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婆婆被犯人指認……有江都知供詞……她被帶入開封府衙問話……”


    寢殿之中,當宮婦心驚膽戰地稟告完畢,劉娥沉默下去,半晌後揮了揮手。


    宮婦如蒙大赦地退下,這迴換成寢殿裏的其他宮婢如履薄冰。


    江德明和榮婆婆在宮內的地位,說是聖人的左膀右臂或許有些誇張,但也是絕對的心腹,沒想到如今接連進了開封府衙,還供出不得了的事情。


    哪怕不用揣測聖人的心思,都知道接下來必定是雷霆震怒。


    然而劉娥並沒有發怒。


    或者說她表麵上沒有發怒,隻是拿起台上的梳子:“將俞司飾喚來。”


    宮婢應聲:“是!”


    不多時,司飾司的俞姓女官就匆匆到了殿外,從她飛速起伏的胸膛來看,一路上恐怕是飛奔過來的,但臨到了殿前,又趕忙平複唿吸,整理儀態,邁著端莊的步子,到了劉娥麵前:“聖人!”


    劉娥將梳子遞了過去。


    俞司飾趕忙接過,強忍歡喜,開始幫這位太後梳頭。


    宮內有尚服、尚藥、尚醞、尚輦、尚食諸局,每一局下又分有各司,比如尚服局下,就設司寶、司衣、司飾、司仗四司,每司再有兩名女官主管。


    俞司飾就是主管司飾司的女官,她還有一個本事,擅長以導引術梳發,早在先帝還在時,宮中的多位嬪妃都喜歡讓她來梳頭。


    隻可惜,當時就大權在握的皇後劉娥,卻根本輪不到她來梳頭,因為有榮婆婆貼身伺候著。


    現在不見榮婆婆,莫非自己的機會來了?


    俞司飾並不知道,自己一上手,劉娥就覺得不適。


    技巧是一方麵,關鍵的還是熟悉。


    但劉娥不發一言,甚至都沒有皺一下眉頭。


    因為她告訴自己,從今天開始,身邊的人絕不能貪圖舒適,給予她們借著自己的權勢作威作福,最終反倒來損害自己權勢的機會。


    江德明參與到了這件事中,劉娥已經早有預料,畢竟那一日,這個老物哭嚎時的表現就很不對勁,但劉娥真的沒想到,榮婆婆竟然是罪魁禍首。


    可當答案呈到麵前,劉娥轉念一想,就明白絕對沒有冤枉了這個服侍了二十年,最熟悉自己習慣,如臂使指的婢女。


    原因很簡單,榮氏性情偏執,李氏性情懦弱,當年先帝寵幸她的婢女,劉娥就特意讓李氏侍寢。


    果不其然,李氏後來即便懷孕生子,也沒有對自己產生任何威脅。


    榮氏則不同,她沒有孩子時,是絕不敢有絲毫忤逆的,但有了孩子後,就不好說了,所以劉娥根本不會給榮氏上先帝床的機會。


    至於後來榮氏對李氏的刁難打壓,劉娥也看在眼中,如果李氏受不了,她就會將榮氏解決,以寬慰李氏之心,畢竟自己搶了對方的兒子,總要給予些安撫。


    倒是李氏逆來順受,劉娥就更放心了,結果還是埋下禍患,放縱了榮氏的驕狂之心,居然敢假傳自己的意思,讓江德明去謀害李氏。


    一個被打發出去守陵的女子都容不下,這個蠢出生天的劣物,不知死活也就罷了,還害了自己!


    “嗬!老身這也算是咎由自取了……”


    劉娥心裏翻江倒海,表麵上依舊波瀾不驚。


    對於俞司飾來說,越梳則越是發慌,這位聖人直坐著,目光落在麵前鏡中,淡淡地凝視著自己,也不知是舒服還是不舒服。


    她也不是第一次給人梳頭,總能從對方的表情裏得知反饋,改變手法,沒想到根本難以窺知麵前之人的半點心思,起初還直愣愣地盯著,後麵猛地醒悟,嚇得趕忙垂下頭去,將視線聚集在發絲上。


    直至頭發梳好,劉娥才淡然道:“下去吧!”


    俞司飾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背後都濕透了,也不知是一路上跑的,還是梳頭嚇的。


    劉娥雖然不適應,但也覺得這位的導引術是有些效用的,經過剛剛的梳頭,思緒似乎愈發清明了起來,知道現在的局麵,楊太妃出麵也無用,開口問道:“李順容安置好了嗎?”


    宮婦上前,小心翼翼地道:“官家親自安置的,已在福寧殿住下了。”


    雖然那位是官家的親生母親,但這般所為也過於明顯,宮婦覺得,太後會很不高興。


    然而劉娥麵容如常,不僅沒有半點吃味,反倒即刻下令:“福寧殿的一應用度,按照老身的儀製來置辦,有半點怠慢的宮人,一律嚴加責罰!”


    宮婦愕然,卻又趕忙應下:“是!”


    劉娥道:“去將閻文應喚來。”


    入內內侍省副都知閻文應,很快邁著小碎步,走入殿內:“老奴拜見聖人!”


    劉娥直接問道:“人尋到了麽?”


    閻文應的聲調微揚:“托聖人的宏福,人已尋到!”


    劉娥掃了一眼他眉宇間的疲態,知道自己交托下去任務後,此人恐怕日夜不停地辦理,點了點頭:“如何?”


    閻文應知道這不是關心自己,而是問尋找到的那個人過的如何,卻不太好迴答,因為不知道聖人是希望這個人過得慘一些呢,還是好一些呢,眼珠轉了轉,幹脆如實地道:“此人姓李,名用和,正在京師,以鑿紙錢為業。”


    劉娥目光微凝:“李用和……鑿紙錢……”


    在古代,但凡與喪葬搭上關係的,基本都是卑賤的職業,仵作是其一,鑿紙錢也是為世人所鄙的賤業。


    而此番所要尋找的李用和不是別人,正是李順容的親弟弟。


    沒辦法,對於劉娥來說,榮婆婆與江德明合謀要謀害官家生母,已經是一個足以致命的巨大打擊,好死不死的,李順容還在這個關頭迴宮了。


    實際上,當生母的事情瞞不住後,劉娥就知道,李順容遲早會迴來的。


    別說官家不可能讓自己的親生母親一直在永定陵艱苦生活,國朝的一個孝字,也不容許天子這樣對待自己的生母,以前假裝不知道的朝臣,都會紛紛上奏,請求讓那位迴來的。


    不過劉娥很不希望,對方這麽快迴來。


    一方麵,她要將此次謀害親母的風波完全平息下去,不給自己的政敵,任何借機發揮的餘地;


    另一方麵,她免去了江德明勾當皇城司的權力後,馬上讓副都知閻文應接替,下達的第一個命令,就是尋找李順容流落在民間的親人。


    她記得,這位曾經的貼身婢女家中,是有個弟弟來的。


    實際上,劉娥當年就想要從親人入手,李順容性格懦弱,絕對爭不過自己,但人都不能逼急,給她弟弟一些賞賜,將其安撫,是惠而不費的好事,何樂而不為?


    不過先帝走得早了些,再加上駕崩後丁謂奪權,朝堂爭鬥,劉娥也顧不上其他,趕緊將李順容打發去守陵,這件事就耽擱下來,一直到如今。


    劉娥不知李順容這些年的性情有沒有變化,在守陵的環境裏有沒有積攢怨氣與不甘,迴到宮中,會不會讓官家在親生母親與嚴厲養母之間選……


    無論擔憂是否成真,她已經開始準備化解的手段,比如這個京師裏操持賤業為生的李用和,將一躍成為國朝首屈一指的外戚。


    恰好她的外戚劉氏無用了,將李順容的弟弟頂上,如果能化解對方的怨氣,自然最好,如果不能,自有前朝的文官,就外戚驟得富貴之事抗議,讓官家一時間顧不上念叨哪個娘更好,劉娥就能騰出手來,將迫在眉睫的禍患處理。


    將大局方略擬定,劉娥這才對著眼前弓著腰的中官道:“閻都知,辛苦了!”


    閻文應心頭狂喜,副都知成為了都知,從這一刻開始,自己算是正式取代江德明,成為新的大內總管,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來:“老奴甘為聖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當年江德明也是這副表情,這樣的表態,劉娥打定主意,再也不會相信宮中任何一個所謂的親信,但用還是得用的:“府衙如何了?”


    閻文應新官上任,確實有著前所未有的積極性,馬上稟告道:“現在審訊犯人的,是今科省元狄進狄仕林,他已經審完了假冒刑案孔目的丐首,定王府邸的忠仆王榮,就剩下榮……罪婦榮氏了!”


    劉娥問了幾個細節,心中立刻明白:“真正的查案者,是這十七歲的今科士子啊!”


    基於之前的表現,並沒有什麽意外,隻是對方明明要殿試了,卻依舊毫不客氣地將榮婆婆拿入開封府牢,真是膽氣堅剛,毫不妥協!


    “此前兩場案子,結果一壞一好,實則全看查出來的真相,到底符合哪一方所期待,查案的人是不會動搖的……”


    “不過也因為有狄仕林識破陰謀,沒有讓此案出現最壞的情況,如果真讓趙元儼倒打一耙,將榮氏拿入宗正寺審訊,交代出那些事,朝堂真就要大亂了……”


    “有這樣一位臣子,到底是喜是憂呢?”


    在這種複雜的情緒下,劉娥腦海中陡然浮現出一個奇特的念頭:“前朝的狄梁公,也讓武則天這麽煩惱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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