他們脫下汙衣,穿上淨衣,讓這些丐首走到陽光下,籍由這樣的模式來誘惑更多的賊人參與其中,將這個原本鬆散的幫派,逐漸變得層次分明,情報為其所用。


    第二步,再利用乞兒幫的資源,給京師權貴提供某些服務,讓這些貴人沾染某些再也洗不幹淨的汙穢,拖他們下水,等到遼國再需要情報,甚至想要策反這些權貴的時候,難度就會大幅下降。


    狄進估計,“大爺”二十多年前剛剛來到汴梁的時候,應該沒有考慮得這麽周全,隻是當時發現無憂洞的特殊環境,覺得有機可乘,但隨著一位位丐首擁有了陽光下的身份,又見京師權貴醉生夢死的奢靡享受,才開始進一步的推動。


    但無論如何,按照喻平打造儺麵的時間算,這件事持續至少四年了。


    包拯和公孫策一時間還沒考慮得那麽深,隻是覺得怒不可遏。


    公孫策恨聲道:“這群畜生,以為戴上儺麵,就化身儺公,別人都不認得,無所顧忌了麽?”


    包拯沉聲道:“儺麵逐年增加,這兩年已是二十張,如果何萬自己不戴麵具,那就是二十位貴人,如果他也算入其中,那就是十九人,何萬一日握有這份名單,名單上的貴人肯定會保他!”


    “淨土寺中一旦存在著‘極樂淨土’,地方不會小,知情者肯定不止幾位普通僧人,需寺內有執事僧配合!”公孫策接著道:“所以兇手殺死照靜,不止是榮婆婆事發,很可能還與‘極樂淨土’有關聯,兇手留下的威脅,也直指此事,寺中涉事之人見了,自然心領神會,不僅會將照靜的屍體處理掉,還會滿足兇手的勒索要求?”


    狄進點頭:“但偏偏那日,家姐帶人來到寺中,兇手發現了他們探查的蹤跡,意識到不能讓這件事暴露在外人麵前,臨時將威脅之物換走,留下了挑戰書信,我們自然順理成章地認為,是因為榮婆婆之事,照靜被滅口,也正是因為破案的思路被帶偏,之前無論怎麽追查,都沒有可用的線索……”


    公孫策道:“現在這群賊子逃不掉了!一定要將他們統統揪出來!”


    狄進看向他:“明遠,你之前懷疑的對象,是哪幾位?”


    這迴連包拯都不阻止了,公孫策更是直接道出:“迎客僧照湛、照延、照鑒,這三人最是鬼祟,肯定做了不少見不得人之事,其他執事僧中,浴主僧照福、監殿僧照悟也有嫌疑!”


    曆朝曆代的僧官製度都有不同,宋朝之前基本是寺內三綱,即寺主、上座、維那,各管一攤子事情,到了宋朝,廢三綱而置住持,形成了住持獨尊的局麵,住持屬下有很多執事僧,迎客僧就是其一,官方名“知客”,浴主僧名“知沐”,監殿僧名“知殿”,各管一攤,分工明確。


    狄進記下了這些法號,又問道:“你覺得基本清白的僧人,尤其是迎客僧裏麵,有哪幾位?”


    “清白的迎客僧……”


    公孫策倒是沒想到對方反過來問,仔細考慮一番,開口道:“與令姐一起發現屍體的照淳,固然貪財愛錢,卻不似有什麽陰暗的秘密,除了此人外,其餘還真不好說。”


    狄進道:“寺內高僧呢?”


    公孫策搖了搖頭:“年邁僧人對我避而不見,我並非府衙判官推官,無刑名之責,也難以硬闖,隻見到了住持廣濟,這倒是一位得道高僧的模樣,不像是會做那喪天良的事,但這等人城府極深,我不敢斷言……”


    狄進沉聲道:“明遠,希仁,你們在寺中進出,早為僧人熟知,這裏由我來,何萬那裏交予你們!他如果真的拖了二十位京師貴人下水,恐怕早就不滿足於表麵上的那些家底了,查出他真正的資產,再找出不計代價支持他的貴人,或許能提前鎖定一些目標!”


    兩人頷首:“好!”


    再度調整分工,包拯和公孫策離去,狄進則沒有急著走,等在巷子口。


    一刻鍾不到,榮哥兒策馬趕了過來,奉上信件:“公子,這是智悟托寺內知事僧寫下的信件,可以將京師任意寺院有度牒的僧人,調入相國寺中。”


    “不愧是大相國寺!”狄進眉頭揚起:“他要了多少?”


    榮哥兒慚愧地道:“他幾番推托,愣是不要錢,我沒能給得了……”


    “那我就欠他這個人情。”狄進感慨了一句,智悟是狄進在大相國寺集市上認識的,後來紅傘驗骨時,讓對方找了一群相國寺僧人來做法事,安撫家屬情緒,高中三元後,這位也曾激動地遞上拜帖。


    此事狄進記下,接過信件:“我們入寺!”


    ……


    “小僧見過狄三元!”


    照淳麵色恭敬,心中暗暗叫苦。


    他覺得自己再倒黴不過了,好好的接待客人,結果香沒賣成,賣出一具屍體來。


    不僅大師兄照靜死了,接下來他還被一個黑臉士子,一個俊秀士子反複盤問了好幾迴,弄得這些日子噩夢裏都是大師兄端坐在桌邊的屍體,那滴著鮮血的嘴咧開,朝著自己揚起滲人的笑容,每每驚醒都是一身冷汗。


    現在可好,三元魁首也來審問他了,他真的沒殺人啊!


    然而這位問的和前麵兩位都不一樣:“你當迎客僧,應該沒有幾年吧?”


    照淳怔了怔:“小僧知客,確實隻有兩年不到……”


    狄進道:“家中有困難麽?”


    照淳不敢隱瞞:“小僧家中,確實有積欠……”


    狄進微微頷首:“你別奇怪我為何會知曉,我見伱良心未泯,不是惡徒,若非家中有困難,也不至於在淨土寺裏做這般勾當……”


    照淳麵色變了:“狄三元,小僧沒有殺人!小僧一貫膽小,絕不會害照靜師兄的性命啊!”


    狄進聲音變冷:“除了殺人案,寺中就沒有別的罪責了?你是迎送客人,不比那些後院的僧人,有些事情,你不可能半點都察覺不出來!”


    聽了第一句話,照淳有些茫然,但聽到第二句話,他的神情卻是微微一滯,趕忙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狄進看著他,不再多言。


    照淳給看得坐立難安,實在忍不住,低聲道:“狄三元既知小僧當知客僧不足兩年,那寺內真有什麽秘密,他們也不會告知小僧的……”


    狄進道:“比如‘極樂淨土’的具體位置?”


    照淳麵色劇變:“這!”


    “你每日迎來送往,態度又積極,肯定能發現每隔一段時間,總有一些行跡鬼祟的人員,在其他知客僧,尤其是你大師兄照靜的帶領下,去往寺中某個地方……”


    狄進道:“你或許認為,自己沒有參與其中,就是問心無愧,然而有些事一旦揭發,寺中上下誰能逃得掉?照靜為何被殘忍地殺害?接下來會輪到誰?這些你都沒有想過麽?”


    照淳臉色越來越難看,沉默片刻,緩緩地道:“其實不是大師兄……至少小僧這兩年看到的,都是其他師兄弟帶著那群人入寺中……”


    狄進目光一動:“照靜為什麽不去?”


    照淳道:“小僧以為,大師兄是不想做那等事了,住持很看重他的,說他有佛法悟性,本想讓他擔任書記,參悟我佛門經典,然大師兄屢次推辭,有一迴我還聽到了,大師兄他自言自語著說道,‘滿身罪孽,還能放下屠刀麽’?”


    狄進微微眯起眼睛:“所以在住持廣濟大師的教導下,照靜有所動搖了?”


    “小僧猜的……”照淳歎了口氣:“大師兄一死,寺內的西序六頭首、東序六知事,都閉口不言,小僧就覺得這事不對勁,但小僧人微言輕,又能說什麽呢?”


    狄進聽他語氣中透出膽怯與惶恐,從袖中取出舉薦信:“看。”


    照淳莫名地接過,拆開信件,隻是掃了幾眼,就動容道:“入大相國寺?狄三元願意將小僧舉薦入大相國寺?”


    那是第一皇家寺院,接待的貴客無不是朝廷貴人,榮光無比,誰不想去呢?


    狄進道:“你若為我查找線索,淨土寺肯定是不能待下去了,你願意留,我也不能讓你留下,免得事後被賊子報複殺害,不過大相國寺還是在京師,你可敢冒一冒風險?”


    照淳咬了咬牙,死死地捏住舉薦信,毫不遲疑地道:“敢!”


    ……


    “後院浮屠,‘極樂淨土’最有可能存在地方,就是那裏?”


    狄進在寺中遊覽,吸引明處暗處的注意力,榮哥兒保護著再無後顧之憂的照淳,短短半日未到,就有了發現。


    準確的說,照淳以前就有些懷疑,此番基本是狠下心來,確定一番,自己到底猜的對不對。


    他在後院浮屠一層的角落裏,曾經隱約嗅到了一股香氣,卻不是寺院內出售的任何一種檀香,就留了心,此番幹脆不顧儀態,伏低身子仔細嗅,終於確定了那股香氣並非是幻覺,是真實存在的。


    狄進對於照淳給出的猜測,也覺得不無道理。


    姐姐那麽敏銳的五感,上次都未有收獲,有機關暗道存在的可能性就很大,但這類設施不是隨意建造的,如果密道藏於浮屠佛塔之中,就合理了。


    因為寺廟的搭建與修繕,都要上報朝廷的僧錄事,由鴻臚寺遙領,佛塔則不然,往往是富貴之人捐贈,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七級浮屠就是往上建七層,哪怕半點慈悲心也無,很多權貴也盼著建浮屠、塑金身,指望下輩子能投個好胎,繼續享受富貴榮華。


    而隻有佛塔才會一層層地往上搭建,尋常有個三層樓已經足夠吹噓的了,後來樊樓的擴建就是三層高,氣派不已,淨土寺後院的浮屠塔,卻足足高五層,似乎還準備往上搭建,因此大多數時間,都不對外客開放。


    當然,越往上佛塔的空間越是狹小,恐怕容納不了那麽多貴人,但不被上麵的高度迷惑,直接往下深挖的話,那就是別有洞天!


    狄進來到浮屠前,背負雙手,冷冷地打量著這座巍峨高大的寶塔:“去,將開封府牢的喻平帶來,我給這位丐首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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