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梨子,沒見過喲,是新東西!”


    於她來說,確實是新,小丫頭見過的,實在太少。


    傅應絕抬手給她將頭發壓了壓,奶團子就下意識地蹭蹭。


    歪著頭,肉乎乎的爪子抱著小龍,臉上的小奶膘杵在玩偶身上,眼睛咕嚕嚕濕漉漉地。


    就這麽眼巴巴瞅著,傅應絕當即就軟了心肝。


    嗓音帶笑,他道,“嗯,是爹爹不好。”


    “該叫咱們乖乖見識更多東西才對。”


    可傅應絕這身份,就注定了無法逍遙天地間,以至於手底下的小丫頭每天來處去處,都分明了然。


    不過是這皇城的一寸三分地。


    這麽一想,傅應絕眸光些微閃爍,下一瞬,卻又若無其事地直起身來。


    將自己那裹得嚴嚴實實,隻留一張白嫩臉蛋在外頭的好大兒提在地上。


    修長的指節在冷白的皮肉下支起,如竹一般的大掌不在意地揮擺,道,“行了,去玩兒吧,不許走遠。”


    話落,帝王轉身,長腿懶散地邁開,一襲月色長袍,寬闊的肩臂在衣衫下依稀可見有力的輪廓。


    走起路來也是懶洋洋地,私底下總是一副沒什麽勁兒的樣子。


    傅錦梨瞧著,小臉在弟弟身上劃拉兩下,眼神都是溫吞的。


    下一瞬,卻又笨拙地跑出兩步,小胖爪子一把拽住傅應絕隨意垂著的手。


    “爹爹~”


    傅應絕微愣,感受著掌中的溫軟,長指蜷了蜷。


    他沒低頭看。


    傅錦梨卻是仰著臉,奶聲問道,“爹爹去哪裏~”


    去哪兒?


    傅應絕能去很多地方,卻又什麽地方都不能去。


    鴉羽般的長睫幾不可查地一顫,臉色淡下來,可手收緊,握在裏邊的小手卻充實滿足得嚇人。


    兀地,他便笑了,比之驕陽豔麗三分,是不為外人所見的灑然,除去矜貴,孩子氣十足。


    “不就在這兒嗎,能去哪兒。”


    哪兒也不能去,又哪兒都能去,甚至於是後半輩子,她在哪兒,他就在哪兒。


    小孩兒不懂他心裏想什麽,見他笑,自己也咯咯笑起來。


    “嗯!在這兒,爹爹這兒,小梨子這兒!”


    爹爹在這兒,小梨子也在這兒。


    ***


    宴請別處學子,自然要有人作陪,甚至於是連做客的溫如燭都請來了。


    隻是傅應絕其實也納悶,這蒼漣是要孩子不要了,等送錢來等了小半月,也不知是怎麽走得這般慢。


    不過轉念一想,不要也行,好歹溫如燭還會教點孩子,給他省了不少事兒。


    “我,我要一個,小梨子要一個,爹爹!”


    傅錦梨從他爹大氅裏伸出手去,夠著不遠處從傅應絕頭上擦過的紅梅。


    紅得似血,在一片茫茫裏顯眼至極。


    傅應絕停下腳步,當真折了一枝給她拿著,小胖丫頭連忙摟在懷裏,聲音清脆地道謝。


    “多謝爹爹!送給小梨子的!”


    父女倆就站在梅樹下,身後的宮人自覺離了幾步遠,蘇展靜立,手上提著傘,雪不大,聽了帝王的話未打,隻因著他懷裏的孩子喜歡。


    白雪洋洋灑灑地落下,停在他的肩頭,掛在他烏黑的發尾,眼前的梅樹不高,花枝有些隻到他肩頸。


    卻沾不到傅錦梨分毫。


    “不謝,藏好些。”


    傅應絕散漫地開口,將她手也塞著進大氅裏暖著,叫她將自己往裏頭藏好了,別出來沾著涼。


    就這麽一路走到園子外,傅錦梨耳朵一豎,聽見裏邊的嘈雜,立刻一蹬腳丫子,自己溫吞地扒拉著要出去。


    “小梨子聽見~爹爹,我聽見,小梨子下去看一會兒,一會兒迴來呀!”


    坐不住了,自從不上學以後,再沒有見過這樣的熱鬧了。


    傅應絕也不說話,隻將她放下來,接過蘇展手裏的小鬥篷給她罩好,這才牽著人繼續往裏走去。


    “看著腳下。”


    “知道~”


    兩人一進去,太監才唱一聲,“陛下駕到,小殿下駕到——”


    裏邊立刻就安靜了,自覺避開一條道,恭迎,“陛下萬安,小殿下萬安。”


    傅應絕配合著奶團子那小短腿,步子不僅要放小,還要放慢,注視她腳下,分神叫了眾人起來,“不必多禮。”


    眾人這才站起來,瞧清楚這天家父女倆是怎麽個情況。


    陛下還是那張唬人的臉,麵對朝臣時,一貫地沒什麽多餘的表情,但他手裏的小殿下就不一樣了。


    小家夥邊走邊笑,手上抓著支梅花,玉雪的小團子,裙下的醒獅鞋時不時露出來,小嘴一張,就軟聲喚著“爹爹~”


    “慢一些,小梨子小人,小人短短,爹爹高高~”


    而身高腿長的陛下,當即就皺了眉,眾人以為他會幹脆抱著孩子走方便些,誰知隻是不自在地將步子放得跟她一樣,遷就著。


    “看路。”


    小胖娃娃走著走著就要舉著她手裏的破花朝著四周揮一揮,告訴大家是她小殿下來了,腳下是分毫不注意。


    “知道~”


    待兩人一落座,下邊人才順勢坐下。


    開頭都是一成不變,傅應絕模式化地說幾句,又誇讚金丘學子後生可畏,預祝他們此番在京中待得盡興。


    學子連同一起來的學士,都連聲道謝。


    “陛下,此番來京,聽聞永嘉殿下小小年紀就在稚學院修學,實乃我大啟之幸啊。”


    學士誇得真心實意,又道,“來時,江南與金丘諸學院,同為小殿下選了一禮——乃上古殘卷,今日借著宴會送到小殿下手上,盼著小殿下在陛下的教導下日日高升。”


    選了套不會出錯的說頭,學士又目含期待地望著傅應絕,是切切實實對永嘉殿下以後的成就抱著十分的期待。


    而悉知自家閨女兒是個什麽德性的傅應絕:......


    他也不好說,不好當著文武百官,外地學子的麵揭自家的短,說是他們小殿下連考個學都是開小灶,緊趕慢趕地學。


    這殘卷落在她手裏,說不上是暴殄天物,隻是怕要積幾年灰才能再翻開。


    他清清嗓,麵上不動聲色,“諸位有心,朕替永嘉收下了。”


    “永嘉~”小孩兒稀裏糊塗聽見叫自己,不知在說些什麽,已經自己舉起了小手,“永嘉在這裏呀~”


    呆呆地,一個嬌嬌公主,任憑誰見了,都覺得脾氣十分好,想來是這點沒隨著陛下。


    “是什麽!”


    她聽見有人要送永嘉東西哇。


    傅應絕將探頭探腦的孩子按迴去坐好,“慌些什麽,自會送到你手中的。”


    “嚎~”


    ————


    江南與金丘,一個在南,一個在西,同遠在北的上京都有些不同,這次來的學子,瞧著年紀都不大,眾人打量著最小的,居然沒比薛相家的小胖子大多少。


    個個麵了聖顏,都是激動的。


    “永嘉殿下好小一個呀。”


    有學子小聲道。


    葉照聞言,往上頭看了眼,道,“那日進宮,我同姬月近近地見過殿下,說話才勉強利索,是個——”


    他想了會兒,不知如何形容,“——是個,熱心腸的孩子。”


    “熱心腸?”


    倒是沒聽過這般形容天家子的,曆來不都是些什麽沉穩,懂事,早熟,有成見嗎?


    姬月,也就是當時因著朱易一事一同進宮的女孩,見著詢問的目光落在自己麵上,不由紅了小臉,文靜地小聲道,“是,小殿下瞧著很好相與。”


    確實好相與,似乎同誰說話都沒架子,比著氣勢駭人的陛下要好上許多許多。


    學士悄然留了一耳朵在他們身側,聽見幾人聊得越來越起勁,隻得出言提醒,“勿要妄議殿下。”


    帶著警告,怕這些孩子不懂規矩,觸怒天顏。


    幾個孩子嚇得齊齊坐好,再不敢多說一句。


    ————


    “往哪兒去。”傅應絕擰著眉,險些製不住自家豬崽子,叫她掙脫下去。


    “新小孩兒,半新小孩兒哇,小梨子認識認識,下去看看呀!”


    下頭有好多沒見過的麵孔,插在其間的,還有兩張有過一麵之緣的臉,小孩兒吃了點東西,捏著塊糕糕就要滑下去。


    傅應絕也鬧不明白,她究竟是哪兒來這些百事曉的屬性,什麽都想摻上一腳,像是對這世界懵懂探索著的貓崽。


    “以後自然就認識了。”


    他抬著下頜,往別處一指,“你胖弟弟叫你呢。”


    “弟弟?”小孩兒沒聽明白,弟弟明明在床上睡覺覺了,她哄好了才來的。


    可順著傅應絕所指一看,卻見著一個穿得喜慶,有些心虛地抬著杯子掩飾的小胖子。


    “是小蔚呀~”


    薛福蔚朝著上頭不知看了多少次,眼裏邊的渴望傅應絕看著想忽視都難,一眼斜斜瞧過去,立刻就將小胖子嚇得手足慌亂,端著杯子欲蓋彌彰。


    可他實在憋不住,又悄悄抬起眼來,看見上頭的胖娃娃已經滑下椅子,左搖一步,右晃一步地朝著他走來,小胖子一下就笑出了聲。


    再坐不住,連忙放下杯子往後跑去。


    他這副不值錢的樣子,看得薛相恨鐵不成鋼,最後隻別開臉去,眼不見心不煩。


    ——


    “大哥!”


    薛福蔚臉上的肉跑起來抖了抖,一把將上頭下來的小孩兒抱住,“大哥,可不可以明天就上學啊,我見不到你吃不飽睡不暖的。”


    傅錦梨埋著腦袋,穿得又多,險些臉埋著就撐不起來,甕聲甕氣道,“不要呀~不上學,上學起早早!好冷呀,小梨子凍呆呆~”


    薛福蔚嘿嘿一笑,將她扶著站好,才撓著頭說,“我開玩笑的,我也不想上學。”


    雖然他爺爺兇了些,但比起起早貪黑,他更願意惹了他爺爺生氣跪祠堂。


    “走,去找他們玩兒!”


    幾個孩子今日都進了宮,三個小子,兩個小姑娘,站在一起還頗為養眼。


    以小殿下為首,藏在一處說著悄悄話。


    朝上人隻知他們幾人關係好,卻不想好到這地步,一舉一動間,能見著幾人對小殿下的遷就,也能看出小殿下跟他們的親近。


    “我最討厭他們了。”趙馳縱朝著江南那處的學子努著嘴,“去年也來,有個臭小子還笑話我!”


    他一想起來,還是氣不過,“笑話我文章做得不好,我一個大將軍,我做什麽文章!”


    季楚無奈,“當將軍也不能大字不識。”


    “我認得大字!”


    季楚:“非是如此,在你看來,陛下當是最厲害之人了吧,我聽兄長說,陛下早年也領兵打仗,可文采從不輸於人。”


    趙馳縱瞪大眼,想狡辯,卻沒話可說。


    確實,不論是傅應絕還是周意然,都是文韜武略,一樣不落人後。


    他訕訕地閉嘴,又小聲去哄傅錦梨,“小梨子,雖然......雖然你比我聰明些,但是怕那些人也說你笨,你可不要去同他們說話。”


    奶團子不張嘴時還看不出些什麽來,可一說話,那就原形畢露,連思維都是異於常人的。


    說她笨?


    小孩兒氣,揮著粉拳,“誰說?收拾,收拾都收拾,小梨子,爹爹說智囊哇!”


    哪裏就笨了,她氣得撅著腦袋。


    幾人看著沒說話,也不知是讚成還是不讚成。


    這可不行,小胖丫頭審視著幾人,在他們就要賠笑著開口哄之前,一扭腦袋轉頭就跑了!


    氣鼓鼓地。


    幾人追不急,隻能眼睜睜看著她一頭紮進不遠處的周意然腿上。


    周意然小腿受到撞擊,端著酒杯的手一滯,眸子動了動,垂眼看去,就見不知從哪兒跑來的一小團,悶悶地埋在自己腿上。


    隻留下一顆毛茸茸的腦袋。


    在她身後,是擠做一團,心虛望著他的幾個孩子。


    周意然沉靜的目光在幾人身上一過,又放輕了動作將那奶團子帶出來,“怎麽了。”


    傅錦梨委屈巴巴,成了一顆小皺團子。


    見著他,奶聲奶氣,像是炸了毛的小獅子,開始告狀,“周周哥哥,小梨子聰明呀,大王大大聰明!”


    “小粽子說笨笨,小蔚也笨笨,小孩兒壞壞,他們今天欺負小孩兒。”


    你說別的她都沒想法,偏偏是說這對自己腦瓜子自信得過頭的胖丫頭笨。


    小丫頭的眼神,委屈得像隻小奶狗,眼巴巴要著周意然給她做主。


    周意然是見著別人教過傅錦梨的,一時之間幽深的眸子滯了一瞬,抿著唇,不知該如何開口。


    最後,他隻沉著聲音喚著後頭瑟縮的幾人,“過來。”


    幾人一抖。


    季楚是自來敬重兄長,趙馳縱是對他又愛又怕,薛福蔚是單純地怕這成天板著臉的禁軍統領。


    踟躕著上前來,幾人乖乖站好。


    周意然麵無表情,薄唇輕啟,“說,聰明。”


    幾個孩子:......


    “周大哥,聰明的,小梨子是我見過最最聰明的小孩兒!”


    趙馳縱最有眼力見兒,忙揚聲拍馬屁。


    薛福蔚反應過來,跟著喊,“沒錯,我大哥的腦袋瓜再來千千百百個江南金丘學子都比不過!”


    他深吸一口氣,“想當初,我還在稚學院稱霸天下,我大哥將我收拾得服服帖帖,後頭拳打許雅,腳踢山匪——”


    “奧,周大哥,你還不知道吧,我還未同你說過,我大哥她一身虎膽,敢一人深入——”


    “嗯好,季楚,你說。”


    眼見著是停不下來的趨勢,周意然唇角動了動,忙別開眼去,打斷道。


    薛福蔚那張嘴,他是見識過的,小殿下的事跡,他也是前前後後聽了許多遍。


    放任他說下去,怕是宮宴結束,都才說了泰半。


    季楚哪裏敢忤逆,當即無比自然地接話,“是的,小殿下本就機智。”


    最後一個是丁雅言,甚至不需要周意然開口,她已經使勁地點了頭。


    “殿下,厲害!雅言知道,聰明!”


    她方才本是要誇的,隻是說話總比別人慢些,還未來得及,小胖丫頭撅著腦袋就氣跑了。


    一溜兒的孩子,個個都“真心實意”地誇了。


    周意然又低下頭去看藏著半張臉,掩耳盜鈴般豎著耳朵聽,眼睛悄摸露著的傅錦梨。


    “……不氣了,誰敢再亂說一句,臣定叫他哭著說實話。”


    氣肯定是不氣了,不過小孩兒看著叫周意然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幾人,腦袋瓜靈機一動。


    一下子支棱起來,歪在周意然身上,指著上頭,小嘴一張,不管別人死活。


    “爹爹呀,爹爹也說昨日也說小梨子笨笨,周周哥哥一起收拾!”


    周意然:……


    如鯁在喉。


    幾個孩子也一下渾身寒毛倒立,齊齊朝著上頭看去。


    恰好,傅應絕視線追隨著奶團子,自然也落在他們身上。


    白皙的手上銜著杯盞,對上周意然麵上一閃而過的愣怔,再一看那人膝上小粘糕一樣趴著的胖丫頭。


    哪裏還有什麽不懂的呢,傅應絕當即就笑了。


    晃著杯子,遙遙一敬,仰頭飲下,借著動作掩住了眼底的幸災樂禍。


    他實在欠揍,周意然不欲再看,淡淡地收迴了眼。


    瞅著趴在自己腿上,仰著胖臉滿目希冀的奶團子。


    周意然默了默,緊接著,喉頭滾動,眼神發飄,話語含糊。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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