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學恩父女倆小心下了坡路,快速離開。


    陳安一直站在上邊看著,目光更多時候落在馮麗榮身上。


    耿玉蓮也在看,直到看不到兩人的身影,她才衝著陳安笑道:“這女娃兒長得好乖哦,越看越喜歡,要是能進我們家門,我一定把她當親生女兒。”


    “人家是縣城裏的,怕是不會願意到我們這種山溝溝裏邊來,少想哈!”


    陳安哪會不知道自家老媽心裏的想法。


    說實話,他也挺希望是這樣,但他更清楚,什麽是現實。


    “董知青你說人家不會願意留下來,這個女娃兒你也說不願意來,按你這麽想,整個石河子的村的年輕娃兒,以後全部是光棍……人家不也說了,這女娃兒在山裏待了好些年,喜歡往山裏麵跑。萬一就成了呢?


    再說了,過日子看的是人,你要長相有長相,要本事也有本事,不是那種過不好日子的人撒。”


    耿玉蓮笑嗬嗬地說道。


    陳安懶得在這個問題上糾纏,隻是拉過耿玉蓮的手,將剛到手的三百五十塊錢塞在她手裏:“錢你拿起,我迴去睡覺了!”


    他轉身就走。


    家裏的錢,一直都是耿玉蓮在管著。


    她最是會精打細算,恨不得一個分分錢都想著切成兩半來用,錢到了她手裏最是牢實,陳安覺得,總比裝在自己身上靠譜。


    他去了茅房一趟,迴屋後直接上樓,準備睡個迴籠覺。


    躺在床上,卻又不由在想:喜歡往往深山裏跑跟願意嫁給山裏人之間那點縹緲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有馮學恩送來的那些糖果糕點,這個年已經足夠,完全不用買了。


    下午的時候,陳子謙和陳平,去了一趟鎮上,要過年了,去供銷社買些鞭炮、酒水之類,迴來後又拿著裁好的紅紙,去隊上請會計寫對聯。


    瞿冬萍和耿玉蓮則是已經開始為明天的年夜飯作準備,一天到晚,屋裏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就沒怎麽停止過。


    對聯寫好拿迴來,攪了麵糊,將門框上和門板上去年貼上的,經過一年風吹雨打早已經由紅變白,並且破破爛爛的對聯和門神畫帖揭掉,拿著玉米芯子在門框門板上抹上,然後將畫帖和對聯貼上去。


    除舊換新,像極了一年一個的輪迴。


    在這過程中,陳安也被陳子謙給叫了出來。


    讀完小學,他也算是家裏唯一的“文化人”了。


    叫他出來的目的,就是分對聯的左右,適合貼哪裏,不至於把該貼在圈門上的“六畜興旺”給貼在自家大門上,鬧出笑話。


    至於對聯左右,陳安自己其實也沒弄懂,隻能是憑著感覺,怎麽念順暢怎麽貼。


    會計寫的字談不上有水平,但紅紙是真的紅豔豔的,似乎隻是將對聯一貼,日子也一下子變得紅火一樣。


    真的是一年一個新鮮。


    就連這注定要被泥石掩埋的老屋,在陳安眼中,此時此刻也一下子變得喜慶起來。


    轉眼到了大年三十,除了陳安,一家子包括兩個侄女,都在忙著各種熬煮,平日裏積攢著舍不得吃的,在這一天全都翻找出來,費盡心思地準備年夜飯。


    今年熊肉、豬肉、羊肉都有,又宰殺一隻大公雞,再加上其它雜七雜八的東西,家裏硬是安排了十二個菜,這些年,就從來沒這麽豐盛過。


    陳安則是帶上些酒和肉,挎著獵槍,領著招財、進寶,去山裏找李豆花。


    這不僅僅是去看望李豆花,還有一件攆山人非常注重的事情:敬山。


    山裏的先輩居於林莽之中結草為廬,刀耕火種,采藥狩獵,一向以靠山吃山為主要謀生手段,在這山中延續發展出很多姓氏、村社。


    正是因此,山裏人對這片養活自家祖祖輩輩的大山充滿感恩。


    這要是在以前,播種和收獲、采藥和狩獵,都要舉行敬山儀式,表達對大山的敬仰和感恩,這些習慣一直延續下來。


    在陳安的記憶中,也就是到了八九年禁獵的時候,敬山儀式才漸漸淡出。


    而在這年頭,獵人對敬山特別重視。


    狩獵敬山分很多種:上山狩獵要敬山,打到獵物之後也要敬山,在吃獵物的時候也敬山……


    李豆花是個很傳統的獵人,但並不迂腐,平時的繁瑣敬山他不注重,他注重的是年頭歲尾的敬山。


    陳安走得不急,到了李豆花的茅屋前,很意外地看到巴豆居然沒有出聲衝著他吠叫了。


    他自顧自地打開院門走了進去,兩條青川犬熟門熟路地找上巴豆,相互嗅著氣味,顯得很歡快的樣子。


    李豆花也在忙著搗鼓年夜飯,屋裏的火塘忙不過來,幹脆在院子裏又用石塊架了兩個小灶,上麵的鼎罐、砂鍋咕嚕嚕響著。


    一個鍋裏在煮豆花,另外一個鍋裏則是在煮著肉,陳安細看一下,發現燉的是斑鳩。


    聽到外麵鼎罐蓋子響動,李豆花叼著煙鬥拉開門走了出來。


    陳安衝著他笑了笑:“師傅,我來跟你一起敬山,順便給伱帶點酒肉過來。”


    他揚了揚手中的東西,手臂和肩膀上傳來的疼痛,讓他忍不住咧了下嘴,吸了口涼氣。


    李豆花何等精明的人,雖然上了年紀,依然一眼看出陳安的問題:“你是受傷了蠻?啷個傷到的?”


    “通知說吃人豹已經被打死的第二天,我去給舅舅家送點肉,迴來的時候,半道上遇到了隻豹子,正在追一個妹兒,我在遠處開了一槍,把它嚇跑了。


    那豹子轉頭就盯上了我,看它滿頭滿脖子的血,我估計公社說的已經打了的吃人豹是假的,我遇到的那隻才是真的。”


    陳安簡單說了經過,對於李豆花,沒什麽好瞞的。


    自己這師傅口風比誰都嚴。


    “那後來嘞?”


    “朝著豹子打了一槍,隻擦破點皮,那豹子朝著我就撲來,隻能扭打在一起,後來箍住豹子腦袋,沒被它咬到脖子,是被豹子追攆的那女娃兒打死了!受了點傷,沒得啥子大問題。”


    “你娃兒命大。那些狗日勒辦點事情,真的是隻曉得糊弄人……”


    “師傅,你一個人在這裏也無聊,就不要弄了,年夜飯到我家去吃。”


    “不去,我一個人在這裏清淨,自己弄幾個喜歡小菜,喝點小酒,比去哪裏都安逸。”


    李豆花很強,說不去那就是不去,很難勸說。


    陳安也隻能隨著他進屋,將帶來的酒和豬肉放桌上。


    見火塘另一個鼎罐裏煮著飯,案板上還放著一條魚,另外一個盆裏放著的是早已經煮熟的大公雞。


    夥食倒也不錯。


    見陳安跟自己一起來敬山,李豆花也開始著手準備,取來早已經備好的雞頭和髒腑,倒了滿杯白酒,取來十炷香,點燃後遞給陳安五炷,兩人帶著東西出門,選了院子裏的平坦處,焚燒紙火後,領著陳安拈著五炷香,向東南西北中五個方向彎腰作揖。


    “梅山三洞,管山土地,喚狗二郎,全程奉請,諸神師祖,顯聖顯靈,護佑弟子一年路路平安,空手上山,滿載歸家。我等感念,今天歲尾,特來還願,奉上大公雞和酒水。”


    繞著五方轉了一圈,兩人將香插在地上,再將酒敬上,敬山就算完成了。


    通常情況,焚香都是三炷香,而敬山卻用的是五炷,主要是打獵不比其他事情,山高路險,或獵槍傷人,或野獸傷人,或其他意外,風險無處不在。狩獵首先要確保的就是自身安全,再求其它收獲。


    所以敬山都要五炷香拜五方,求各路神仙保平安。


    這是一年的願景,也是一年下來的慶幸。


    “你娃兒不要留在這裏咯,趕緊迴家去,莫管我……過年後,我會出去一趟,走訪一下幾個老友,可能要不少時間才會迴來,你要記得敬山。還有,放炮仗的時候,記得離狗遠點,萬一被炸了,容易把狗弄廢。”


    “我記住了!”


    陳安轉身要走的時候,李豆花又將他叫住,去屋子裏麵拿了瓶顏色泡得棕紅藥酒給他。


    李豆花叮囑道:“迴去的時候記得喝,每天晚上喝上兩口,對你身體好,能強身健體,消炎解毒,還能定神。”


    陳安接過瓶子,知道李豆花是擔心他被豹子嚇到,也是真關心他,於是,感激地說道:“謝謝師傅……我走了”


    的確,這幾天晚上,他睡得不是很安穩。


    李豆花常年攆山、采藥,自己知道不少方子,都是好東西,這些藥酒,有些人上門花錢買,他都未必肯賣。


    他說管用,那肯定就有用。


    陳安欣喜地叫上兩條青川狗崽,樂嗬嗬地迴家,路上打開酒瓶塞子,自己先喝上一口,發現味道不是一般的苦,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適應下來。


    這藥酒聞著還有些腥氣,他唯一能確定的是,裏麵肯定放了某種膽汁。


    迴到家裏,也已經臨近傍晚,大村子裏最先傳來鞭炮聲。


    飯菜上桌,陳子謙也一改往年一串鞭炮還要拆成兩半去放的節省,今年砍了青竹竿,掛上了一整串,給雲梅挑著,陳平點火。


    陳安記住李豆花的囑咐,將招財和進寶叫進屋子,一手一個摟著,防止它們被驚到。


    劈裏啪啦的鞭炮聲,炸的紅紙四處飛散,也繃得地上的雪飛濺,伴隨著從大門飄進的濃重火藥味,一家子,也開啟了這頓年夜飯。


    陳安今天晚上,也陪著一家子喝了些酒,聽老漢老媽,哥哥嫂子和兩個小侄女說著這一年下來的過往,也說著來年的憧憬。


    陳安一直微笑著聽著,慢慢的吃著這些飯菜,品的卻是家的味道。


    一家子吃完飯,把碗筷收拾起來,圍坐在火塘邊烤火準備守夜,陳安將吃剩後放在桌上的骨頭收集起來,舀了些飯,外加一些炒熟的野豬腿肉,喂給兩隻狗崽,剛坐下接過雲蘭遞來的一顆水果糖含著,門外就傳來跺腳聲和敲門聲。


    陳平起身開門,來的是宏山和蘇同遠。


    讓陳安意外的是,跟著蘇同遠來的,還有隻狼狗,被他拴在外麵的李子樹上。


    看著這隻狼狗,陳安總覺得有些眼熟,忍不住問道:“遠哥,啥子時候養起狗來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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