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地裏種的還是粟米,陛下瞧瞧長勢可好。”


    莊子管事在一旁介紹,說到被照料得極好的糧食,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胸膛,很是驕傲。


    傅應絕領著一眾官員站在田埂旁,大片的粟米地裏波濤起伏,被規劃分割得分區分塊,長勢喜人。


    低腰隨手撚了一株,飽滿的穗珠在手心揉開,散發一陣清香。


    “不錯。”傅應絕拍拍手。


    江山社稷,這其中的稷指的就是粟米,如今將逢亂世,這也是一道保障。


    管事得了這一句,立刻滿麵紅光。


    而後便是隨同一道的大人們又不免繼續恭維幾句拍著馬屁,等了許久才算是進入正題。


    等他們將莊上的農具一分,笨拙得比劃幾下,別捏又無措地看向傅應絕時——


    傅應絕薄唇繃直,手上拿了柄有鋒利刀片的農具。


    一臉冷淡,那刀子到了他手裏平白小了一號。


    傅應絕手指靈活地一翻,手上的東西就炫了個圈,別人拿著無所適從,他卻反而跟玩兒一樣。


    “永嘉。”男人喊著,朝一邊被團團圍住的小奶娃娃招手。


    傅錦梨沒跟著一道過來,傅應絕將她放著離得遠了些,身邊圍了她的一圈小夥伴,小夥伴外頭又是全副武裝的禁軍。


    乖乖軟軟的白團子,正揣著小手望眼欲穿。


    聽見喊,她立馬笑開,跑過來。


    “我當大牛,永嘉當大牛~”


    小團子跑進人堆裏,在一群或灰或白的人中,鮮豔極為顯眼。


    莊子上一道跟來的佃戶隻見到管事口中千叮嚀萬囑咐不可衝撞的永嘉殿下小小跳跳,仰著粉白的臉蛋衝著渾身睥睨的男人撒嬌。


    小孩兒年紀不大,生得軟綿,近乎是貼在陛下身旁的,顯然極為依賴。


    而傳聞中脾氣古怪,手段狠辣的陛下,隻是壓著眉眼,將手上的刀子提得高了些,似乎是怕她不小心碰上。


    周邊的大人們,聽說也是天子近臣,尋常人家連別人府裏下人都見不上一麵,現在卻活生生都站在他們眼前,笑得和善望著小殿下小嘴巴巴不停,伸著小爪子去夠天子手中的東西。


    傅應絕將她高高舉起的小手拍下去,對胖娃娃的訴求視若無睹。


    “別撒嬌。”聲音冷硬。


    傅錦梨慌得很,她是真要去當牛的,可是看著自家爹爹這樣子似是不打算叫她跟著一道去了。


    “爹爹,是梨子呀,是我呀~”


    是梨子呀,梨子要當大黃牛。


    是梨子?


    是狗子都不行。


    傅應絕隻是脫下手中掛著的弩箭,將胖娃娃扭轉過身,自己也蹲下去。


    “抬手。”


    傅錦梨不知道他要幹嘛,隻是擰巴著臉蛋,一邊忙得很,一邊又要聽話。


    兩隻胖手一抬,裝滿小箭的箭筒就被套在了背上,而後手中就被塞進了周意然給她做著弓弩。


    “行了。”


    周邊空氣伴著麥殼的幹燥,細小的塵屑脹滿了耳畔刮去的風。


    露在外頭的皮肉被塵屑一叮,立馬泛上小針紮入一般的刺激感。


    不痛不癢,但招人煩。


    傅應絕的眉眼都透露著不耐,壓著躁,給她將衣裳扯好。


    手掌托在傅錦梨的腦後,青筋凸起的大掌能將她一顆後腦勺都蓋住,稍一用力,將人往前拖了一步。


    “過去玩兒。”


    “爹爹,但是——”


    胖丫頭手上抱著弩,焦急地扭頭想再爭取一下。


    但是傅應絕十分強硬,隻是又重複了一遍,再揚聲將薛福蔚叫過來。


    “把你大哥帶走。”


    揮揮手,似是覺著兩個胖墩墩在跟前礙眼得很。


    將人打發了,傅錦梨不情不願地,但還是聽話地離得遠了些。


    於是就這偌大的農場上,就被劃分成兩派,一邊是要親自勞作的大人,一邊是圍做一團的奶娃娃們。


    “去玩,殿下,去玩。”


    丁雅言一手牽著她,遲鈍的小姑娘似是覺得她情緒不好,就叫她去玩,去玩就開心了。


    就是不知道玩什麽,隻傻乎乎地拉著人慢吞吞就往外頭走。


    幾人站的地方挨近粟米地,但不像大人一樣是站在田地裏,他們是在埂上。


    饒是如此,矮的那幾個險些沒有一邊的莊稼高。


    幾人就沿著地圍走,邊走邊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幾個禁軍不遠不近地跟著,隻是防著孩子摔了碰了。


    薛福蔚看著顆顆飽滿的穗子,實在沒忍住薅了一把,季楚都來不及阻止他就“嗷嗚”一把塞到了嘴裏。


    嚼吧嚼吧。


    “啊呸!”


    薛福蔚連味道都沒咂摸出來,就氣急敗壞地一吐,“不好吃,騙爺爺我,不好吃!”


    幹巴巴地,還拉嘴。


    趙馳縱看傻子一樣看他,“家裏不夠你吃的,還要來扒拉糧食。”


    唐衍捂著嘴笑,教他,“這要曬幹碾殼以後才能吃的。”


    幾個小孩兒,也隻有唐衍跟月彎彎懂些,其餘都是五體不勤。


    但是五體不勤也不妨礙他們曉得這東西現在吃不得,隻除了——


    “味道,什麽味道,小蔚,大哥嚐嚐,大哥嚐嚐~”


    就算薛福蔚說了不好吃,但依舊不妨礙傅錦梨湊熱鬧,小孩兒巴巴湊上去,甚至還挨近了學著薛福蔚的樣子伸手去薅。


    她動作極快,幾個小孩兒都沒反應過來,一眨眼,像是怕人搶一樣,囫圇塞在嘴裏,塞得滿滿當當。


    還拿小手捂住,雙目無辜又清淩淩地眨著。


    “大哥!”


    “小梨子,快快快吐,呸呸呸,紮嘴巴。”


    “陛下陛下陛下。”


    幾人手忙腳亂,一邊絮絮叨叨,一邊去掰她的嘴巴。


    隻是他們此刻走得有些遠了,喊了傅應絕一路都沒叫他聽見。


    ————


    正彎著腰替他閨女當牛的傅應絕手上動作一頓,總覺得是有人在喊,他慢悠悠地支起身子來,往旁側一顧。


    在他身側,一邊是捧著水的蘇展,另一頭,則是動作笨拙,僵硬著卻一板一眼老實幹活的落安。


    兩人不知什麽時候竟走到了一處。


    難得得很。


    仙風道骨的山長大人,現在像是仙人落了地,認真得仿佛不是在幹活而是在讀書,動作不熟練,卻一聲不吭。


    傅應絕瞧著稀奇,幹脆停了下來又多看兩眼。


    天氣是熱的,可落安那張臉上連汗水都未見,氣定神閑,不曉得的哪會覺得他是幹了苦活。


    “少傅。”站直身子的男人懶洋洋地喚了一聲。


    忙著的落安停下,也跟著緩緩直起身,偏頭看他,笑容一成不變,“陛下。”


    “少傅身子骨不行啊,這麽會兒才幹這麽點。”


    男人似是有些熱,胸口的衣襟被扯開點,露出白皙但不弱氣的小片肌膚。


    站在太陽底下,拖著嗓子說別人不太行。


    他皮膚真的有些白得過分,以至於側頸處的紅痕十分晃目,紅痕連著頸間隱入衣襟。


    落安見他眉眼懨懨,不舒服似地伸手扯了幾下,那抬起來的手上也稀疏地分散著紅意。


    移開眼,不搭話,反而言道,“看起來是陛下要嬌弱些。”


    一個大男人,在地裏滾幾遭,紅成這樣。


    傅應絕曉得他說什麽,噎了一瞬,隨即將衣領子一扯,遮住。


    動作粗魯,神情又不耐,壓著眉,看起來又混蛋又兇。


    “見笑。”


    他不願來這兒的原因之一就是如此,自小到大,隻要湊近穀物殼子,身上就要泛紅。


    落安說完就不接話了,繼續低下身子去幹活,隻是傅應絕卻是來了勁。


    “少傅。”他今日話實在多,“你這樣真不行。”


    傅應絕嘴巴癢得很,看著落安這一本正經不入凡俗的樣子就又想起每日下學這人跟嗑多了似的跟他搶閨女兒。


    兩人單獨待著的機會少,今日湊巧傅錦梨不在。


    若是傅錦梨在的話,他別說是嗆落安兩聲了,聲音大點那胖娃娃就要一臉茫然地看過來說他欺負人,爹爹又在欺負人。


    落安脾氣也好,任他怎麽說都不怒,抬起頭來,溫笑著,“陛下何出此言。”


    傅應絕的瞳色淺,就顯得薄情,但是落安的眼眸很黑,黑得像是傅錦梨沒化形時一樣,漆黑到了一定程度,在太陽底下會晃過幽幽的暗光。


    這樣的眼睛有個共性,就是看人時很矛盾,無害與冰冷都是轉瞬之差。


    傅應絕看著他眼中一晃而逝的暗光。


    男人唇邊的笑意落下些,眼皮揭起,一錯不錯地直視落安,不答反問,狀若無意,“以前沒注意,少傅的眼睛,也是極漂亮。”


    漂亮得,眼熟極了。


    “這話不像誇。”落安語氣耐人尋味,聲音依舊溫和,“臣隻覺得小殿下的眼睛才是極漂亮。”


    兩人之間不知何時打起了機鋒,一言一句都是有禮的,可偏叫人覺得是綿裏藏針,話裏有話,聽著怪怪的。


    傅應絕深深看了他一眼,得到一個和煦的笑。


    側過頭,傅應絕轉動手上的刀,心中不知為何不太舒服,但他沒多想,隻是輕輕揭過這茬。


    “朕不說假話。”


    假話都拿去騙傅錦梨了。


    他將刀一拋,刀子似是有人控住一樣,精準無誤地打出去齊齊割下了一茬粟米杆,又老實迴到手中。


    一切不過瞬息間。


    “動作不太對啊少傅,在山上待久了不幹活是吧。”


    吊兒郎當的的匪氣一直是在他身上從未離去的,幼稚極了的人像連這個都要爭個高低。


    那句不說假話,接得實在太晚,也不知是接的那句漂亮還是接的那句不行。


    聰明人說話就是虛虛實實,滿嘴亂扯。


    落安狀似驚訝,他唇微張,笑道,“落安慚愧,是個書呆子罷了,這些確實在山上不曾做過。”


    別說做這些了,連做人都是頭一遭。


    他做這些不熟悉,但是傅應絕做起來卻是得心應手的,看著不像頭一迴。


    於是他順嘴問出了疑惑。


    傅應絕聞言短促地笑了一聲,按理說這事兒不是什麽值當說的,但是落安不會,他會,那就不是一個層麵的問題了。


    他清清嗓,似真是個指出別人錯處的好老師,聲音洋洋灑灑,“那倒不是,朕也頭一迴,隻是曆來聰穎,你也知道的,永嘉肖朕。”


    這還真不是頭一迴。


    傅應絕以前是幹過這活的,那時候年紀也不大,領軍打仗,什麽地形都去過,麥子穀地待得也不少,這也不過是順手一茬的事兒。


    但是不妨礙他裝。


    一邊知曉內情的蘇展也是默默退後了幾步。


    落安微微一笑,隻覺得他最後一句大可不必,“陛——”


    “爹爹!”


    “護駕!”


    “有刺客,集結——”


    “雅言!”


    嘈雜與慌亂來得猝不及防。


    兩個男人都是齊齊一愣,從交錯的唿喊聲中精準地捕捉了那道最細弱的帶著哭腔又強裝鎮定的啜泣。


    傅應絕眼瞳一晃,“永嘉——”


    方才還爭鋒相對的兩人,多餘的動作都無,一致地朝聲源處掠去。


    兩道,齊頭並進,在蘇展身前霎時消失。


    蘇展丟下手中的東西,跑開兩步,傅應絕可以不管不顧,他卻是要善後的。


    “先尋小殿下!莊上人原地勿動!”


    一直和善的大總管,現在也是少見的肅穆。


    他擔憂地循著兩人離開的方向望去,有一絲怪異從腦中閃過,被他及時抓住,隨後腦袋轟地一聲炸開,眼中驚疑不定。


    落安跟傅應絕的影子隻是一晃,就消失在了眼前。


    傅應絕是絕對的武力值壓製,可是落安......卻是個文弱骨子,不曾聽說習過武。


    方才兩人.....


    微弓的腰跟一閃而過的勁風,氣質各有千秋截然不同的男子。


    似乎,旗鼓相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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