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坊,呂府。


    宅老呂程,緩步來到書房外,輕輕喚道:“相公!”


    裏麵傳來呂夷簡沉冷的聲音:“進來吧!”


    呂家富貴了已經不止一代,能擔任這樣仕宦之家的宅老,呂程一方麵是有庶出子的身份,終究有血脈關聯,保證對家族的忠心,另外則是因為年輕時就是呂夷簡的書童,服侍了這位三十多個年頭,稱唿由公子、到官人、再到如今的相公,最是了解他不過,也能參與到府上的大事中。


    此時呂程輕輕地走入書房,一絲不苟地行禮,再開口道:“將作監丞,同判兗州,正如相公所料的那般。”


    呂夷簡手中的筆都沒有停下,筆鋒卻輕快了些,顯然心情不錯:“少年太得誌,容易栽跟頭!希望這位狄三元到兗州後,能明白這個道理……”


    曆史上此屆狀元王堯臣,授從八品將作監丞,同判湖州;之前太宗朝呂蒙正中狀元,授將作監丞,通判昇州;真宗朝的陳堯諮中狀元,授將作監丞,通判濟州。


    同判就是通判,天聖元年,為了避劉娥父親的諱,才將通判改為同判,一個意思。


    對比起來,今科三元魁首的主官,呂夷簡自然是希望隻給一個正九品的大理評事,別瞧這低了小小的一級,由正九品到從八品可不好跨越,說不得就是幾年蹉跎。


    可宰執們固然反對官家破格提拔,卻是對事不對人,王曾和晏殊還出麵讚譽狄進的人品和功勞,就連樞密使張耆都說了幾句好話,呂夷簡發現事不可為,立刻也出麵表示讚同。


    所幸在本朝,真正重要的還不是本官,而是差遣,正常情況下,位列三鼎的進士,都是要以京官的身份,通判地方一州的。


    “知州,掌郡國之政令,通判為之貳”,通判看似是地方知州的副職,職權卻相當不低,同理一州之政,“凡兵民、錢穀、戶口、賦役、獄訟聽斷之事,與守臣通判簽書施行”,而且地方上官員有功過失職者,可直接上劄子送予京師,稟告天子。


    太祖創設這個官職,就是為了加強對地方官的監察和控製,防止知州職權過重,專擅作大,所以不能簡單地認為通判就是知州的副職,時人視之為“監州”,更符合身份。


    呂夷簡不指望將三元魁首安排到一個窮困州去,卻可以安排一位威望且強勢的知州。


    如果狄進少年得誌,頂撞知州,下場必然是被收拾,如果狄進依舊四平八穩,也無法發揮出監州的職權,左右都是錯。


    當然,這其實也是很正常的官場磨礪,畢竟今科進士固然風光,但不要忘了,如今擔任要員的,都是這般風光過來的,都有進士功名,別人更有了官場經驗,憑什麽讓你獨占鼇頭呢?


    而如今知兗州的,正是曾被丁謂排擠罷相的李迪,也正是此人,以區區幾筆墨水,將八大王驅趕出宮,維持住了政權交替的平穩。


    不過李迪同樣不被太後所喜,因為當年堅決反對真宗立劉娥為皇後,後來又反對真宗放權給劉娥的就是他,擔心再出前唐武則天,所以哪怕李迪有大功勞,還是一直被貶在外。


    呂夷簡很忌憚李迪,也知李迪十分厭惡自己,雙方相看兩生厭,如今又往那邊送了一個狄仕林,他會巧妙引導,讓敵人和敵人互相攻擊,無論哪個仕途受挫,於他都是好事,如果這兩位聯合起來,那太後也會連帶著痛恨狄仕林,同樣是大好事。


    這還不是真正的喜事,呂夷簡又問道:“宮中?”


    呂程明白問的是誰:“太後至今沒有出言。”


    呂夷簡這次完全停筆,撫須微笑:“如此,風波可定矣!”


    官家今年十八歲了,不比五年前的十三歲,這個年紀已經不小,先帝真宗繼位時也不過十九歲,就已經開始執政。


    所以哪怕八大王已成過去,但劉娥的統治也不是穩固,相反接下來的矛盾隻會越來越激烈,她要麵對的,是日益長大的天子,而越來越多的官員也會提出,讓太後還政於官家。


    因此明明任命重要官員的權力,一直被太後掌控著,此番劉娥卻樂得讓官家和重臣爭辯,就是讓這些臣子看看,哪怕年滿十八歲,趙禎還是很不成熟,依舊需要她這位太後來掌控朝局,國家方能平穩。


    呂夷簡幾乎是最早預見到這種可能性的臣子,此番極力促成。


    打壓那個新科三元,隻是順手為之,迎合太後,進位宰相,才是主要目的。


    自從無首滅門案被揭開後,呂程就很少見到自家相公如此欣然了,此時也湧出由衷的歡喜,繼呂公蒙正後,呂氏又將出一位當朝宰相!


    呂夷簡卻沒有得意忘形,仔細關照道:“近來家中不可生變,謹於言,慎於行,你要好好操持!”


    呂程臉色微變,不敢隱瞞:“相公,十三哥兒那邊又惹了些麻煩……”


    呂夷簡的笑容凝固了,煩惱地皺起眉頭:“他們就不能消停消停?”


    十三哥兒不是別人,正是呂蒙正的幼子呂知簡,本來大家關係近歸近,卻也不至於過多關心,偏偏呂蒙正不僅是呂夷簡的親叔叔,還是官場上的大恩人,二十年前,真宗泰山封禪後,經過洛陽,去了呂蒙正的家,問這位宰相:“卿諸子孰可用?”呂蒙正迴答:“諸子皆不足用。有侄夷簡,任潁州推官,宰相才也。”呂夷簡從此被真宗垂注……


    不舉薦自己的兒子,而舉薦侄子,確實是呂蒙正有識人之明,呂夷簡也牢牢記得這份恩情。


    那幾個在呂蒙正口中不足任用的兒子,如今都有恩賞官職,在京中享福,而這群兒子……是真的不足用!


    若不是呂氏越來越家大業大,不然單就呂蒙正這一脈,必定是君子之澤,三世而斬。


    呂夷簡看在眼中,一方麵嚴厲督促自己的子嗣,絕不能重蹈覆轍,另一方麵也盡可能地給予幫助,許多事情能壓就壓。


    可那邊依舊是麻煩不斷,如今可是他進位宰相的關鍵時刻,呂家絕不能出醜聞,呂夷簡想到自己當年的安排,沉聲道:“嶽封該動一動了。”


    呂程其實也是這麽想的,有些事情,江湖子出麵其實更方便解決,但在調用忠義社上,他不敢貿然為之,此時得了相公的話,才領命道:“是!”


    呂夷簡撫須:“去年的案子太多了,如何能反應出我國朝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氣象?該穩一穩!該穩一穩啊!”


    ……


    “我對不住仕林!”


    就在某位相公希望京師安穩之際,趙禎則為宰執們的固執感到不滿。


    他不明白,科舉本就是為國朝選拔人才,而選拔出來的人才,由於沒有施政經驗,才要逐步升官。


    但現在,有一位三元魁首,早早在開封府衙內協助甚至主導了數場大案,要功名有功名,要功績有功績,讓這位的授官與以前的狀元不同,有什麽不對?


    什麽叫破格提拔?這是對方應得的!


    趙禎本來擔心大娘娘會製止,可這迴大娘娘完全沒有攔他,反倒是臣子不願,偏偏最終,自己也沒能貫徹自己的意願……


    “唉!”


    趙禎又歎了口氣,剛剛起身,就見張茂則邁著極輕的步伐走了進來,上前幾步問道:“狄卿如何說的?”


    “官家!”


    張茂則趕忙行禮,他其實不願意去,在這擬定今科進士官職的敏感時刻,自己這位內官去外朝臣子的家中,絕對是有害無利,可官家的意思又不得不傳達,所以隻停留在門外,傳了幾句話。


    他還有些擔心對方的迴應,畢竟這種事無論怎麽答,似乎都會讓官家添堵,誰料對方的迴應,實在巧妙至極,雙手奉上了猶有墨香的書稿:“這是狄三元所寫的《蘇無名傳》第五卷初稿,敬奉官家禦覽。”


    趙禎怔住。


    自己堂堂天子,沒能給這位破了要案,救下親母的三元魁首,安排一個稍好些的官職,對方不僅沒有絲毫抱怨,居然還更新了!


    反應過來後,趙禎臉紅了紅,手卻不慢,飛快地接過書稿,心情突然好了起來。


    說實話,這本《蘇無名傳》固然立意極高,能讓晏殊都加以稱讚,但終究是話本傳奇,身為三元魁首,如果後麵再也不寫了,那無人會指責,士林反倒還要稱讚他專於正途。


    趙禎卻很不願意。


    所以安排秘書省著作郎一職,也有幾分私心,著作著作嘛,不著作官家可要催了哦!


    現在可好,官職泡湯了,卻還有書看,簡直是峰迴路轉的意外之喜。


    而第五卷的故事裏,蘇無名隨著破案的聲名越來越大,也被吐蕃諜細盯上,雙方展開一場場新的較量,同時這位狄仁傑的弟子,在朝堂上的升遷,也引發了各方的關注,那時正是太平公主和李隆基明爭暗鬥的時期,各個派係的較量,看似在案件裏隻是展現一鱗片爪,細細品味,卻著實精彩紛呈……


    趙禎看著看著,很快沉浸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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