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迴到娘身邊,別聽他們亂說!!”


    當九小娘子積蓄許久的哭聲響起,院內的秦氏也顧不上久病的人設,幾乎是厲聲尖叫起來。


    “捂住她的嘴!”


    狄進更不遲疑,大手一揮,開封府衙役還有些畏懼,倒是跟過來的胖大仆婦董四娘上前,一把捂向秦氏的嘴,兩女糾纏起來。


    秦氏的身體終究是弱的,被董四娘壓製得幾乎說不上話來,但也斷斷續續地道:“唔唔……妾身的女兒……已經被其父之死……嚇得……唔……失了常智……這般欺她……”


    狄進道:“秦娘子之意,是令嬡也患了癔症?”


    秦氏也知道現在是生死關頭:“你們這是故意引誘……做不得數……我要見太後……我要見太後!!”


    她這一說,讓董四娘也有些膽怯了,手上的勁漸漸小了起來。


    這位仆婦顯然是老二劉從義的人,敢上來捂嘴,是盼著老五的正妻是殺人兇手,那麽家中財產自然落在兩個哥哥頭上,到時候她便是大功一件,但如果真的有太後護著,事後就變成她倒黴了。


    與此同時,那邊被呂安道詢問的劉永年也要衝了過來,大聲道:“小妹!小妹!別胡說!別胡說!”


    他竟有幾分身手,別說呂安道攔不住,就連衙役都險些阻攔不了,直到狄進橫移一步,擋在這少年郎麵前,右臂一振,將之硬生生逼退迴去。


    眼見母兄那邊鬧了起來,九小娘子露出畏懼,王博洋也皺起眉頭,擔心他們胡攪蠻纏,咬定十歲女孩驚嚇過度。


    正在這時,狄進高聲道:“既然秦娘子稱自己的女兒得了癔症,神誌不清,王判官,問清楚詳細,再找尋證據!”


    王博洋咬了咬牙,開弓沒有迴頭箭,這個時候也顧不得太後了,又把這小娘子帶著往外走了幾步,做出溫和之色:“有本官為你做主,你不要害怕,將那一晚上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九小娘子淚水滾滾而落,哆嗦著道:“那晚……娘親對我說……她有事要對爹爹說……讓爹爹來院子裏……以後爹爹會變……再也不會打哥哥……再也不會罵我們了……”


    “我懇求……爹爹終於跟著我來院子裏……誰知道……誰知道……哥哥打了爹爹的頭……爹爹倒在地上……哥哥又……又打……後來娘親突然起床……和哥哥一起把爹爹拖著……綁了起來……”


    “我哭……娘親過來捂住我的嘴……說我不是爹爹的女兒……爹爹要害我們……我們隻有這樣……隻有這樣才能活……我不信……我不信嗚哇哇哇!”


    眼見這小娘子又大哭起來,王博洋卻等不及了,連連催促:“後麵呢?他們具體是怎麽下的殺手?說完!說完啊!”


    九小娘子斷斷續續地道:“娘親不讓我看……娘親要我裝啞巴……這些日子什麽話都不要說……不然就要和爹爹一樣……再也說不出話……”


    王博洋猛地迴頭:“你這毒婦,通奸殺夫,還要謀害親女?簡直喪心病狂!”


    相比起他情緒化的怒罵,狄進立刻道:“讓小娘子過來指認,劉崇班那晚被擊倒的地方具體在哪裏?你,把這殺夫的嫌疑人控製起來,放心,太後絕不會怪罪的!”


    董四娘見局勢又有變化,力氣上湧,又把秦氏控製住,這迴捂著嘴巴,終於不讓漏出一個字了。


    而四個衙役則團團上前,將劉永年狠狠壓住,也不讓這目露兇狠之色的少年前來攪事。


    終於。


    九小娘子顫顫巍巍地上前,指了指門前右側的一塊地方:“我記得……爹爹當晚就倒在這裏……”


    劉府是禦賜宅邸,又經劉氏兄弟修繕,裝飾奢華,門皆銅釘朱漆,壁皆磚石間甃,這屋子前的地麵上也鋪有磚石,以防雨天泥濘。


    狄進指揮衙役:“把這幾塊磚石撬開,動作慢些,盡量不要沾上太多塵土!”


    “是!”


    衙役領命上前,小心翼翼地開始拆除磚石,狄進則在旁邊細觀,其他人也盡量圍了過來,屏息凝神地等待。


    九小娘子到底是驚嚇過度,患了癔症,還是確實如其所言,那晚的殺人過程就是這一樁人倫慘案,馬上就能揭曉了。


    “停!”


    狄進不斷轉換角度,突然高喝一聲,湊到麵前,仔細觀察一縷黑色的痕跡,湊上去嗅了嗅:“是血液!表麵上的血跡擦幹淨了,在縫隙裏麵卻還留有殘餘,幸虧這幾日沒有下雨……”


    “好!好!”


    王博洋和呂安道大喜過望,後者更是親手用布匹將之包起:“這件證物速速送迴開封府衙,交予陳大府,再讓仵作重新驗屍!”


    “是!”


    十幾個衙役護著此物,匆匆去了。


    這是防備有人中途攔截,破壞證物,不過事已至此,眾目睽睽之下,即便是皇城司也萬萬不敢阻攔開封府衙的。


    狄進又看向董四娘和秦氏,淡淡地道:“鬆開她吧!”


    董四娘滿臉歡喜地鬆開,秦氏則臉色蒼白,雙手緊握,不發一言。


    狄進道:“如此完整的講述,再加上血液,人證物證俱在,閣下如今還要再說自己女兒患了癔症,胡言亂語麽?”


    實際上,這磚石裏的血液,由於沒有進一步的檢測技術,並不能證明是死者劉從廣的血,放在後世依舊不算是鐵證。


    但這個年代不可能那般較真,就連秦氏都不再提女兒患了癔症,可她依舊不鬆口:“妾身絕沒有殺夫!妾身要見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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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後確實是最後的救命稻草,在她看來,哪怕太後知道是自己謀害了劉從廣,也不會承認,否則整個劉家的聲名就徹底臭了,那太後的臉上自然也大大地無光。


    狄進卻搖了搖頭:“你太小看當今太後了,太後公正嚴明,絕不會徇私包庇這等大惡,我能來貴府偵辦此案,就是太後點名的!”


    秦氏嘶聲道:“伱休要騙我!你小小年紀,憑什麽讓太後點名查案?”


    狄進平靜地進行著自我介紹:“在下狄進,並州人士,蘇無名探案的傳奇話本,就是我的作品!太後已知此案詳細,明斷如她老人家,自是不會被兇手的表象騙過,命我查案,亦是希望能速速查清真相,務要走了真兇,冤了無辜,如此才能告慰劉崇班在天之靈!”


    呂安道來到旁邊,沉聲道:“閣下以為我們敢以太後之名,來欺騙你麽?”


    這話如果是王博洋來說,秦氏不見得會相信,但呂安道老氣沉穩的麵容,增加了極大的信任感,一時間也不禁惶然。


    如果沒了太後的支持,就徹底完了。


    而恰恰就這時,劉永年再度掙紮了起來,四個衙役竟有些按不住他,隻聽著此人放聲大吼:“劉從廣是我殺的!劉從廣是我殺的!與我娘無關!與我娘無關!”


    十三歲的少年終究還是天真了,這句話一出,秦氏身子劇烈地晃了晃,王博洋則勃然大怒:“畜生!把他押下去!”


    且不說弑父是任何一個時期都不能容許的大罪,宋朝的國策之所以定為崇文抑武,就是因為晚唐五代子弑父、臣弑君的武人之亂,給世人留下了太過深刻的恐懼。


    而那個時期說遠並不遙遠,僅僅過去了五十多年,有些老人甚至還親身經曆過……


    現在已是天下太平,沒想到在京師還能見到如此人倫慘劇,此案絕對會轟動一時!


    “且慢!”


    眼見衙役就要將秦氏和劉永年母子帶下去,狄進卻抬起手:“待我再問清楚此案的前後詳細。”


    換成平常,王博洋不見得耐煩,但此案確實是眼前之人居功至偉,何況證據確實越詳細越好,便冷冷地擺了擺手:“讓狄郎君詢問。”


    狄進看向秦氏:“你對劉崇班是何時起的殺意?”


    秦氏不嘴硬了,但也不想說話,隻是沉默。


    狄進道:“你最好還是解釋清楚,那樣你的女兒還有救,她終究也是你的骨血。”


    秦氏默然片刻,緩緩開口:“我沒想害劉從廣,是劉從廣不放過我,永年其實是他的孩子,他卻一直認為永年是旁人的……尤其是當他納了胡氏進府後,更是整日對這孩子拳打腳踢,明明那賤人就沒有為他生下一男半女,永年還是他唯一的子嗣,但他看向孩子越來越厭恨的目光,我就知道,他是不準備讓我們母子活命了……”


    劉永年在旁邊大哭起來:“娘!娘啊!”


    狄進對於劉永年到底是不是劉從廣的種,並不關心,也沒法驗證,不比後世有dna檢測技術,古代滴血驗親全憑運氣,毫無科學依據。


    但對於秦氏這種將自身責任推得一幹二淨的行為,狄進亦是暗暗搖頭。


    如果秦氏和那個溫大夫完全是清白的,她肯定會說自己從未與外人私通,但現在隻是強調兒子是劉家的血脈,卻是還抱有一絲奢望。


    狄進也不揭穿,省得對方閉口不言,繼續核實細節:“你們讓九小娘子將劉從廣引入院中,又如何確保一定能殺他?”


    秦氏還未開口,劉永年已經高聲喊道:“我偷偷跟護院練了武,想著就是有朝一日,護著娘親不被傷害!那晚是我打他的後腦,打了幾拳,他就沒了唿吸!”


    秦氏再度絕望地閉上眼睛。


    狄進知道,擊打後腦,一旦損傷腦幹、小腦和延髓,是會導致人死亡的。


    這種傷勢其實隻要一解剖屍體,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但在無法剖屍的情況下,要仵作有很豐富的經驗,才能有所察覺,亦或是直接將腦殼打得凹陷下去,那麽常人也能靠肉眼判斷。


    現在劉從廣沒有被打得顱骨塌陷,但肯定出了血:“死者當時口中噴出了血?”


    “是的,就在門前噴出一大口血!”


    秦氏供認:“我先將劉從廣捆住,用早就準備好的鋼針,刺入頭頂,那時他已經不動了,等他完全沒了氣息,我再將口鼻裏的血和地上的血反複擦拭幹淨,沒想到磚石縫隙裏還是留了一些……”


    狄進皺了皺眉,若真是如此,驗屍的仵作就檢查得太粗糙了,而刺鋼針的可能也是劉永年,不過這種細節已經不太重要了,兇手都無法脫罪:“途中你們蓋上了他的臉,終究還是知道此舉有違人倫,是害怕麵對自己的夫郎,自己的父親麽?”


    秦氏無言以對,劉永年張了張嘴,最終也垂下頭去。


    詢問告一段落,狄進開始還原整個過程:


    “四日前的晚上,你們決定要殺害劉從廣,先是利用九小娘子,將他騙入院中,然後劉永年施以偷襲,重擊頭腦,致其死亡。”


    “秦氏取出早已準備好的鋼針,將之刺入頭頂,故意綁好痕跡,擦拭血跡,再逼迫九小娘子成為啞巴,以便與公案裏的通奸殺人案一模一樣,讓讀過話本之人,即刻聯想到同樣有罵名的妾室……”


    “想要嫁禍胡娘子,你同樣做好了許多準備,首先胡娘子的貼身侍女錦娘,早就被你收買,所以當晚她沒有與劉從廣同房,你是清楚的,更特意調開院中其他仆婢,使其不具備不在場證明,而現在那根兇器鋼針,應該也藏到了胡娘子房中的某處吧?”


    “一旦開封府衙以胡娘子為嫌疑人,錦娘會適時地將兇器提供給府衙,坐實罪證,不過在此之前,你還要讓府衙聯想到話本裏的案子,便通過劉從德引出這點……”


    “你本以為此法萬無一失,胡娘子早就在府上有了通奸的惡名,旁人嫉恨她的吃穿用度,隻會落井下石,結果卻未想到,終究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這番話語說完,所有人都望向秦氏,包括之前被衙役押出去調查的仆婢們。


    實在沒想到,這纏綿病榻,被妾室欺壓,得眾人同情的主母,居然會設計得如此歹毒?


    秦氏張了張嘴,最終發出長長的歎息:“胡氏……胡氏……嗬!或許真是老天有眼吧!《蘇無名傳》最初是她看的,對著錦娘描述公案的也是她,說幸好自己與夫郎恩愛,不然若是落得個公案裏兇手的處境,那可怎麽得了,這話勾起了我的惡念……也罷!也罷!沒有她,我還是會死在劉從廣之手,這偌大的家業就予了這小妾,也算我誣蔑未成的迴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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