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目者,如一孔一目,無不經其手,在衙門裏,是級別相當高的吏人,掌管獄訟、帳目、遣發等事務。


    安史之亂時,安祿山有叛亂之心,孔目官嚴莊、掌書記高尚為之解圖讖,勸之作亂,由此而知名。


    水滸傳裏麵,林衝和武鬆都遇到了一位正直的孔目,前者說動了府尹,將林衝輕判,駁迴了高俅的要求,後者也是頂著知府的壓力,保全了武鬆一條性命,後來宋江和戴宗其實也靠一位孔目搭救……


    這個故事倒不是反應的宋朝特色,而是元朝的衙門孔目,往往能左右當地衙門,堪稱神通廣大。


    北宋時期的孔目沒那麽威風,但有不少也是當地衙門的吏胥之首,威望極高,即便連官員都要仰仗,才能辦得了實事。


    畢竟官員是輪換製,最長三年就要離開,這些吏胥是一輩子都盤踞在衙門裏,他們的威望可以保證一生,甚至傳於後代。


    開封府衙的更不尋常,當魯方被傳喚,走入房內時,竟有種大步流星之感,如若不是他穿著吏員的服飾,不著官服,那氣度真如官員一般。


    當然,到了狄進和呂安道麵前時,這位年過四十,看上去依舊精明幹練,頭上毫無一絲白發的孔目彎腰行禮,一絲不苟地道:“拜見呂推官!拜見狄省元!”


    呂安道實際上不太明白,狄進為什麽要尋此人前來,因為無論怎麽看,身為開封府衙的刑案孔目,都是不可能受賊人所惑,給婁彥先通風報信的。


    不過在刑名上的權威,呂安道反倒更信任年僅十七歲的狄進,所以壓下不解,開始詢問:“魯孔目,審訊賊首婁彥先之際,你可曾與他有私下的接觸?”


    魯方臉上頓時露出愕然,語氣裏甚至有些忿忿:“呂推官此言何意,魯某豈會做這等事?”


    呂安道擺了擺手,安撫道:“魯孔目不要激動,本官並非質疑你與賊人暗通消息,而是此番所有與婁彥先有接觸機會的人,都要經過盤查!”


    魯方勉這才勉強地點了點頭,眉宇間依舊有些不悅之色:“請呂推官問吧,魯某一定如實迴答。”


    呂安道開始詢問每場審訊的細節,魯方確實迴話得很快,甚至連審訊時,自己和婁彥先的位置都比劃出來,語氣裏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感覺,聽得周遭的吏胥也紛紛點頭。


    最後呂安道也沒什麽好問的了,而魯方抱了抱拳,沉聲補充一句:“魯某與那賊子絕無瓜葛,這些年間,魯某更是接連拿了十七位賊人,那乞兒幫的惡賊早已恨我入骨!”


    狄進一直旁聽,到了這裏才開口:“魯孔目也擒了乞兒幫的賊子?可否具體說一說?”


    這個也字,提醒了大家,這位省元不久前也帶著護衛,親手將乞兒幫的三個賊子擒入府衙,如今已經統統判了死刑,準備秋後問斬。


    魯方高昂的語氣也稍稍低了下來,抱拳道:“魯某不敢跟狄省元相比,所擒拿的賊子是在京師巷中擄掠婦孺,被魯某當街巡邏撞見,方能將之擒下……”


    狄進道:“魯孔目不必妄自菲薄,乞兒幫賊子熟悉京師地形,更能借助無憂洞的便利藏身,能趕在他們縮迴那個老鼠洞之前,將他們擒拿,足以證明魯孔目的能力。”


    魯方抱拳,臉上露出笑容:“不敢當狄省元讚譽!”


    狄進卻不光是稱讚,還有詢問:“魯孔目是自年輕時,就在開封府衙任職麽?”


    魯方道:“魯某非開封人士,乃是陝西路環州人,邊州苦地出來的,得州衙舉薦入了府衙,自是要賣力些!”


    狄進眉頭微揚:“哦?倒是聽不出陝西的口音……”


    魯方嗬嗬一笑:“不瞞狄省元,魯某這口官話也是用心學的,昔日受了不少嘲弄,改成官話後才好些,如今反倒是昔日的鄉音記不起多少了,不過家中爹娘早已去世,沒了別的親人,魯某也不準備再迴去,早已在京師安家!”


    他說得如此坦蕩,毫不遮掩,反倒讓人佩服。


    畢竟能從陝西邊地的州域,來到京師府衙,成為一位刑案孔目,或許不如考中進士那般前程遠大,但也是相當勵誌的故事了。


    狄進臉上也露出笑容,似乎因為河東和陝西的地理位置並不遠,都處於北方直麵遼夏的區域而感到親近:“不愧是出身西北的好漢,府衙多上幾位如魯孔目這般的幹吏,也能讓無憂洞的那群賊子,好好收斂幾分啊!”


    魯方朝著眾人團團抱拳:“魯某亦有此願,當為府衙多擒賊子,魯某老了,還有魯某的兒子,魯某的兒子老了,還有魯某的孫子!”


    旁邊有一位書吏笑道:“魯孔目之子,如今也在衙門當差,是孔武有力的好漢子呢!”


    魯方一如普通的父親,最喜歡別人誇讚自己的孩子,哈哈大笑,連連擺手:“那小子不夠爭氣,還要錘煉!還要錘煉!”


    一場帶著審問性質的談話,以其樂融融的氣氛落下帷幕。


    待得魯方離開,呂安道都發出感慨:“都說府衙畏懼無憂洞,但凡涉及的民眾報案竟不敢受理,卻還是有這等好漢子,敢跟賊人鬥爭到底的啊!”


    狄進道:“魯孔目擒拿了十多個賊子,功勞甚大,理應轉官吧,為何至今還是孔目?”


    呂安道向左右打聽了一下,迴答道:“魯孔目並不願意轉官,他不通學識,隻是個武人,與其當那最低階的武官,倒不如擔任刑案孔目……”


    柳言是希望自己的後代能夠科舉入仕,那麽吏胥的身份就是阻礙,自然希望轉官,哪怕是最低階的文官,也比現在的吏胥好,社會階層得到了躍升,至少有麵子。


    魯方如今是刑案孔目,在京師衙門裏得人尊重,如果轉官入了武官,肯定是要調入別的部門,那還真不如現在的風光,這是要裏子。


    所以呂安道並不奇怪,這樣選擇的吏胥不是沒有,反倒在地方上大有人在。


    狄進微微點頭,看了看天色:“今日不早了,我先迴去了,安道兄可要同行?”


    呂安道按了按眉頭,又有些煩惱起來:“我還是留下再查一查吧,是否有別的蛛絲馬跡……”


    狄進對他拱手一禮,到了另一處刑房,見得朱兒已經將供詞全部記錄完畢,帶著小婢女一並離開府衙。


    等迴到家,他就在後院,掛上聯絡用的彩紗。


    ……


    “唔!好香!”


    剛剛準備好豐盛的晚飯,還未動筷,眼前輕風拂過,姐姐就坐在了對麵,伸出手就想去拿吃的,發現狄進盯著自己看,才無奈地道:“好!好!我去洗手!不是餓了麽~”


    等到仔細洗完手,狄湘靈迴到餐桌上,迫不及待地夾了一塊她最喜歡的羊肉,美滋滋地享用起來:“好吃!”


    狄進也伸出筷子,一起吃肉,每每這個時候,哪怕身邊已經添了許多新朋好友,都似迴到了並州家中那個倆人對坐的場麵,溫馨而又安心。


    狄湘靈知道這位弟弟做事從來不急,先把肚子填得半飽,才開口道:“六哥兒,太後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涉及此案的人物,每個都不是簡單的角色!”


    狄進將府衙內的情況簡明扼要地講述了一遍:“江德明還抱有僥幸,不願舍棄內省的權力,需要水磨工夫;婁彥先精神受了刺激,露了些破綻,但仍然不會真正開口;還有府衙內通風報信之人,我現在最是懷疑刑案孔目魯方……”


    狄湘靈聽了對魯方的描述,眉頭一挑:“從表麵來看,是個好漢子,這年頭敢奮力抓賊的,已經不多見了,就不知是否表裏如一,他有什麽嫌疑?”


    狄進道:“婁彥先在獄中的表現,似乎是篤定我絕對找不出真正為其通風報信之人;”


    “包拯那幾日在府衙調查,唯有此人由於告病在家,不知此事,以致於婁彥先根本沒有想到,我們會直接從正店和昔日的舊案查起,最終泄露身份,被一舉擒獲;”


    “而就目前的接觸,這位孔目恰恰是太正直了,他這些年間,陸續擒拿了十幾個乞兒幫的賊子,如今還希望自己的兒子孫子也這麽做,這可不是大話空話,是當著眾人麵說的,兒子不願意也得架上去,偏偏這般熱血之人,又很克製地不願意轉官,寧願要實際利益,在衙門當個孔目!”


    狄湘靈狠狠咬了一口肉:“這人是有些不對勁!”


    “但也隻停留在不對勁的層麵,人的心思本來就多變,不會始終統一!”狄進道:“到目前為止,這位刑案孔目還沒有絲毫嫌疑!”


    狄湘靈奇道:“他抓了不少賊子,乞兒幫始終沒有對他的家人下手麽?”


    “可能下了,但被防住了。”狄進道:“此人行走之間,能看出武學功底,又自稱出身陝西環州,真要有所戒備,確實能保護住家人……”


    “環州,那是邊塞啊!”狄湘靈聽了魯方的過往經曆,眼神淩厲起來:“被環州衙門,舉薦到京師府衙當差,會不會是賊子冒認的?”


    狄進微微點頭:“我確實考慮過這樣的狀況……”


    後世的電視劇裏,經常有古代官員在赴任途中遭人殺害,罪犯帶著文書和行囊,假扮官員赴任的情節,但實際中這樣的情景,其實很難發生。


    一是家人,古代官員到異地赴任,一般會舉家搬遷到工作的地方,而為了防止意外的發生,家屬不會隨著官員一起前行,會提前達到目的地,或者等到官員的工作穩定,再前往工作地匯合,這種冒認,首先就過不了家屬這一關。


    二是赴任文書,雖然沒有照片,但也有外貌描述,並且還有細節,比如五官特征、身材高矮、臉上有痣,冒認要恰好長得差不多才行。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官員的學識和師生同僚的聯絡,學識的高下,會在日常的點點滴滴中暴露,古人更是書信頻繁,當官的每日除了工作,往往就是給親朋好友、恩師同僚寫信,這該如何偽裝?


    所以在古代,雖然沒有高清照片,沒有麵部識別,沒有指紋辨偽,一個人冒充另外一個人,乍一想是不容易被認出的,但正因為各方麵的技術比較落後,人的溝通與交流反倒不容易偽裝。


    狄進大致將這些要點說了,後結合當前的情況道:“據魯方而言,他在環州當地的父母親戚,都已經去世,這就沒了家人;”


    “赴任文書方麵,由於魯方是吏,而非官,吏在各方麵的審核,都是遠遠不如官員嚴格的,上麵的相貌描述如果比較寬泛,衙門也不會審核得那麽清楚;”


    “魯方是武人,也沒什麽需要書信往來的師生同窗,如今建立起的人脈,都是來到京師後的,他的出身被極大的模糊了。”


    狄湘靈沉聲道:“如此說來,他確實符合奪官……奪吏冒認的情況?此人或許根本就不叫魯方,是拿了環州幹吏魯方的身份,成為了開封府衙的孔目?”


    狄進道:“但這依舊是純粹的猜測,魯方被地方衙門舉薦來京師,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得去環州衙門,找當年共事過的衙役,詢問具體特征,然後雙方還要對峙,辨認誰對誰錯……”


    “太麻煩了!”狄湘靈搖了搖頭:“何況這麽一來一迴,消息難免不會泄露,魯方真要是殺人冒充的賊子,指不定就當機立斷地逃走,難不成我們還要時刻盯住他?”


    狄進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我才喚姐姐迴來,廟堂之法很難斷定此人忠奸,得用一些江湖手段了。”


    狄湘靈大感興趣:“具體怎麽做?”


    “府衙的書辦柳言,獨子丟了,是乞兒幫那群畜生所為,為的就是逼迫這位府衙內的人,給婁彥先傳遞消息,無憂洞這顆毒瘤一日不除,京師裏就會一直發生類似的事情!”


    狄進沉聲道:“我想用一場‘誤會’,試探一下魯方的反應,如果他也遭遇了這種意外,又會怎麽處理呢?”


    狄湘靈了然,一拍手掌:“放心!交給我吧!”


    ……


    襪袎巷。


    此巷的名字很形象,巷子看來不長、不寬,形如人腳上穿的襪靴,魯方的家就在裏麵。


    同樣是租房居住,但他這套帶後院的宅院,許多低品的京官都不見得能租得起,更何況魯方還納了兩位妾室,膝下二子四女,宅中養著八位仆婢,儼然是幸福美滿一家人。


    如果孩子不生病的話。


    此時這位在衙門裏威風凜凜的孔目,小心翼翼地抱起小兒子,摸了摸孩子的額頭,歎氣道:“怎的還在發燙?”


    身邊是俏麗的妾室,眉宇間是深深的擔憂:“大夫說了,今年天寒,最是難熬,四哥兒這發熱老是退不了,可如何是好啊?”


    魯方其實已經生了四個兒子,但除了正妻所生的長子平安長大外,次子是第一位妾室生的,其母難產而死,孩子生下來也夭折,三子則是五歲時生了一場病,不幸早逝。


    現在幼子還未足歲,同樣生了好幾場病,前段時間魯方請假,其實不是他自己生病,而是要照看這幼子,結果找了大夫也不敢多用藥,隻是等孩子苦熬,如今越瞧越不對勁。


    魯方暗暗歎了口氣,知道這孩子恐怕也是兇多吉少,往妾室手裏一遞,心情低落地走了出去。


    到了內宅,遠遠就聞到一股焚香的味道飄了出來,魯方擰起眉頭,走入屋內。


    果不其然就發現,正妻郭氏拜倒在一尊看上去就很貴的佛像前,手中轉動著佛珠,滿臉虔誠,嘴裏默默禱告著什麽。


    魯方平日裏也不想理會,但今日心情煩躁,立刻嗬斥道:“告訴你多少次!大相國寺的那些僧人就是騙財的,別買這些佛像佛珠,再拜這些,四哥兒的病也不會好的!”


    郭氏先是被嚇了一跳,然後聽了這話,大驚失色,趕忙雙手合十,朝著佛像拜下,連連叩首:“佛祖寬恕!佛祖寬恕!”


    “佛祖!佛祖!我讓你拜佛!我讓你拜!”


    魯方隻覺得一股久違的戾氣淤積胸膛,本就發泄不出去,再見到這婦人的蠢狀,眼中頓時浮現出暴虐之色,前衝幾步,抬起腳對準佛像就是一踹。


    那佛像本來就是木製雕刻,固然精致,但並不似金鐵般沉重,在他的大力一腳下,竟是直接飛了起來,狠狠撞在了牆上,再嘭的一聲掉下來。


    郭氏整個人呆住,然後再也不敢看佛像,而是嚇得蜷縮在地上:“別打!別打!妾身不敢了!不敢了!”


    魯方看著匍匐在地上的妻子,麵色又變得舒緩起來,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為夫說過多少次了,那些大相國寺的僧人都是花言巧語,他們比賊都要可恨呐,坐著收錢,你怎麽就是記不住呢!家中的錢財是為夫辛辛苦苦掙的,可不能這般糟踐!”


    郭氏瑟瑟發抖:“是……妾身記得了……”


    魯方拿過她手上的佛珠,轉了幾轉,不屑道:“這世上若真有佛祖,京師哪還會有無憂洞?伱可以信衙門手裏的權力,可以信商賈手裏的錢財,甚至可以信賊人手裏的刀棍,就是不要去信這些!”


    正發表著高見,慌亂的腳步聲傳來,一個仆人飛奔著衝了過來:“阿郎!阿郎!不好了,大郎追著賊子,追進無憂洞了!”


    魯方勃然變色:“什麽!”


    “我的兒啊!”


    郭氏聽了,更是如晴天霹靂一般,原本倒在地上的她,莫名湧起一股力氣,撲到魯方腿邊:“叫你不要跟那些無憂洞的賊子為難,你自個兒逞能,還將兒子給拖累了……你可一定要救迴大郎啊!萬一四哥兒不成了,大郎可是你唯一的兒子了!”


    魯家算是人丁稀薄,因為魯方沒有兄弟姐妹,就他這一脈,這年頭要養一個健康成長的孩子,確實不易,即便是貴人之家,往往也有一半的夭折率,長子今年已是十五,體魄強壯,人高馬大,更是難能可貴。


    郭氏連妾室所生下的兒子,都是盼著病好的,長子可是她的親生兒子,此時甚至顧不上骨子裏對這位夫郎的驚懼,抱著腿泣聲哀求。


    隻是當她哭嚎著,抬頭朝上看去時,印入眼簾的,卻是一張陰鬱扭曲的臉龐,那表情前所未見,手又下意識地鬆開。


    “反了他們了!”


    魯方咬牙切齒,倒是一把握住妻子的手,冷冷地道:“你且放心,我的兒子,在京師這塊地界,沒人動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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