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衙。


    最深處的牢獄中。


    吳景和婁彥先對坐。


    吳景剃了光頭,完全變迴出家武僧後,眉眼反倒柔和了不少,不再像之前那般兇厲。


    倒是婁彥先,原本穿上衣服還能算是一位翩翩郎君,此時已是披頭散發,麵孔浮腫,關鍵是神情都有些迷糊。


    沒辦法,吳景招待了他幾迴,發現此人特別抗揍,就不再單純地施以皮肉之苦,還加上精神方麵的折磨。


    這些時日他就沒讓對方好好睡覺,每每等到婁彥先睡著,突然將之拽起來,啪啪啪幾個大耳光抽上去。


    至於更惡毒的手段,吳景暫時想不出來,他終究不是無憂洞出身的,殺人還行,折磨人的手段還是匱乏。


    所幸兩人是獄友,每天琢磨些新的細節,也夠受的了。


    與初入牢房時頗有幾分從容不迫的狀態相比,此時的七爺,就像是個癡子,嘴角流著口水,下巴一點一點,更是養成了一定的條件反射,在即將睡著的時候,吳景剛剛抬起手,他的頭就左右搖擺,想要躲閃。


    吳景反倒不扇了,開口道:“昨日提審你的人中,有人給你傳遞了消息,然後你突然向衙門交代了?”


    婁彥先眼神清醒起來,立刻搖頭:“我隻是受不了你的折磨……”


    吳景冷笑:“你很怕死,特別怕死!都到這個地步了,還希望外麵有人要保你,想要絕處逢生?那麽我也知道該怎麽做了,一旦讓我發現伱真有一線生機,我會毫不遲疑地殺了你,讓你的希望徹底斷絕!”


    婁彥先抿了抿嘴,沉默下去。


    他這段時間也弄清楚了,這個獄友到底做了什麽,駙馬李遵勖之所以成了如今京師上下嘲弄的對象,就是對方所為,這武僧寧願投案自首,也要突施襲擊,將對方徹底廢去,就是為了報師父孫洪的仇。


    那麽毫無疑問,自己也是吳景的複仇對象,三年前,不,現在應該是四年前,孫洪滅了那畸形的一家後,是他發現後覺得奇貨可居,準備利用此人掌控五台山的武僧。


    不幸失敗後,又派人在榆林巷蹲守,終於守到了這些弟子,然後一步步引誘他們犯案殺人,深陷泥沼,最終不得不為自己賣命。


    結果還是失敗了……


    如此一來,吳景當時如何對待無辜之人的,現在就會十倍百倍的來對付他,自己現在最大的危機,竟在這個好騙的武僧身上!


    婁彥先狠狠咬了咬舌頭,腥甜的血腥味令他恢複了幾分清醒,緩緩地道:“狄進為你師父查清了真相和冤屈,你報答他了麽?”


    吳景臉色一沉,一個大嘴巴子就抽了過去。


    啪!


    婁彥先被打得臉一歪,耳朵嗡嗡作響,然後才聽到:“貧僧的恩人,也是你能直唿其名的?”


    吳景沒有稱唿公子,以免暴露出關係,但以恩人稱唿沒問題,畢竟狄進查出案子的真相,不少百姓都稱他為恩人呢,尤其是榆林巷裏喜迎漲房租的租客,真相大白,再也不用擔心鬧鬼了。


    婁彥先無可奈何,晃了晃頭,再度道:“狄仕林為你師父查清了真相和冤屈,你報答他了麽?”


    吳景臉色一沉,又一個大嘴巴子抽了過去。


    啪!


    婁彥先的臉歪向另一側,不禁怒了:“你為什麽又打我?”


    吳景道:“你語氣裏帶著恨意,以為我聽不出來麽?”


    婁彥先十指捏緊,知道不能跟著對方的節奏走,幹脆不理,直接說出自己想說的:“我昨日所言,可是對狄仕林大為有利,你該知道,他擅於查案,又得罪了太後,現在太後要加害皇帝的生母,正好讓狄仕林把案子查清楚,讓敵視他的太後下台,還能得到皇帝的感激……唔!”


    吳景起身就是一腳,把婁彥先踹翻在地,啪啪兩個巴掌抽上去:“什麽亂七八糟的,太後不就是皇帝的娘親?”


    婁彥先倒在地上,斷斷續續地把劉娥、趙禎和李順容三人的關係解釋清楚,末了道:“太後隻是皇帝的養母,真正的太後應該由李順容來做,所以如今的太後才會擔心自己地位不保,要害死那個生母,這下明白了嗎?”


    吳景確實聽明白了:“這種事,你是怎麽知道的?”


    婁彥先道:“乞兒幫知道的秘密,比你想得要多得多,現在他們害怕我在牢內待久了,遲早會把別的秘密透露出去,便用這個救我出去!你不必懷疑真偽性,我既然敢指證當朝太後,就絕對不是空口無憑!”


    吳景眼神變化,難以掩飾震驚,尋常人家生母和養母之間發生這樣的事,還會鬧得家中不寧呢,如今更是涉及國朝最尊貴的兩個人,一位當今天子,一位執政太後!


    即便是他這種江湖人士,都知道此事一旦傳揚出去,勢必會掀起一股影響天下的狂瀾,不解地道:“你想用這件事保命?我看你是找死吧?此事一出,你還不被太後立刻滅口?”


    婁彥先扯了扯嘴角,若不是臉上實在太腫,應該是一個自信滿滿的弧度:“你高估了太後的能耐,她一個婦人,真正能夠控製的隻有後宮,朝堂的臣子本來就不甘心聽婦人的話,一旦事發,哪裏還有不落井下石的道理?隻要案子查得水落石出,讓太後無法抵賴,那她就隻能在後宮等著老死了,再也管不了前朝的事情!”


    吳景扯了扯嘴角,實在忍不住:“你一個無憂洞裏的賊子,倒還關心起朝堂大事,說得頭頭是道?”


    “我的出身又豈是你能比的?我的先祖是前唐宰相!”婁彥先暗哼一聲,當然臉上不敢有半分表示,不然又要挨大嘴巴子,趕忙道:“你現在也該理解了,我固然是為了自救,此事卻對你的恩人,也是大有好處的!”


    吳景冷聲道:“你不恨狄恩公?你已經知道,是他把你抓進來的,卻還要幫他?”


    婁彥先知道無法否認,卻另有說辭:“我確實恨狄仕林,但這不代表就要用我自己的命去換,相反你若是為了出一口怨氣,反倒礙了狄仕林的前程,這就是你報答恩人的方法嗎?”


    吳景定定地看著他,片刻後臉色沉下,冷冷地道:“你是不是以為我好騙?我確實不比你這等奸賊,專門玩弄陰謀詭計,但我當年也走南闖北,見識過不少人,明白一個道理,隻要是恨我的人,就絕對不會希望我好過!你恨狄仕林,也絕對不會希望他好過!所以我不信你這通屁話!”


    他話音落下,婁彥先已經知道不妙,但還是被這個突然不好騙的武僧騎在身上,一個個巴掌雨點般地落了下來:“讓你騙我!讓你騙我!”


    ……


    就在牢房內吳景暴揍七爺時,開封府衙的大堂上,陳堯諮端坐,兩位判官朱昌、王博洋,一位推官呂安道同列。


    推官少了一人,主要是謝立禮不幸遇害,至今已經有一段時間,還沒有接替者。


    按理來說,這份差遣早就該有人來做了,國朝已經漸漸出現了冗官問題,有官身的人多,擁有實權的差遣少,爭的都很厲害,更何況京畿府衙的判官,官位固然不算高,但還是一個吃香的位置,尤其是對於一些入仕不久的進士來說,是一層關鍵的鍍金。


    但不知怎麽的,沒人願意來。


    陳堯諮就很惱火,怎麽弄得開封府衙推官跟高危職業似的,這都是什麽偏見!


    可現在,他莫名覺得,那不願意接手推官的,似乎也有些小聰明?


    一個生活在無憂洞的乞兒幫惡賊,竟然交代了當今太後要害天子生母的秘密,麵對這種潑天大事,當時記錄的書吏臉色比紙還要白,陳堯諮都震驚不已。


    在一片壓抑的氣氛中,這位權知開封府終於開口:“諸位以為,乞兒幫賊首婁彥先所供述之事,是否可信?”


    呂安道官位最低,沒必要先開口,王博洋打定主意,就是不先開口,倒是判官朱昌毫不遲疑地道:“賊人狡詐,欲以荒謬之言動搖國本,萬萬不可理會!”


    陳堯諮並不意外。


    這位判官是太後黨,與樞密使張耆關係密切,正因為這樣,從外戚劉氏一案時,朱昌便被排斥在外,以免他在暗中動什麽手腳。


    反倒是王博洋固然不敢太得罪權貴,自身還能保持一定的公正,陳堯諮看了過去:“王判官之見呢?”


    既然朱昌已經說了,王博洋倒也有了底氣,幾乎是重複一遍:“朱判官所言不無道理,無憂洞的賊子所言過於荒謬,萬萬不可理會!”


    陳堯諮看向呂安道,呂安道低聲道:“大府容稟,下官以為,此事確實不足為信,隻是既然賊子供述了,就先當自查,府內是否有人暗通賊子,傳遞消息,再查一查,對方是如何想到此等荒謬之言的……”


    他話還未說完,朱昌頓時勃然變色,嗬斥道:“查?怎麽查?你想要查出什麽來?”


    呂安道的出發點很簡單,陳堯諮對自己的維護之意是明擺著的,他就不想讓這位大府背黑鍋,無風不起浪,萬一婁彥先所言真有其事,開封府衙卻將之壓了下來,以後那位李順容出什麽意外,陳堯諮就完了,甚至會連累陳氏全族!


    當然,如果並無此事,婁彥先隻是偶然得知了太後並非官家生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甚至故意就是害他們開封府衙,才做出這等攀咬,稟告上去,也是大大地得罪了太後,下場不會好,至少陳堯諮想入兩府是不可能了,估計很快就會調離開封府衙,外放知軍州……


    所以呂安道同樣很是矛盾,聽了嗬斥後垂下頭去,一時間也不知該怎麽辦。


    朱昌卻急了,拱了拱手,說話愈發直接:“大府,此賊攀咬太後,定是自知絕無生路,以求速死,我們何不成全了他?當斷不斷,反受其害,切勿猶豫啊!”


    這是要一不做二不休,幹脆處死婁彥先了。


    實際上,朱昌之前就提議過,這個賊人如果能交代出更多的賊子,那固然最好,但嚴刑拷打既是無用,也不必浪費時間,先將之處死,並且當眾行刑,到時候京師百姓還不人人感念?開封府衙既為推官報了仇,又得了一大筆功績,何樂而不為?


    現在關著關著,關出事了吧,再不快刀斬亂麻,指不定扯出的事情更大,一發不可收拾!


    陳堯諮忽略王博洋,對著呂安道微微點了點頭,再冷冷地掃了朱昌一眼。


    王博洋希望不沾責任,此案裏麵,是別想聽有什麽見解性的話語了,而呂安道的擔憂和關心,他是能感受到的,頗有幾分欣慰,至於朱昌……


    別看現在說得斬釘截鐵,如果按下口供,將來不出事,那朱昌就在太後黨中大大露臉,如果以後出了事,那朱昌必定縮在後麵,將第一責任推給自己,而最大的責任確實是自己的,因為是他陳堯諮在權知開封府!


    結合下屬的反應,這位性情剛直的老者反倒有了決定,站起身來,眉宇間透出毅然:“整理案卷,老夫要入宮,親自將此事稟明太後!”


    ……


    入內內侍省堂中,江德明背著雙手,正在踱步。


    步子越來越快,臉色越來越難看。


    幸虧身邊服侍的人都被趕了出去,不然這副失態的模樣,出現在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江都知身上,保證讓眾人戰戰兢兢,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天大的事情。


    江德明其實也不能確定發生了什麽,但他莫名感受到,大事不妙。


    先是宮中婢女聽到了自己兩位心腹的交流,將她安排到使節團準備以通敵之罪拿下後,此女居然莫名逃脫,追捕的江懷義至今下落不明,再到不久前,竟然有旁人對皇陵的李順容下毒手!


    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場風暴,要將他毫不容情地吞沒其中……


    當然,江德明也有自知之明,他哪怕在皇宮內掌控著大權,放到外朝又不算什麽,如果真有一夥人敢對天子的生母行兇,那衝著的肯定不是自己,而是太後!


    真要害死了李順容,讓得知身世的官家與太後決裂,就能讓時局的穩定蕩然無存,朝堂的權力自然也會向某些人轉移!


    可關鍵在於,太後倒下之前,他一定會先死無葬身之地!


    “不!”


    “我不該自己嚇自己,也許隻是巧合,也許隻是巧合……”


    “可萬一不是巧合,我難道向聖人坦白?她會怎麽對老奴?”


    江德明左思右想,卻終究不敢去向劉娥坦白。


    這等事坦白了,現在就算不死,太後出力將事情壓下,後麵他最好的結局,都是滾出宮去,發配去一處偏遠的宮觀,當個無人問津的提舉了。


    皇宮的繁華,大內的權勢,將徹底離自己遠去,以前得罪的人恐怕還要上來踩一腳,讓自己受盡屈辱!


    那與生不如死,也沒什麽區別了……


    閉了閉眼睛後,江德明深吸一口氣,高聲道:“來人!”


    兩個小黃門緊張地入內,就聽這位近來愈發喜怒無常的都知下令:“去禦藥院!將任供奉招來!”


    入內內侍省,負責後宮事宜,所轄諸司的權力都不小。


    比如內東門司,掌宮禁人物出入,不但可以限製出行,若發現有人攜帶可疑物品,還可以直接提交皇城司處理,或幹脆稟告中書門下,有他們監管,連官家都不敢隨意賞賜過重的財物;


    又比如合同憑由司和掌禦庫司,前者掌禁中宣索之物,凡特旨賜予,需要由這裏開列憑據,再交付後者取出,官家賞賜的寶貝要經由這兩個部門兌現,而有些寶貝入庫了,官家其實都是記不清了,因此油水極大。


    還有龍圖閣、於昌閣、寶文閣,掌藏祖宗文章、圖籍及符瑞寶玩,都是極貴重之物,在那兒任職的內臣,同樣是能做些手腳的。


    不過最尊貴的,還要屬禦藥院,掌按驗醫藥方書,修合藥劑,以待進禦及供奉禁中之用,非有功之內臣不能領禦藥院。


    但如今的內西頭供奉官、勾當禦藥院任守忠,卻並沒有什麽功勞,或者說唯一突出的,就是巴結上了江德明,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而相比起賈顯純等另外幾名心腹,隻能幹一些“粗活”,任守忠頗有心機,如今在太後那邊都漸漸能說得上話了,江德明對於他已生出一些提防來,生怕此人得勢後會取代自己,所以有些事情是避著對方的。


    現在江德明卻決定,讓任守忠參與進來,不僅是任守忠,他會將更多宮內有地位的內侍,通過各種方式拉入到這件事中,等到所有人都成了一根線上的螞蚱,就是他最安全的時候。


    然而第一步似乎就不太順利,通報的小黃門很快返迴,卻沒有帶人過來:“稟告都知,任供奉病了,正躺在床上昏睡……”


    “病了?”江德明臉色沉下:“什麽時候病的?”


    小黃門低聲道:“病了多日了,太醫說受了風寒,又日日來向都知請安,便病倒了……”


    江德明迴想了一下,任守忠這幾天的臉色確實不太好看,也就道:“去把閻副都知喚來!”


    所謂的閻副都知,說的是入內內侍省副都知閻文應,同樣也是後宮舉足輕重的人物。


    可這迴小黃門剛剛離去,又有人匆匆入內:“都知,聖人傳喚!”


    江德明心頭一咯噔,平日裏太後喚他,他跑得可歡了,此時卻是莫名心虛,但又不能不去:“走!”


    在內官的領路下,他的臉色又變了變:“聖駕在何處?”


    內官低聲道:“聖人在垂拱殿。”


    “那是聖人見外朝臣子的地方,我一位後省都知,去那裏作甚?”


    江德明心裏越來越慌,頭越垂越低,那謹小慎微的步子,好似迴到了剛剛入宮的歲月。


    就這般,屏著唿吸,走入垂拱殿內。


    一眼先是看到了權知開封府的陳堯諮,這位老臣又沒有坐下,而是站著,似乎剛剛稟告完什麽大事。


    落地無聲地繞過珠簾,來到太後麵前,江德明弓著腰,垂著頭,靜候吩咐。


    可這迴,殿內一片安靜,太後始終不言不語,外麵的陳堯諮也靜立不動。


    “聖人?”


    在如此壓抑的氣氛中,江德明緩緩抬起頭,以謙卑的目光恭敬地看了過去,然後表情就僵住。


    服侍了這位近二十年,越來越摸不透對方心思的大內都知,終於第一眼就看懂了太後的想法。


    太後想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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