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圍場受伏已然過去一夜。


    這一夜裏兵荒馬亂,人心惶惶。


    消息把守得死死地,根本不知道究竟是個什麽情況。


    圍場警戒更嚴,朝臣除了自己的營帳附近,哪兒都去不得。


    “將軍,陛下傳喚。”


    趙漠方下了排兵指令,就有宮人進來稟報。


    他微頓,隨即大喜,“好好好,傳得好,我即刻便過去!”


    他放下手上的布防圖,扯了外袍披上就甩開簾子往外去。


    是當真激動。


    這西山裏頭,重臣親眷,天家父女,都是出不得半縷差錯的。


    他步步決策都要萬分小心,實在是施展不開手腳。


    唯恐一個紕漏,就出了亂子。


    屆時,才真叫釀成大禍。


    趙漠火急火燎地,才到了禦帳外就高聲喚了兩句。


    “陛下。”


    “陛下!”


    聲音之大,帳內清晰可聞。


    傅應絕眉輕皺,拍著懷裏小孩兒的動作更輕了些。


    傅錦梨小胖腿岔開,一小隻在他懷裏埋著頭,嘴裏時不時地拖長了聲音嗯嗯幾下,自己哄著自己。


    聽見唿喚,她瞬間就將腦袋抬了起來。


    “小粽幾,粽子爹爹。”


    抬手往外頭指去,告訴傅應絕小粽子爹爹來叫門了。


    “嗯。”傅應絕應了聲,拿起一旁的小披給她兜頭罩下。


    銀白的頭發跟小龍角就藏在了裏頭,她拱了幾下,就露出雪白的小臉來。


    “看不見啦~”


    小人兒鑽出來,仰著臉語氣軟糯。


    傅應絕將小披掖了掖,“乖乖睡覺。”


    “不要,不要。”


    她粘人極了,往常哭累了倒頭便睡,今日怎麽哄都不願意閉眼。


    “睡不著呀~,不困困!”


    小孩兒搖搖頭,見自家爹爹還想說,吧唧一下又埋了腦袋在了他懷裏,拒絕溝通。


    他麵露無奈,口未張,趙漠已衝了進來。


    “陛下,陛下!您——”


    才喊了兩句,他就像是叫誰忽然掐住了脖子,步子硬生生頓在了半空。


    而在他身前,天子掀起眼皮,帶著陰影的下睫微微耷著,似笑非笑。


    像是靜止了一般,一人淡淡打眼看著,一人僵得像是個木頭樁子。


    隻聽“啪!”一聲!


    那木頭樁子放下腿,幹淨利落地轉身便走!


    步伐卻比之學步嬰孩要生疏些,慌亂之下手腳並出。


    眼瞅著人就要走出帳子了,傅應絕才出了聲。


    “哪兒去。”


    尾調拖長,帶著點懶散的意味。


    趙漠停下,卻不敢轉頭。


    “臣……臣無狀,到外頭去等候通傳,再進來。”


    “……”


    傅應絕一口氣堵著,弄不明白這麽個胡子拉碴的大老爺們,怎麽比自家閨女兒還要呆上三分。


    “迴來。”


    “哦。”


    趙漠也不敢忤逆,任由他說什麽便是什麽,收了腳又往迴走。


    他走過去,在傅應絕跟前他像是叫人陡然捋了毛,上了枷鎖一般,怎麽都拘束得很。


    就這麽大喇喇就地往他眼前一站,便不動了。


    傅錦梨聽不見動靜,便偏過腦袋去看,沒成想小胖臉才一露出來,就同鼓著眼縮手縮腳的趙漠對了個正著。


    小孩兒一愣,忘了挪開。


    趙漠是對著傅應絕就氣焰將熄,腦子卡殼,眼睛好容易找到個落腳點,思量幾下,也未挪開。


    於是兩人便這麽大眼瞪小眼,一個板著臉故作莊重,一個繃著小臉神色茫然。


    傅應絕看得額角突突跳,低低吐出口氣,伸手將懷裏小孩兒的臉掰迴去。


    頓感心累。


    “杵著做甚,坐過去!”


    “啊?嗷好!”


    傅錦梨被抓迴去,抬著小胖手輕輕地拍了他爹的胳膊。


    “要看,小梨子,出來!”


    也不知是為何,往日拿不住力道,一巴掌下去能拍得人齜牙咧嘴。


    今日竟是輕飄飄地。


    “消停些。”


    傅應絕在她白生生的後頸處輕輕捏了下,待她哼哼唧唧地停下來,才去看對麵坐的端正的趙漠。


    趙漠注意到他的視線,不自覺挺直了背,肅了肅嗓。


    “陛下,昨夜已派人去探,西山腳下屯駐了大批軍隊,人數有五萬之多。”


    說起正事,他總算瞧出了些虎將模樣。


    “這般陣仗,在上京徘徊,絕不可能沒有絲毫消息。”


    就像是憑空出現一般,打了眾人一個措手不及。


    傅應絕沒說話,指尖輕輕叩擊在案上。


    神色幽暗,思緒也漸漸纏上來。


    蠱蟲的始源,隻有一個,便是南度。


    南度前腳剛走,就派了人盯著,沒成想還是出了紕漏。


    他那日殺進伏陣,裏頭士兵所用器械,無一不是大啟軍製。


    連出處都不掩飾,要麽是後頭人太蠢,要麽就是有恃無恐,有將他折在這裏的信心。


    “車來馬往,流氓不息,隻要有心,何處運不來人。”


    四處都有流離失所的人群,每年輾轉的人數不勝數,人流動向根本無法把控。


    想在裏邊動手腳,插空子,說不上簡單,卻也不是毫無辦法。


    上萬之數,各個地方都設了埋伏,想來是嘔心瀝血,挖空心思。


    也不知籌備了多久。


    趙漠深以為然,“是,隻是此行隻帶了兩萬人,且在昨日折損千數。”


    “叛賊又有備而來,已將山下團團圍住,消息遞不出去。”


    這便是如今的難處。


    天子輕易不出上京城,小打小鬧隻會打草驚蛇,此次動手,他們必然是有了決勝的信心。


    “遞出去?”


    傅應絕緩緩笑開,“區區幾萬。”


    他笑起來眼弧更長,刮起的褶也越利。


    淺色的瞳孔中,折射出點點寒光,話語卻輕柔。


    “實在是,將朕看輕太過。”


    不疾不徐,漫不經心,沒有半點被人逼入險境的樣子。


    眉眼間毫不收斂的狂妄與傲慢,像在嘲笑孩童舉刃,妄圖刺穿雄獅。


    趙漠看他這模樣,忙低下了頭。


    又不合時宜地想起昨日,他攜著眾人趕去接應支援時,傅應絕單槍匹馬提著敵將的頭,一步一步走來的場景。


    笑得極溫和開懷,便是唇角染血,也不妨礙他氣定神閑。


    像是拖著地獄惡犬而出的閻羅,又像是玉麵染血的仙魔。


    在他身後,是被他一人砍殺大半後,舉著刀劍卻不敢上前的敵軍。


    他卻閑庭信步般,拎著他們將領的頭顱穿行而過。


    傅應絕就算強勢些,手段狠厲些,也是賢名在外。


    眾人何時見過這般樣子,竟是有些認不出來,下意識地後退幾步。


    便是趙漠,心頭也忍不住發怵,但更多的,卻是覺得該當如此。


    畢竟傅應絕這模樣,對他而言不算陌生,早在六年前,就已領略過。


    也是一樣地不要命,一樣地肆無忌憚,上一瞬還在笑著,下一瞬抬腳踹開,拎了劍就殺。


    他同周意然相像,卻又不像。


    周意然打起仗來也是個渾的,卻不是渾別人,是渾自己。


    他的良知已然是到達了一個不可跨越的高度,能用條條框框將自己全權約束起來,為國為民能舍其身。


    這位陛下則不同。


    他是倫常不顧,隨心所欲,是離經叛道,喜怒無常。


    他並不心懷天下,也沒興趣造福萬家,多餘的時候,要麽懶散得萬事不管,要麽出手便是殺招。


    他剛登基時,趙漠還擔心過,因著這位實在瞧不出賢君的苗頭。


    他日夜憂心,卻不想人家竟是修身養性起來,方方麵麵井井有條。


    這一修一養,便是六年之久。


    陡然再一見那嗜血閻羅重出樊籠,趙漠心頭一抖。


    若不是後來又看他抱著小殿下手足無措,一言不發。


    險些以為是陛下再克製壓抑不住本性了。


    趙漠知曉他本事,卻還是多言兩句,“陛下萬不可輕敵。”


    他朝著傅應絕懷裏那一團努力努嘴,“便是為了小殿下,也不可衝動。”


    他其實也是不想勸的,又怕傅應絕當真本性難移。


    今時不同往日,已然是當了皇帝了,再如何都不能再同以前那般恣意妄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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