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淵殿。


    帝長淵也站在屋內,林雋在為他更衣。


    隻是……


    他身上的著裝並不隆重,反倒還有些陳舊。


    尤其是天青色,溫潤的顏色很不顯眼,略舊的材質顯得更像是埋藏在地下的青銅瓷器,鋒芒盡無。


    林雋皺眉道:“殿下,昨夜宮中之人得知您被九殿下趕出來,消息不脛而走。


    他們全是些落井下石的東西,不僅偷偷進來把九殿下送的許多物事全偷走了,甚至今日一早送來的早膳,更是……”


    帝長淵目光落向遠處餐桌上的膳食。


    兩個饅頭,一小碟榨菜。


    榨菜還稀稀疏疏,顯然是昨日人吃吃剩之物。


    帝長淵這些年來在宮中日子能過得去,幾乎全仰仗帝台隱的維護。


    如今帝台隱不再護著他,自然是舉步維艱。


    帝長淵臉色微沉,卻道:“無礙。”


    他正了正衣襟,邁步往外走。


    林雋立即跟上,提醒:


    “主子,要不將就用點早膳……前三日你本就……”


    可帝長淵並未聽見,大步走出偏僻的宮殿。


    長淵殿坐落的十分偏僻。


    走到上朝之金盛殿,需半個時辰。


    起初人影不見,草木荒涼,四處蕭條,宮殿泛舊。


    可越往前走,宮宇景色越是恢弘盛大、金碧輝煌。


    帝長淵每日上朝,都要經曆這樣一番過程。


    每走一次,都像是在經曆一次從深淵走向光明。


    臨近時,他看向遠處那遙遙的、高高的大殿。


    那裏是至高無上之處,百官朝拜之堂。


    終有一日、他才是其中執掌天下的人!


    隻是、


    還沒走過去,帝長淵腹部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


    那絞痛如刀絞、來得又猛又急。


    帝長淵踉蹌地走到偏僻牆壁處,一手扶牆,一手捂著腹部,近乎站不穩。


    是胃疾發作。


    前三日時間光腳站在青苔殿,寒氣入體。


    為展現出他的在意,以及那三日心中真正的折磨,他幾乎整整三日未曾用膳。


    今早更是……


    隻是片刻時間,他額間滲出大顆大顆汗珠,一張清俊的麵容疼得緊擰在一起。


    遠處有許多朝臣路過,或有說有笑,或交頭接耳。


    帝長淵隔得遠遠看了一眼,借著一棵大樹掩蓋其身姿,不想讓人瞧見。


    帝台隱走來之時、


    他的方位、一眼就看到了右手側邊那院牆之處,帝長淵那身軀艱難地蹲跪在牆下。


    那衣衫有些陳舊。


    臉色極其慘白。


    是生病了!


    帝台隱大手頓時緊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幾乎掐出血痕。


    但那尖銳的痛傳來,令他很快保持清醒。


    若沒有帝長淵的寬限,那些人怎麽能輕易進入長淵殿、將好的衣衫物事全偷得幹幹淨淨?


    若不是存心算計,帝長淵又怎麽會剛巧在他能看見的位置發病?


    發病為真。


    但連發病、連他自己的身體,都全是他的算計、籌碼!


    帝長淵看中的便是他的心軟,想要利用的也是他的心軟!


    “咳咳……”


    有十分虛弱的、脆弱的咳嗽聲傳來,幾不可聞。


    角落的帝長淵身體咳得微怔,那手中盡是鮮血。


    是咳血了!


    之前兩日的四處奔波,加上這三日的折磨,他的身體的確受了重創,未曾好好休養。


    那鮮血染紅他的手,也染紅了帝台隱的眼。


    明明清楚知道這一切全是帝長淵的算計,但看到帝長淵倒在那裏無人問津,帝台隱心髒還是在狠狠抽痛。


    到底是他疼了14年的弟弟。


    是他曾經最在意之人。


    他不出手,宮中沒有任何人會幫帝長淵,再無任何人會幫帝長淵……


    但有個聲音在他耳邊不斷迴蕩:


    帝台隱,該醒醒了!


    他利用你的心軟,已行事多年!害死了你的母妃,險些害死你,還不夠嗎!


    你還想心軟到何時!


    帝台隱手掌已被掐得滲出血珠。


    他逼著自己就那麽從大道一直走,往前走,不再側目看那人半眼。


    置若罔聞,視若無睹。


    兩個人,兩個時空、隔得遠遠地就此擦身而過……


    距離、越來越遠。


    倒在樹後的帝長淵單膝跪地地支撐著身體,抬眸看著那抹墨綠色的身影,手心緊握成拳。


    是。


    這一切是他的算計。


    但也是真的。


    帝台隱明明看到了。


    曾經每次見麵,帝台隱第一時間便會主動問他:


    “十一,今日有沒有好好用膳?”


    “十一,我親手給你做了竹露糕。”


    可現在……


    即便他胃疾發作如此嚴重,他卻再不肯看他半眼。


    曾經那個溫柔和煦的九哥,變得如此冷心冷血……


    遠處。


    其實也有些朝臣看見了,但是沒有人敢過來。


    因為帝長淵被太子所不喜。


    幫著帝長淵,等同於宣布與太子為敵。


    更何況如今還傳言九殿下也與帝長淵鬧了矛盾。


    一個母妃低賤、毫無背景的人,就是個麻煩,誰願意惹禍上身?


    那麽多人,就那麽視若無睹的從大道之間匆匆而過,個個華服錦衣,有說有笑。


    那一切,盡入帝長淵之眼。


    明明陽光明媚,於他而言卻是漆黑天幕。


    曾經唯一的星辰墜落,瞧不見一絲光……


    不過、


    帝台隱的折磨也被他看在眼中。


    帝台隱到底是帝台隱,又能堅持多久呢?


    “長淵殿下……”


    一道尖細的嗓音忽然傳來。


    帝長淵迴神,才見是一個金盛殿的灑掃太監,小福子。


    小福子入宮不久,還很年輕,才十四歲,並不懂那麽多彎彎道道。


    這些年來,隻看到帝長淵被百般欺負、冷落。


    此刻再看到帝長淵近乎暈厥在這兒,都吐了血還無人管,他眼眶都紅了:


    “太過分了!


    人人都說這皇宮金碧輝煌,我入宮之前,也以為是多神聖的一番地!如今看來,全是醃臢!”


    曾經想建功立業、闖出一番天地,如今在這世俗中,早已被磨滅,反倒覺得可笑!


    小福子伸手去扶帝長淵,不忿地說:


    “長淵殿下,咱們就鬧上這金盛殿,看看那位到底管不管!


    他若嫌棄你,當初就不該讓你出生、不該讓你來這世間受苦啊!”


    “小福子……”


    帝長淵連忙打斷他的話,厲聲嗬斥:


    “你可知這話讓人聽見,該當何罪!”


    他又安撫:“本殿無事,那些人隻是並未看見而已。


    父皇也並不是不管本殿,他從不知曉,本殿也不想為他添憂而已。”


    “可是……”


    小福子還想說什麽,帝長淵目光卻落向他:


    “你可知江南水患,西洲威脅,民間稅收繁重?”


    小福子當然知道這些。


    “如今東秦內憂外患,百姓水深火熱,父皇每日夜不能寐……”


    提起這些,帝長淵那清貴好看、又蒼白無血色的麵容更是深沉,眉心也緊皺著。


    小福子沒想到他事到如今還關心天下。


    放眼望去,宮中哪個皇子有長淵殿下的憂國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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