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王氏。


    前唐五姓七家之一,輝煌時有多麽榮耀,如今隻能想象,但衰敗時有多麽落魄,倒是能親眼得見了。


    夜色之下,狄進望向不遠處的家宅,從外麵看,比起他家還小一些,隻是煙火氣重了許多,人聲走動,燭火高燃。


    狄湘靈來到身側:“遭到綁架的是王家長孫,也是小輩中唯一的男丁,極受寵愛,半年前被綁走,後來送迴,王家沒有聲張,家中的仆婢也沒有嚼舌根,是授課先生泄出的消息。”


    “人質活著迴來了?”狄進目露思索:“賊人索要了多少贖錢?又是通過什麽方式給錢的?”


    狄湘靈道:“這些就不是外人能夠知道的了,得問王家的主事者。”


    “那賊人為什麽選擇王家呢?”狄進沿著外牆,轉了半圈,眼神愈發疑惑了起來:“這像是能給出大額贖錢的富貴人家麽?”


    狄湘靈道:“我狄氏族譜清晰,王家則是旁係分支,指不定都出五服了,卻又要自稱名門之後,頗為招搖,或許正是因為這般,才會讓他們被賊子盯上的吧……”


    “太原王氏的名聲,延續至今嗎?”


    狄進喃喃低語:“這有可能,但要基於一點,綁匪並沒有事先做好調查,王家目前有多少田地,靠什麽營生?”


    “上等田畝還是有些的,但主要的還是經商!”狄湘靈顯然早就做過調查:“王家從上代起,就開始經營幾家布匹作坊,蠶繭收購、繅絲、紡織、印染,到了如今,生意已是不小。”


    狄進微微點頭:“原來是商賈之家……”


    曾經的五姓七家,是不可能直接經商的,因為唐朝商人地位卑賤,是法定的下民。


    但到了宋朝,商人的地位已經有了顯著的提升,最直接的一點,就是商人的子嗣可以參與科舉。


    比如馮京,三元及第的狀元郎,卻是商人之子,這在唐朝是難以想象的,否則李白也不會被傳由於商人出身,而無法參與科舉。


    如今的商賈,能夠保證享受到一定的社會資源,更將榜下捉婿的習俗發揚光大,豪商揮舞著錢財招來進士女婿,可謂金錢與權勢光明正大的勾結。


    可如此一來,狄進就又有疑惑了:“那王家為何住在這樣的宅中?他們是家中少郎被綁後,才搬來的麽?”


    “沒有,之前就住在這裏了。”狄湘靈倒不覺得奇怪:“肯定是吝嗇唄,舍不得搬去他處,何況王家並未富裕多久,想必家中的錢財還不足以換一座豪宅吧~”


    狄進搖頭:“經商之家,亦重體麵,何況姐姐之前有言,他們還以前朝高門為榮,更不該如此寒酸,背後必有緣由。”


    或許真正的巨富,可以結廬而居,與鄉野為伴,了解其身價的人,不僅不以為意,還會讚一句淡泊高遠,有出塵之氣。


    但未到那個檔次的,就必須追求與身份財富所匹配的排場,甚至打腫臉充胖子,也不能讓同盟和對手看輕了自己,如此才能事半功倍。


    王家住在這裏,則是事倍功半。


    所以狄進甚至還沒有關心案件的具體情況,第一時間就覺得其中必有蹊蹺。


    狄湘靈抓了抓頭,感覺自己長出腦子了:“那我再問問?”


    狄進笑著抱了抱拳:“拜托十一娘子了,調查主要集中在商業方麵。”


    “放心吧,保證清楚,你在此不要走動。”


    狄湘靈瀟灑地轉身,第三次消失在夜色中。


    “我也能一起去……”


    狄進嘴動了動,但這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往後退了幾步,隱身於黑暗中。


    古代所有駐有官府機構的城市,在晚上都是要實行宵禁的,而在宋朝,開封不久後就會取消宵禁,晚上居民可在城中自由走動,商鋪和瓦市徹夜開業,迎來繁榮的夜市光景。


    並州雖是北方重地,但治所陽曲還沒有那份待遇,晚上城中空蕩蕩的,這個時候外出的,往往就是江湖人士。


    狄進很清楚,姐姐狄湘靈的人脈定位,正是這些曆史性質的江湖子,遊俠兒。


    按照《史記》的描述,“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


    這是遊俠長期堅持的一種精神,也是民間社會經過長時間的自發組織,形成的一種秩序。


    仗義每多屠狗輩。


    狄進其實挺想認識一下這些人的,但現在還不是時機。


    如果破了此案,倒是趁機往來,將來考中進士,入得仕途,依舊可以用得上,廟堂和江湖也不是沒有交集。


    如果無法破案,還是來日方長吧,江湖人最看重能力,他可不想以一種依附於家人的形象出麵。


    “你們去那邊,你們幾個隨本官來,都振作精神,瞪大眼睛,不放過一個可疑之輩!”


    正等著呢,先是有腳步聲傳來,然後一道略顯熟悉的聲音響起。


    狄進探出頭,就見不遠處的街道上,那日表演銅錢油花的縣尉潘承炬,正在對著一群身穿皂色公服的衙役下達命令。


    相比起他的精神奕奕,衙役們就沒精神地多了,裹著冬衣,搓著手腳,三三兩兩地應道:“是!”


    待得眾人散開,一位仆從模樣的男子來到潘承炬身邊,低聲道:“五郎,你來此地上任不久,本不需如此,得罪當地吏胥……”


    潘承炬摸了摸好看的胡須,斷然道:“本官既到任,就要做好分內之事,緝兇捕盜,還一方太平,府吏胥徒之屬,本就是欺上瞞下,奸猾狡詐,若要行事,豈有不得罪之理?”


    仆從默默歎息,不再相勸。


    狄進收迴視線,也搖了搖頭。


    政事不是體力活,並不是誰賣的力氣越大,就越有成效,而是講究對症下藥,四兩撥千斤。


    這樣毫無目的,大海撈針似的搜尋,隻會耗費手下的精力,古代衙門的差役、弓手,本就遠不如後世警察,再這般折騰,在後續的偵查過程中,反倒會愈發懈怠……


    “好心辦壞事,糊塗縣尉啊!”


    所幸狄進本來就沒指望借助官府的力量,此時也談不上失望,確定了那些衙役沒有往這個方向搜之後,繼續等待。


    運轉著內氣,抵禦著夜間的寒風,狄進漸漸進入修行的狀態中,耳朵突然聳了聳,猛然轉身。


    不知何時,狄湘靈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身後,眼見他如此警覺,頓時露出笑容:“問出來了,王家現任家主,想爭一爭布行行首的位置。”


    狄進眉頭揚起:“並州布行?還是陽曲縣內的布行?”


    “一州之地,哪裏是區區王家能夠控製的,陽曲布行而已。”狄湘靈對於商業並不感冒,撇了撇嘴:“即便如此,也鬥得不可開交呢!”


    狄進卻沒有輕視:“行首之位,不容小覷啊……”


    在宋朝,商業一般稱為“行”,比如米行、酒行、布行、食飯行;手工業一般稱“作”,如腰帶作、鍛作、篦刃作,而這些行業在地方上都有自己的組織,稱為“團行”“行會”。


    行會既是官商博弈的結果,也是同行互利的產物,其首腦稱之為行首,經常遊走於商與官之間,是真正的行業地頭蛇,影響力有時比官員還要大,“其權柄足以動搖守相者,今之所謂堵錄、行首、主事之類事也”。


    雷老虎的影響之所以那麽大,就是因為他如今身兼五家行會的會首。


    宋朝前中期,朝廷對於商賈還都是頗為優待的,後來就開始揮起鐮刀收割了,因此就目前而言,地方官員行事,都要賣雷老虎幾分顏麵。


    雷老虎是獨一檔的,下麵的商賈競爭也很激烈,王家既然有心會首一職,家中儲備的財貨肯定不在少數,怪不得連宅子都不換,一旦坐上那個位置,那就是最大的牌麵,比起豪宅都要來得直接。


    解釋了家宅的疑惑,狄進再走幾步,從另一個角度繼續觀察,見到裏麵燭火不斷,雖然談不上燈火通明,但也並無節儉之意:“這件事發生後,王家有沒有退出行首之爭?”


    狄湘靈搖頭:“沒有,城內各家布商,前些時日還聚在一起,依舊在爭高下呢!”


    “怪不得!”狄進了然:“王家要彌補損失,對於行首之位更加勢在必得,這個時候,被勒索走許多錢財的消息豈能外泄?”


    狄湘靈有些忿忿:“賊人真是好運氣,若非如此,王家不見得會息事寧人,事情一旦傳出,雷老虎有了警惕,雷小娘子就不被綁了!”


    “如果是歪打正著,運氣使然,倒也罷了,倘若不是的話,就能耐了……”


    狄進眉頭揚起,眼中多了幾分興趣。


    古代的綁匪也不能小覷啊!


    目標不是亂選的,是有備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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