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帝抵京那天,沒做休整就去見了傅應絕。


    說起來,傅應絕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


    他很少去想起自己的父親,不管是刻意遺忘還是記憶淡化。


    偶爾記起來,元帝留在他腦海中最深刻的幾瞬——或許是體溫在他懷裏反複消散。


    傅應絕同自己說沒什麽好想的。


    如今是.......


    感謝傅錦梨送來的的詐屍。


    謝她八輩祖宗。


    “爹爹,爹爹的爹爹來,在外頭,蘇展告訴梨子。”


    傅錦梨滿宮地找傅應絕。


    她爹還蠻能藏,愣是叫她小梨子大王關門放弟弟才在中極殿的小偏門把人找出來


    傅應絕老大不樂意,不情不願地坐著,被傅錦梨苦口婆心地教育。


    “朕同你說,趕緊給朕送迴去,一國之君茲事體大,那邊沒了朕出什麽問題,你跟落安一起掃地出門。”


    傅應絕垂死掙紮。


    傅錦梨哎嘿嘿地笑起來,不好意思地摳扣


    摳小手:“掃地是不是,掃大街爹爹,米有關係,小梨子會的,養爹爹夫子,還有弟弟,小梨子掃大街。”


    她很有擔當,又主動認錯:“等梨子長大,夫子關門啦~夫子以後關門,梨子踹開,長大就可以啦!”


    等梨子長大,夫子就關不住梨子嚕。


    就不會像現在一樣,天天被爹爹在這兒欺負,她自己偷偷跑,把爹爹留在這兒教訓。


    教訓!


    迴去吃一塊糕糕,梨子大王不生氣了再迴來接爹爹。


    孝死了,


    傅應絕氣不打一處來。


    正這時,元帝也到了。


    “小九!”


    焦急的唿喚隨著淩亂的腳步踏進中極殿。


    傅應絕下意識挺直了懶洋洋靠著的腰板。


    匆匆忙忙進來的老人還是他熟悉的模樣,因為退下帝位,沒了高座之上的束縛,跟尋常人家的長輩沒什麽分別。


    元帝進來便注意到了傅應絕,眼中關切憂慮,見他全須全尾地才鬆了口氣。


    想靠近些打量打量,瞧瞧身上可還有什麽不妥,又怕傅應絕不喜。


    他便堪堪停留在傅應絕幾步外。


    “父皇聽見消息就迴來了,又怕來不及,你二哥那兒無需操心,不用顧忌我,你才是君主自行做主便是。”


    他找著話題,想同傅應絕多說幾句。


    隻是傅應絕今日倒奇怪得很,話不多,便是嘴欠得同他對兩句也無。


    沉默得緊。


    “小九?”元帝滿腔熱意稍克製了些,


    “唔,”傅應絕走了一瞬的神,聽見提醒,他漫不經心地移開落在元帝王臉上的視線。


    淡聲道:“又出不了事兒,你好好在那邊待著就成。”


    那小子又死不了,著急忙慌迴來做什麽。


    傅應絕倒是沒刻意地去模仿那位,他不知是無所畏懼還是出於些什麽,一點都沒掩飾自己。


    就算是同一人,經過整七八年的沉澱,也做不到一成不變。


    落在元帝眼裏,那更是天差地別。


    眼前人看著樣貌變化不大,可就是叫元帝覺得怪異。


    在他記憶中,小九是張揚肆意,十幾歲的年紀就算再沉穩也有些滾燙的躁。


    可眼前人......


    很靜,似一灘毫無波瀾的湖鏡。


    傅應絕的眼睛隨了先皇後,是一雙散漫多情的鳳眸。


    十八九歲時的他眼睛狠而不絕,點綴著零星的笑意。


    元帝不覺得兩年的皇帝生涯會叫人變化這般大,


    如今那雙眼中,黑壓壓,沉甸甸地,藏著他看不清的情緒。


    眼睫微垂間,帶著厭世自喪感,透不出光來。


    “過來。”傅應絕任他打量,自己招唿起一邊的傅錦梨。


    “好嗷~”


    元帝這時才瞧清楚,不是沒有光,隻是視線分在那小丫頭身上時,才多了絲人氣兒。


    元帝喉間燒得發痛,幹啞。


    這樣的傅應絕,叫他心揪了起來。


    看著傅錦梨麻溜地爬上他膝蓋坐好,傅錦安又伸出小手攥住他的衣袖。


    兩隻團子將傅應絕圍住,元帝才稍覺他身上的凝滯褪去不少。


    “小九......”元帝恍惚。


    “嗯。”傅應絕輕嗯,低著頭沒看他:“我這不好著呢,用不著擔心,你,”


    元帝周身風塵仆仆,麵容疲倦。


    “......你先迴去歇會兒,我叫蘇展送你。”傅應絕默道。


    元帝大抵是瞧出他似乎不太想交流,自己也確實不太撐得住,便順著他迴去了。


    直至他轉身,傅應絕才重新抬起頭來。


    他朝著那道背影看去,


    元帝走到門邊,身影自然而然地被外頭的光線籠罩住。


    那光蠻晃,叫傅應絕不適地眯了眯眼。


    可是他沒收迴視線,


    隻是想著今天日頭好,刺激得眼睛都有些發酸。


    “爹爹。”傅錦梨忽然喊他。


    傅應絕默默地垂眼,抽迴情緒,不再看了,“嗯”一聲,問她:“做什麽。”


    傅錦梨看了看元帝消失不見的身影,敏銳地察覺到傅應絕情緒細微的變化。


    小手覆在他手背上:“那是爹爹的爹爹,你不認識?”


    傅應絕還記仇胖丫頭吭坑了他,這次沒順著她的話說,而是嗆聲:


    “那你爹爹可太多,指的哪個。”


    不陰不陽地,呆瓜沒聽出來。


    她絞盡腦汁努力思考一番後,小手一錘,開始糊弄人:“爹爹的爹爹就是爹爹的,都是爹爹。”


    傅應絕哼笑,瞧出她和稀泥,但也沒計較。


    他落在傅錦梨後背護住她的那隻臂膀堅不可撼,就連被傅弟弟牽住的手也順從地放鬆。


    看似一切遊刃有餘,又圓滿溫馨。


    可當他半闔著眼,沉默許久後,才徐徐道:“那是小九的。”


    是小九的,不是傅應絕的。


    .


    大胖丫頭實在是個情緒敏感但是腦瓜子遲鈍的呆瓜。


    她愣是要說爹爹不對勁,那是她不知道哪兒不對勁。


    她去問傅弟弟,傅弟弟隻會喊姐姐。


    .


    傅應絕盡量避免同元帝見麵,朝堂上的事兒他還是盡職地一直管著走。


    隻是原先疾風暴雨中帶一絲溫和的手段,變得更加淩厲了。


    總給人一種‘他不耐煩了,處事能快則快,弄完讓他趕緊走’的錯覺。


    隻是再怎麽避開,都有被抓住的時候。


    元帝在宮裏,成了專門遛梨子遛弟弟的。


    兩隻大胖娃娃,跟著個小老頭子,每天樂嗬嗬地在宮裏轉,傅應絕這個當皇帝倒像給幾人包尾的。


    今日元帝送孩子迴來,幾人在禦花園釣魚,一人手裏拎著一條。


    傅應絕看見的時候,腦中隻有兩個字:想逃。


    傅錦梨力氣大,她扛著的那條最大,擺得最厲害。


    胖丫頭被小魚一尾巴甩在臉上,打懵了,愣了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將小嘴巴都顫成條波浪線。


    要哭。


    “啊嗚哇——”


    傅弟弟立馬兇狠地嗷嗚一口咬在魚身上,跟小狗似地,替她報仇。


    元帝手忙腳亂地分開兩人。


    鬧劇很快收場,幾人又下去換了衣裳。


    元帝收拾好的時候,那兩個小的都還沒來,外頭隻坐了傅應絕一人。


    許是怕傅應絕覺得他一把年紀還胡鬧,元帝笑得還頗為尷尬。


    他自然地坐到傅應絕旁側的位置,兩人之間僅隔著一個茶案。


    上頭放著幾碟模樣各異的糕點。


    花花綠綠的,光看著就齁甜。


    “多久迴去。”傅應絕低聲問他。


    “嗯?”元帝笑望他:“再過小半個月吧,難得迴來。”


    他開玩笑一樣,不經意般誇讚:“小九當了皇帝倒是沉穩不少,瞧著像那迴事。”


    傅應絕不置可否,扯了扯唇角,沒什麽笑意,但也算迴應。


    他無聊地捏了案上的糕點咬在嘴裏。


    那糕點小小的,是專門為兩個小孩兒做的,在傅應絕手上許是還沒他一個指節長。


    元帝往旁邊一瞥,瞥見味道最寡淡的茶糕隻被他動過一塊,其餘的口味挑挑揀揀地,竟是都嚐了些。


    元帝臉上的笑意不知為何淡了去。


    可不過一會兒,他又笑起來,像從前每一次一樣,專注又溫和的目光落在傅應絕身上。


    他習慣性地安靜瞧著傅應絕,不打擾,隻享受同他共處一室的平和。


    “小九。”他開口:“老二在朝上可還有欺負你。”


    傅應絕差點噎住,他有些古怪,好心提醒:“你問問老二,他怕是要怨你眼睛不好使。”


    老二欺負他?


    那不是笑話。


    元帝被他逗笑,又問了幾句無關緊要的。


    到最後,他才不經意般:“過得怎麽樣,小九當皇帝可覺得辛苦。”


    辛苦。


    傅應絕這個皇帝當得很辛苦,特別是他登基之初。


    若是換個人問,他不冷不熱兩句就過去了,可偏偏是元帝。


    傅應絕對上他那雙包容又平和的雙目,脫口而出的一句“就那樣”,鬼使神差地被咽了下去。


    長睫顫了一下,傅應絕搭在一邊的手無意識地縮緊。


    最後,他隻是別開臉,無聲沉默。


    也因這個動作,他看不清元帝的表情,看不清那張臉上的複雜痛苦,與心疼。


    ————


    傅錦梨她小爹還是迴來了,傷得不輕,又不能暴露行蹤。


    最後還是應絕親自出馬去接的。


    一碰見人他就好一頓冷嘲熱諷,小爹氣不過,但是小爹理虧根本還不了嘴。


    主要也是罵不過。


    他迴來了,某人也是功成身退,離去之時還順走不少好玩意兒。


    看得傅錦梨直唿土匪。


    .


    傅應絕迴朝已經有段日子,期間他忙著養傷,怕被瞧出不對勁來,便沒見元帝。


    元帝是在準備迴行宮的時候才見到他的。


    是夜,


    傅應絕拖著疲憊迴到寢殿,遠遠就看見外頭那道掩在暗處有些佝僂的身影。


    他大步上前去:“怎麽過來了。”


    是元帝。


    傅應絕也不知那位這段日子是怎麽行事的,所以猶豫著沒再繼續說話。


    誰知——


    “他迴去了?”元帝忽然問。


    傅應絕微愕,迎著元帝溫沉的視線,良久,點了下頭。


    “嗯。”


    隻一個字,元帝瞬間淚流滿麵。


    傅應絕不知他如何知曉的,也不知該從何解釋。


    卻聽元帝道:“若是連你二人都分不出來,那我枉為人父。”


    說到底,他才是這個世上最最熟悉傅應絕之人。


    傅應絕又傲又拗,不喜甜食,那是當真一點兒都不會逼自己去試。


    可那個孩子,便是再如何不喜歡,他都會麵無表情地咽下。


    不管是稍能入口的茶糕,還是甜得發膩的糖糕,他毫不偏頗,精準地拿捏用量,叫人瞧不出喜好。


    “老大死的那次,我瞧見許多荒唐,卻也告誡自己糊塗些才是最好,永嘉不時也說些奇怪的話。”


    傅錦梨會說自己是小龍崽子,偶爾跟在傅應絕身邊卻會嘀咕著:好想爹爹呀。


    元帝哽咽:“那是......我能感覺到,是他對不對。”


    他看那位時,心底總是酸楚又痛苦的。


    如今想來,


    那不過是一個做父親的,即便再不知情,可隻需一眼,由心到身,都會本能由自己的孩子牽動。


    那也是......他的孩子。


    可是他不知,不知他為何會變成這樣。


    傅應絕伸手扶住元帝,在元帝希冀地朝他詢問那位的狀況時,


    他搖了搖頭,


    忽地有些不忍。


    “他........”


    傅應絕沉默許久,才道來:“他是,雙十那年掛孝登基。”


    “傅氏皇族,餘他苦掌。”


    “永嘉是,第七年,才到他身邊的。”


    所以,


    他獨自一人,走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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