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廳裏的舊式唱片機,正播放著優雅的爵士樂。


    沈繡婉坐在窗邊,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後麵是上海灘十裏洋場的車水馬龍,她的臉在玻璃上若隱若現,在今日的傅金城看來有些陌生。


    她變了。


    身上更多幾分從容冷靜,眉梢眼角也多了些年輕姑娘的嬌俏。


    又或者,這才是她原本的模樣。


    “怎麽了?”沈繡婉付完錢,迎上他的視線,不解地抬手蹭了下麵頰,“我臉上有什麽髒東西嗎?”


    “沒有。”傅金城起身,“你既然請我喝了咖啡,那麽該由我來請你吃午餐。聽說德大西菜館的西餐做得很不錯,咱們過去嚐嚐。”


    “我……”


    沈繡婉為難。


    她和金城結婚的那七年,她始終沒能等到他請她在外麵吃西餐。


    沒想到如今離婚了,倒是意外地等來了。


    可是德大西菜館的西餐,元璟都請她吃了好幾迴了。


    她忽然發現從前求而不得的心願,似乎並沒有那麽難以實現,就算實現了,她如今也並不覺得那是多麽難能可貴的事。


    她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連金城隨手丟下的空煙盒和舊領夾,都要小心翼翼珍藏起來的小姑娘了。


    她釋然一笑,柔聲道:“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要不,改天?”


    傅金城的目光落在她拎著的那幾個袋子上:“你是來上海探親的嗎?她家在哪裏,我送你過去。”


    沈繡婉並不想把自己和元璟的事情公之於眾。


    畢竟八字還沒有一撇,萬一對方父母不同意,自己豈不是成了笑話?


    站在咖啡廳門口,她緊了緊大衣,道:“我瞧你今天特意去了碼頭,想是要去接什麽人吧?你隻管去忙好了,我來過上海幾迴,對這裏並不陌生。”


    她拒絕的態度很堅定。


    傅金城便也不好再多說什麽。


    坐上汽車,他透過後視鏡望向沈繡婉,她的身影在視野中漸遠。


    方副官握著方向盤,一邊看路一邊感慨:“沒想到這都兩年過去了,居然還能碰見三少奶奶!三爺,您剛剛有沒有問她電話號碼?”


    傅金城沉默。


    方副官見他麵無表情,就知道他肯定沒問。


    他忍不住歎氣:“誒,三少奶奶畢竟是您的前妻,想來您是覺得緣分盡了,沒有繼續聯係的必要。誒,當年咱們傅家何等煊赫,怎的哥兒幾個都婚姻不順呢?莫不是得罪了月老?要我說,三爺不妨去寺廟捐一筆香火錢,好好求求姻緣!”


    “我從來不信神神鬼鬼。”傅金城沉聲。


    “我知道,您是無神論者,奉行唯物主義。”方副官愁眉苦臉地接腔,“可是男女感情的事,能一本正經地談唯物主義嗎?那情情愛愛的,可不就得論心?我聽說有富商巨賈為了追求心上人走火入魔,連卜卦下蠱的荒唐事都幹得出來,各國的神靈都求了個遍。您不過是去寺廟求求姻緣,又能怎麽著呢?”


    “你今天話格外多。”


    後排的男人已是不耐煩。


    方副官察覺到他渾身散發出來的戾氣,隻得默默閉上嘴。


    他雖然沒再說話,但他心裏仍然想著沈繡婉。


    他是旁觀者,旁觀了七年,覺得三少奶奶是很好的女人。


    就三爺這樣的脾氣,天底下哪個女人受得了?


    也就三少奶奶肯拿命愛他了!


    他盼望三爺能和三少奶奶複婚哩。


    傅金城走後,沈繡婉招了一輛黃包車,前往白元璟的住宅。


    白元璟喜歡凡事親力親為,因此並沒有雇傭住家女傭。


    沈繡婉用那把鑰匙開了門,洋樓裝修得很精致,門口的小花園種了幾株冬青和鬆柏,台階旁的幾盆嶙峋梅花修剪的很漂亮,已經陸續結了淺粉色的花苞。


    沈繡婉估摸著時間,親自下廚做了三菜一湯。


    入冬之後天黑得早。


    白元璟迴來的時候宅子裏燈火通明,圓桌上擺著香噴噴熱騰騰的飯菜,係著圍裙的女人正端著湯盅出來。


    他摘下呢子大衣,看見沈繡婉的刹那,眼底的疲憊一掃而無。


    他歡喜道:“婉婉,你怎麽來了?”


    “來看看你。”沈繡婉替他把大衣掛在衣架上,帶笑的眼睛明亮俏皮,“我做了一些家常菜,廚藝不佳,不知道院長大人能不能吃得慣?”


    白元璟摟她入懷,低頭親了親她的臉蛋:“你做的菜,怎樣我都喜歡。”


    沈繡婉的腰肢很細,他一臂就能抱個滿懷。


    她的臉頰也很香,不知道搽的是什麽粉,還透著梔子花的甜鬱。


    對於她,他是無一處不喜歡的。


    這是沈繡婉第一次給白元璟做菜。


    “喲嗬,”白元璟落座,眉眼間都是笑,“真是豐盛!”


    桌上擺著蟹粉獅子頭、炒小青菜、茭白炒蝦,最後配一盅冬筍排骨湯,看起來清清爽爽的。


    沈繡婉知道,對於元璟這種出身權貴的公子哥而言,這幾道菜絕對算不上豐盛,但他肯不吝稱讚,她便也忍不住揚起嘴角,心裏麵很是甜蜜。


    白元璟很給麵子,絲毫沒有挑嘴的毛病,不僅把飯菜一掃而空,還變著花樣地誇讚沈繡婉很有廚藝天賦,說她要是在上海灘開一家酒樓,其他酒樓都得倒閉。


    沈繡婉心知他這是誇張,但仍然很高興,不知不覺就紅透了臉頰。


    吃罷,白元璟按住她:“我來洗碗。”


    沈繡婉驚訝:“你要進廚房?”


    她記得父親一向揚言,男人是不能進廚房的,所以他和母親結婚這麽多年,哪怕餘媽迴家探親、母親生病下不來床,他也是寧願出去下館子都絕不進廚房的。


    白元璟坦然:“我這裏,沒有男人不能進廚房的規矩。”


    他給她拿來一盤水果和點心,才去廚房洗碗。


    沈繡婉剝開一個橘子,橘子很甜也很新鮮。


    她吃著吃著,不由望向白元璟洗碗的背影。


    她忽然想起當年在燕京的時候,她曾花心思給金城做過兩道家鄉菜,是碧螺蝦仁和櫻桃肉。


    可是金城壓根兒沒嚐。


    現在想想,其實當時他嚐一嚐她的手藝又能怎麽樣呢?


    對他而言,不過是動動筷子的事,可他偏偏不肯。


    她甚至都殷勤的把蝦仁夾到他的盤子裏了,可是直到那餐飯結束,那一顆蝦仁還孤零零地躺在他的盤子裏。


    現在想來,他並非是不喜歡吃蝦仁。


    他隻是瞧不起她。


    他隻是不想跟她產生任何交集。


    時隔多年,至今想起,沈繡婉仍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一刻濃濃的心酸和委屈。


    再望向白元璟的背影,她不由紅了眼眶。


    是夜。


    白元璟的洋樓二層設了一間極寬敞的中式大書房。


    沈繡婉很喜歡這間書房,她擅長刺繡花鳥動物,而白元璟恰恰擅長花鳥動物的國畫,她喜歡看他作畫,往往在這間書房一呆就是幾個小時。


    兩人今夜別無消遣,便又在書房鑽研畫作。


    一輛黑色汽車停在了洋樓門口。


    方副官笑道:“三爺,您和白院長真是有緣分,親如兄弟不說,現在搬到了上海,又正巧是對麵鄰居!”


    傅金城下了車。


    他今天陪幾個同學吃飯,夜裏多喝了一點酒。


    他按了按眉心,抬眸瞥向對麵亮著燈的二樓。


    窗戶後麵隱隱綽綽地映出兩道身影,是元璟和一個女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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