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有些昏暗,木製的門半遮半掩,支起的窗邊放著個缺口的小陶盆,裏邊種了不知名的野花,花枝帶水,卻是蔫頭耷腦很沒精神。


    一身布衣的小少年端著碗,裏頭盛了黑乎乎的汁水,看起來粘稠膩人。


    手上顫顫巍巍,想來是碗有些沉,端不太穩。


    “娘,這藥吃完就好了啊,沒事的。”


    他聲音顫著,似是下一瞬就要哭出聲來,卻咬著唇死死抑製住。


    床上躺著的婦人頭發有些散亂,雙目無神地盯著屋子頂,對兒子的話恍若未聞。


    唐衍眼裏淚水打轉,將藥碗放在一旁的矮桌上,湊近些去看唐母。


    “是不是疼了呀,我將藥拿來再抹一遍吧。”


    床上的女人仍舊沒什麽反應。


    母親這副模樣叫唐衍惶恐無措,他擠出個笑,“那我去將外傷藥拿過來,擦過了您就將這個喝了好不好。”


    “喝了......喝了病就好了....好了就可以....”


    聲音斷斷續續地,不知是說給床上人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母子連心,床上躺著的人似是感受到幼子的不安,呆滯灰暗的眼珠小小地,死板地晃動了一下。


    唐衍說完就準備起身去拿藥,才站起來呢,床上的人終於開了口。


    該是許久未曾說話了,方過廿八的婦人,本就因為生活的操勞蒼白了容顏,此刻竟是一開口,就帶上了沉沉暮氣。


    “阿衍......”嗓子像被沙礫狠狠碾過,粗啞刺耳。


    唐衍眼睛睜著,一顆淚珠卻不受控製地墜落在地。


    “阿衍,娘將你......送與別人家....走得遠遠地.....再不迴來了,好不好。”


    懷胎九月,自己拚了命生下來的孩子,如今卻想將他送得遠遠地,最好隔山隔海再不迴來!


    唐母隻覺得自己心被木樁狠狠地搗過,要命的疼痛過去隻餘下漫天的麻木。


    “娘!”唐衍瞬間紅了眼,聲音破碎又無助。


    “不要!您在說什麽啊……家就在這裏,娘就在這裏,阿衍哪兒都不不會去的....”


    他不知道,不知道為何會變成這樣,明明......明明之前......


    小少年話中淒厲,唐母忍不住痛哭出聲,放在被子下的手顫巍巍地伸出去,似是想觸碰什麽。


    唐衍連忙低下身子,那手便落在了他眉眼處,細細地描摹。


    母親淚眼漣漣,心疼不已,兒子倔強抿唇,不舍難安。


    小少年的臉上是不經風沙的白,那落在上邊的手卻是被生活壓垮的枯瘦。


    “阿衍,是娘對不住你.......”


    母子兩人皆泣不成聲。


    “沒有.....娘才沒有做錯什麽..”


    都是那個人!若不是他.....


    唐衍這短短的幾年裏,第一次嚐到了怨為何物。


    ***


    “唐衍是出什麽事了嗎?”趙馳縱問道。


    幾人站在院內靠近門的位置,身旁守著下人,有兩三大漢謹慎地朝屋子那頭走去,腳步聲放得很輕。


    “不知,待探過之後方才明了。”季楚也隻是猜測,他見外頭雜亂,人精兒似的小全子又適時上來護著奶團子,於是心中更加小心了幾分。


    屋子裏母子兩人都情緒低落,哭聲跟說話聲都小極。


    故而當木門傳出輕輕“吱呀”一聲的時候,顯得尤為清晰。


    母子兩人瞬間如同驚弓之鳥!


    唐衍立時擋在唐母身前,怒視門邊,身子不知是害怕還是氣的,打著細抖。


    “別怕,娘不怕,阿衍保護您的...”


    兩人死死盯著,那門被從外邊推開來......


    亮光順著門打開的縫隙填滿了屋子,外頭的與裏邊的對了個正著,幾人麵麵相覷。


    還是門邊的下人先迴過神來,揚聲衝院子裏喊了句,“少爺!屋裏有人,該是您那小同窗!”


    同窗?


    唐衍愣了一下,眼中似是難以置信,他扭頭去看唐母,母子倆如出一轍地震驚。


    “是.....是他們...”


    話語剛落,門就被推得更開了些,急促又淩亂的腳步聲傳來,再一抬頭,門邊已被四個孩子堵得嚴實。


    “唐唐......”


    唐衍的模樣實在讓人心疼,半大不大的孩子還維持著擋在母親身前的動作,雙目通紅,麵色蒼白。


    傅錦梨邁開小腿就跑上去,等站在他跟前,看著這頗有些脆弱又倔強的模樣不知如何是好,隻揚起一張小臉小聲地,擔憂地喚了一句。


    身後三人也跟了上來,皆圍在他身邊你一言我一語,滿含驚怒。


    “怎麽這樣了,是唐姨生病了嗎?”


    “誰啊,把咱家外頭的牆都砸嘍!叫我逮到揍不傻他!”


    “可是出了什麽事情?我們見你幾日不來,有些擔心。”


    唐衍看著幾人,頭腦發怔,耳邊的話不停地鑽進腦子裏撕扯著,再順著經絡一路向下,死死纏住心門,緊縮著發酸發脹。


    他張了嘴,想說些什麽,眼淚卻先一步斷了線一般落下。


    他這兩日過得實在算不上好,將將有灶台高的孩子,再懂事,也還做不到獨當一麵。


    可家裏隻有母子兩人,母親臥床,他便每日艱難地笨拙地燒了飯,煎了藥,一勺一勺地喂。


    唐母心灰意冷,他心下倉皇也不敢露出分毫,隻帶著笑一句又一句地安慰,輕哄。


    母親向來是十分愛護他,可她自己如今又是這般樣子,也無暇顧及別的什麽。


    幾人的話如同那溫柔又堅定的指節,將他強撐著繃緊的弦一下子撥斷!


    “我.....我沒事的,謝謝你們....”他抬起衣袖胡亂擦了下淚,臉上情緒鬆懈了幾分,總算是有了一絲血色。


    這時身後傳來悶咳聲,幾人的注意力又被拉了過去。


    唐母強笑著,撐起身子來,故作輕鬆,


    “哎呀,你們都來了呀,可不巧,唐姨今日倒是不好招待你們了。”


    語氣還是溫和帶著歉意,可眼中卻不大精神了。


    “姨姨.....”傅錦梨淚眼朦朧巴巴湊到床邊,待看清裏邊的人,她卻一下哭出了聲。


    “找太醫呀,大夫呢,擦藥,嗚嗚——救救姨姨呀——”


    她哭得急,幾人愣了一下也望過去,這一看,可不好!


    唐母本是躺著,麵容看不真切,可如今靠床坐著,才叫人將她麵上的情況看得清清楚楚。


    嘴角帶著血瘀,臉頰紅腫,再低頭去看那枯瘦的腕,也是淤青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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