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朔臨海,跟上京的幹朗不同,這裏連風都帶著濕鹹。


    數十裏連營燈火通明,海浪拍岸的洶湧隱約入耳,濕潤的空氣讓情緒在夜間膨脹發大,眾人在帳外那句聲音落下後都久久不能迴神。


    唿吸不自覺地放輕,雙目通紅地注視著嚴實緊閉的帳門。


    直至一隻有力修長的手掌緩慢地將帳門挑開——


    來人身量應當極高,那手挑開帳子後幾不可察地停頓一刻,而後低了頭顱,身子壓下些許。


    極優越的身姿不免帶了壓迫力,就算隔著厚重的帳子都能感覺得到。


    進來了——


    銀白軟甲附著暗色衣裳。


    堅毅又俊朗的麵部線條,因為眉眼的冷漠更添鋒利。


    黑沉的眼不經意落過來,周意然站直了身子,似乎對屋內的傷情視而不見,一張口,卻道:


    “隻是走了幾年,主帳又矮三寸。”


    因著海風跟水汽的影響,這處駐紮的營帳會圓矮一些,平時是影響不了的,但周意然總覺得擺不開手腳。


    他守在陽朔的那幾年,主帳製得比別的要高。


    語氣沒有抱怨,平鋪直敘,好似中間隔的六年頃刻間彷佛昨日。


    “周帥?”


    “主.....主帥,是主帥迴來了!”


    比起他的淡定,幾個將領卻像炸開的禮炮,一時澎湃與心酸齊齊湧上,嗓子都喊劈叉了。


    劉鈞自他走後挑起了西方駐軍的大梁,本來比周意然還要大上七八歲,現在一張嚴肅刻板的臉上比他家裏七歲的女兒哭得還要精彩。


    “主帥.....”


    好幾雙虎目,一眨不眨地望向周意然,生怕眼皮子一落人就消失不見,喊了好幾聲,卻遲遲不敢上前相認。


    像是做夢一樣,前一刻還在念叨,人馬上就出來了。


    快七年了,大啟昭帝登基多久,他們就有多久沒見過周意然。


    他來此時尚年少,京中世家矜貴的公子哥跟陽朔的濕鹹格格不入,可他偏偏一步不退地在此堅守了數年。


    北有皇九子,西有周意然,是當時口口相傳的小話。


    周意然任帥時,強大隱忍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年紀不大,卻心思縝密,步步為營。


    做過最叛逆的事兒,大概就是七年前,他險些喪命海岸卻依舊拖著病體忤逆皇令攜陽朔六成軍力馳援京中。


    而後,京中安定,陽朔軍部位歸原處,他們的主帥卻一去不返。


    那時周意然病重,被傅應絕死死扣在了上京,陽朔鬧了好幾次,最後都被強力鎮壓。


    他們以為,此生許是再見不到周意然了。


    沒成想......


    “主帥!”有個黑皮漢子悲淒地高唿,眼淚控製不住,“是不是,是不是咱病治不好了,您.....您趕著來見兄弟們最後一麵來了。”


    他們當年離開上京時,周意然狀況並不好。


    後來探到的消息都是說周帥病重,每況愈下,他們鬧過的,可最後都不了了之,隻是紅著眼睛求陛下別給他們主帥養死了。


    這幾年也一直密切注視著京中的消息,可兩地實在相去甚遠,消息虛虛實實分不出真假,最近的一條就是去年秋獵京中禁軍統領周意然重傷難愈。


    “主帥——”這麽一想,還真有可能是活不成了。


    “你——你好狠的心啊!”


    幾個在外頭不怒自威的漢子,像是受了多大打擊一樣,腿腳虛浮,臉上蒼白。


    周意然:?


    非得死是嗎?


    周意然沒跟他們一般搭了那根情緒化的線,隻是視線一一在他往日部下麵上劃過,將他們閃爍的淚眼盡收。


    唇微啟,眾人顫著身子等他說,卻聽他道——


    “周意然,攜聖意即日領陽朔帥位,統籌兵權,抗者斬。”


    一板一眼,沒什麽感情,看起來生疏極了。


    將幾位醞釀好情緒的大老爺們一噎,迷茫地對視一眼,眼淚在臉上很是滑稽。


    更有甚者一口氣嗆得滿臉通紅。


    數年不見,一見就要天人永隔的傷感也隨著幾聲咳嗽被打散,幾個人高馬大的將領沒反應過來,撓了撓頭。


    覺得自己聽錯了。


    領什麽?


    領陽朔?


    哈哈,真是的,陛下真會安排,主帥都要死了還得跟陽朔這大鹽水埋在一起,是好叫他們幾個給主帥多磕頭,多上香是吧。


    哈哈。


    看著他們那樣子,周意然幾乎都能想到他們腦子裏在想什麽東西。


    男人沉默了一瞬,而後想到傅錦梨說著要禮貌,要解釋,要張嘴巴,於是臉上扯出一個堪稱難看僵硬的笑。


    聲音刻意放柔,“我還能活。”


    哈哈,真是的,這話說得真勉強,能活的主帥才不會給他們好臉色,指定是命不久矣要留溫情在人間。


    周意然:.......


    “......身體已然沒有什麽大礙。”


    哈哈,真是的,主帥安慰人跟家裏即將作古的老人家有什麽兩樣。


    周意然沒再說話了,隻是默默地將帳子扯緊,隔絕了外頭不住探過來的視線。


    揉了揉手腕,沉默緩慢地朝幾人走了去。


    帳中在繼幾位將領鬼哭狼嚎之後傳來的是一陣拳腳相加的悶響跟斯哈斯哈的唿痛聲。


    等嘈雜過去,裏頭安靜了好一會兒才細窸窸簌簌地動起來。


    周意然從容不迫地理了理衣袖,不慌不忙地拿過方才劉均收的軍報在看。


    在他身旁,杵著幾個縮頭縮腦的大漢,個個鼻青臉腫,一聲不敢吭。


    周意然好似沒看見,垂眸晃過軍報的內容,淡聲道,“昭雲異動在預料之中,此戰必打。”


    劉鈞甕聲甕氣地,站在他身後,說話扯起嘴角的疼痛。


    “主帥,曉得的,您今日不來,我也是要布局防守的,能將他們壓迴去。”


    昭雲不弱,但大啟更為強盛,一直以來都采取壓製之法,擊退即可。


    周意然卻搖頭,聲音都是尋常,並沒有高多少,話語卻是不容置疑。


    “不在壓製,此番昭雲,改姓傅。”


    改姓傅。


    這是.....


    劉鈞瞳孔一縮,震驚無比,可他沒有多說什麽,隻是深吸一口氣,鄭重點頭,“屬下明白。”


    隻是打仗拚的不僅是先頭軍力,更有後方軍資的較量。


    劉鈞搓了下手,嘿嘿一笑,“主帥,陛下可有什麽要托付於我們的。”


    比如糧草啊,軍械啊,藥材啊。


    誰知周意然卻是風輕雲淡,道,“我。”


    那不巧了,他們陛下隻是出了周意然這麽一個人而已。


    “您?!”劉鈞險些破聲,“您,您一人兒來的?!”


    “嗯。”


    還嗯。


    劉鈞腦門突突地,要拿下昭雲,是持久戰,怕是不好打。


    誰知陛下叫最主要的到位了,卻是忘了加輔助。


    不過他隻是咬咬牙,最後心一橫,道,“行!您來了勝率起碼拉高三成,陽朔扛得住。”


    周意然來時沒有管這些,隻是傅應絕如何安排,他就如何聽。


    大啟接連開戰,雖不見頹意,但多少還是有些吃力的。


    但傅應絕要拿下此戰,周天又執掌戶部,總不會叫他所處艱難。


    正這麽想著,外頭又有人來報——


    “報——營外有人持皇令求見主帥。”


    他話音也是剛落,就是一陣淩亂又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簾帳破開的聲音,氣喘籲籲的少年衝了進來。


    一身紅衣,倔強的臉上激動難忍。


    手上勾著一塊明黃的令牌,見到周意然就是雙目忽亮!


    “周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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