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


    傅金城合上鋼筆筆帽:“怎麽是你?”


    沈繡婉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落座,有條不紊道:“她們不識字,我代表她們和你談。我們的第一訴求是放出被巡捕房關押的十八名女工,其次是賠償醫藥費和喪葬費,再就是要求工廠改變強製性勞作時間,提高紡織女工待遇。”


    傅金城看了眼牆上掛著的壁鍾。


    今天的會議,原本應該是三方參加,但工廠代表並未到場。


    偌大的會議室顯得冷冷清清。


    他起身,親自給沈繡婉倒了一杯熱茶。


    沈繡婉看著他把茶杯放在自己手邊:“你怎麽說?”


    傅金城沒有接話。


    他高大的身影覆在沈繡婉的身側,令她莫名產生了一種壓迫感。


    督軍府的會議室沒有安裝暖氣片,寒意鑽出木板縫隙,順著沈繡婉的小腿攀援而上,即使她捧著熱茶暖手,也仍然覺得四周寒冷。


    她喝了一口茶,隨口道:“你這裏好冷。”


    傅金城垂眸看她。


    她如今的打扮,和他們結婚的時候全然不同,即使大衣裏麵仍舊穿著舊式旗袍,但她看起來就是比當年時髦新潮,即便遊走在上海灘這樣與世界接軌的地界,也仍然美貌奪目風情搖曳。


    她變了。


    不再愛他之後,她變得更加招人喜歡。


    無論是外貌氣質還是性情。


    他靠在會議桌邊,金絲鏡片後的眼眸裏出現了一絲晦暗算計。


    他隨手摘下製帽,側著臉點燃一根香煙。


    沈繡婉並不喜歡男人抽煙。


    從前她卑微地愛著傅金城,所以願意容忍他的一切,她甚至認為連他抽煙的姿勢都比別的男人更有情調。


    可是現在,她隻覺得煙霧繚繞惹人生厭。


    她起身,仰頭直視他:“傅督軍,我今天來,是代表上萬名紡織女工與你談判的,你這是什麽態度?難道你和其他人開會的時候,也這麽隨意抽煙嗎?”


    傅金城垂下眼睫,透過煙霧看她。


    女人描著細眉,麵容白淨秀麗。


    她站在他麵前,顯得體態那樣嬌小。


    令他想起他們曾是夫妻的那些夜晚,她在床上的種種風情。


    他喉結微動,道:“你的要求,釋放女工和賠償喪葬費、醫藥費,我可以做主答應。但關於減少勞作時間,這你必須和工廠老板談判。”


    沈繡婉早已料到他的迴答。


    她爭取道:“難道你不能通過立法的方式,強製紡織廠不再盤剝女工?比如若有違規,出現壓迫女工、任用童工的現象,就進行罰款或者停工整頓處理——”


    “沈繡婉。”傅金城夾著煙笑出了聲。


    沈繡婉不解:“你笑什麽?”


    傅金城傾身,貼近她的臉,近距離直視她的眼睛:“我以為你變了,沒想到你仍然和兩年前一樣天真。”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沈繡婉認真反駁,“‘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古時尚且有這等先進的思想,為什麽咱們現在反而在退步,任由那些工廠主壓榨盤剝普通百姓?你是大上海的督軍,是這一帶的父母官,難道你不能為那些紡織女工做主嗎?”


    傅金城慢慢直起身。


    他垂眸看她。


    他雖然在年少時就留洋讀書,但同時也在爺爺和父親的熏陶下熟讀過不少國內的詩詞典籍。


    在爺爺的要求下,他把《禮記》背的滾瓜爛熟。


    天下為公,是謂大同。


    他不是不記得這句話。


    隻是……


    生逢亂世,國運尚且艱難,他暗自期望民族實業能夠發展壯大,又哪裏顧得上那些女工?


    他看著沈繡婉的眼睛。


    他以為她過去看的書,都是《紅樓夢》、《西遊記》一類的消遣故事,沒想到她還熟讀《禮記》。


    她倒是肯讓利於民,可別的工廠主卻不肯。


    他該怎麽告訴她,這個世道沒有她想的那樣天真?


    沈繡婉見他久久不說話,不由追問道:“你不肯嗎?”


    傅金城一字一頓:“商人逐利,你說的那些,目前在咱們國家根本就不可能實現。”


    “可是……”沈繡婉蹙眉,“你不是督軍嗎?我知道督軍是很大的官,難道連你也不能命令律師起草文件改變立法,限製紡織女工的工時?”


    女人的水杏眼清澈見底,滿含期望。


    仿佛在她眼裏,督軍一職就等同上海灘的天。


    傅金城被她用這種眼神注視,一時無言以對,甚至胸腔裏還莫名產生了一絲愧疚,仿佛辦不到她提出的要求,就無法勝任督軍一職。


    沈繡婉自顧道:“你辦不到,那我就自己和其他工廠主談。”


    “怎麽談?他們不可能答應你的要求。”


    沈繡婉咬住唇瓣。


    她自願放棄利益,卻沒辦法勸說別的工廠主放棄利益。


    這件事,根本就難如登天!


    半晌,她脆聲道:“總之我不會放棄對限製工時的訴求。你說你同意釋放女工和賠償醫藥費,還請你立刻兌現承諾。”


    傅金城沒有猶豫,叫來秘書陪她一起前往巡捕房。


    他登上樓,目送沈繡婉坐著黃包車離開督軍府。


    都說江南的女人柔情似水。


    可他今日瞧著,竟也察覺出了一絲傲骨。


    沈繡婉不像柔弱的百合花。


    傅金城伸手,摘了一朵盆景裏盛開的白梅。


    他於鼻尖下輕嗅。


    他的婉婉,該是淩寒盛放的白梅。


    沈繡婉帶著釋放出來的女工和一大筆賠償費迴到醫院,被其他女工夾道歡迎,恨不能當場給她磕頭。


    終於迴到白元璟的洋房,她徑直鑽進樓上書房。


    書房裏搜集了不少史書和時事資料。


    白元璟端著熱牛奶和切好的水果進來的時候,就看見沈繡婉席地而坐,手邊擺著一本大部頭字典,正如饑似渴地翻閱一本西方文獻。


    他好奇道:“在看什麽?”


    “元璟,你來得正好,”沈繡婉把手裏的書指給他看,“這段文字怎麽翻譯?”


    白元璟望去。


    1886年5月1日,以美國芝加哥為中心,約有35萬人組織進行大規模罷工和示威遊行,要求改善勞動條件,實行八小時工作製。


    5月3日,芝加哥警察進行鎮壓,開槍射殺兩人,5月4日罷工工人在廣場舉行抗議,先後共有4位工人、7位警察死亡。


    之後,工人持續抗爭。


    1916年福特汽車公司,開始主動執行八小時工作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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