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繡婉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黃昏。


    這一覺她睡得很不踏實,腦海中總是浮現出陳姨和英柏的麵容,間或夾雜著金城的聲音:


    ——我傅金城,從未對沈繡婉動過心,我不承認她是我的發妻。


    從未對她動過心……


    不承認她是他的發妻……


    她躺在床上,生理性的淚水順著眼角滾落在枕頭上,過了很久很久,琥珀色的眼瞳才逐漸聚焦。


    她撐著床榻坐起身,沒穿拖鞋,安靜地走到窗邊。


    她推開窗戶。


    傍晚的風捎帶了幾絲入冬的寒意,路邊的梧桐樹已經落葉了,深秋時節的天空湛藍如凍玉,藍天下是繁華文明的燕京古城,一座鑲嵌了無數塊彩繪聖母玻璃窗的尖頂教堂矗立在視野盡頭,大群白鴿振動翅膀掠過廣場,自由而又爛漫。


    她安靜地看著,臉上的淚水漸漸被風吹幹,披散的秀發有些淩亂。


    “三少奶奶,您身子不好,怎麽能站在風口!”


    梅香進來送藥,見她赤腳站在窗前,不禁喊了一聲。


    她匆匆放下藥碗,把沈繡婉扶到床榻上,又關上了窗戶。


    她替沈繡婉掖了掖被子:“您什麽時候醒的?”


    沈繡婉沒有迴答她。


    梅香又關心道:“我知道您剛醒來沒有胃口,特意讓廚房給您燉了白粥,搭配筍絲和醃黃瓜,又解膩又開胃!來,吃飯之前,您先把藥喝了。”


    沈繡婉喝完那碗藥,見梅香起身要走,懇求道:“梅香,請你幫我一個忙。”


    梅香按照沈繡婉的描述,從金虎家中拿來了那架飛機模型。


    沈繡婉生了一盆火,把自己剩餘的幾幅繡品全都燒了。


    陳姨喜歡她的刺繡,這幾幅繡品,是她燒給陳姨的。


    還有這架飛機模型……


    她撫摸潔白的機翼,英柏才讀大學,他還那麽年輕,可他再也不能拿數學比賽的獎,再也不能和他的同窗們每天爭相翻看報紙、查詢有沒有征召飛行員的告示,他再也不能當他向往的不怕死的飛行員了。


    她把飛機模型放進火盆。


    隨著火焰吞噬掉這架模型,恍惚之中,她仿佛在火焰裏看見了金英柏那張熱血朝氣的臉龐,溫柔地喚她婉姐姐。


    淚珠子大顆大顆地滾落。


    沈繡婉蹲在火盆邊,緊緊抱住自己,哭得聲嘶力竭。


    ……


    沈繡婉終於養好身體的時候,已經是入冬的季節。


    燕京的冬天格外寒冷,才十一月份就已經大雪飄零,沈繡婉晨起時發現窗玻璃上凝了一層霜花,傅公館的花園變成了暗沉沉的灰綠色,那些鬆柏倒還蒼翠,隻樹梢上落了一層薄雪,像戴上了白棉花帽。


    她記得自己剛嫁過來的那年,媽媽曾經寫信問她,北方的冬天是不是比南方冷。


    媽媽怕她受不住,特意給她寄了一床新彈的棉花被。


    自然,那床棉花被也成了二嫂薛琴貞笑話她和她娘家的理由——


    傅公館安裝了暖氣片,根本用不上那樣厚實的棉被。


    更何況傅家什麽沒有,哪裏需要她娘家千裏迢迢郵寄棉被?


    沈繡婉下樓的時候,在樓梯轉角遇見了五小姐雲珠。


    雲珠客氣地問候道:“三嫂的病好些了嗎?我聽密斯特史密斯說,你這段時間一直沒去上他的課。”


    沈繡婉頷首:“多謝你費心,我已經痊愈了。史密斯先生的課時費我已經結清,以後不會再去上課了。”


    雲珠想起那夜沈繡婉說了兩句英文,卻被二嫂當眾笑話的事。


    她勸道:“如果是因為二嫂,那太不值得的了。”


    沈繡婉隻是無力地笑了笑。


    她不在乎薛琴貞笑話她,她在乎的是,她花了半年時間學習洋文,興衝衝地想要向丈夫展示學習成果,卻被他視作丟人現眼。


    她沒有力氣再學了。


    她來到大廳,給傅太太請了安。


    傅太太正在沙發上和岑卿如說話,大房的那對龍鳳胎並排坐在壁爐邊看書,沈繡婉看了眼封麵,他們看的是英文書籍,雖然還隻是十一二歲的孩子,可大嫂肯花心思培養,聽說他們才四五歲的年紀就已經請了洋人教授登門授課,現在不僅能看懂洋文,還能說一口流利的口語,將來是要送出國學習深造的。


    沈繡婉記得自己十一二歲的時候,連洋文是什麽都沒聽過,隻知道惦記集市裏的糖葫蘆和桂花糕,還曾為一雙買不起的繡花鞋掉眼淚。


    她好心道:“我那裏有幾本英文詞典,要不拿來給久安和永寧?”


    岑卿如摸了摸身邊小女兒的腦袋,溫和地婉拒:“他們自己有,就不麻煩弟妹了。”


    沈繡婉知道大嫂瞧不上她的東西,尷尬地笑了笑。


    傅太太幫小孫女從玩具箱裏拿了一塊拚圖,掀起眼皮看了眼沈繡婉,道:“金城他們在小廳裏打牌,你過去瞧瞧。”


    再次聽見這個名字,沈繡婉心頭輕顫。


    她許久沒見過他了,還以為他沒迴家。


    她“誒”了聲,轉身往小廳走。


    她其實不知道該怎樣麵對金城,他利用她引誘陳姨一家的事,至今也不曾給過她交代,如果可以的話,她想跟他好好談談。


    小廳裏坐了不少人,熱熱鬧鬧的。


    金城、白元璟、薛琴貞和薛棋舒湊了一桌在打麻將。


    沈繡婉瞧見金城身後還坐著一位年輕時髦的小姐,穿蜜黃色的旗袍,外麵罩了件溜光水滑的貂毛坎肩,戴兩隻金鐲子,燙著羅馬宮廷式卷發,容貌洋氣,眼睛格外漂亮。


    沈繡婉想起她是竹篁館老板的千金。


    竹篁館那夜,她暈厥之前曾看見過金城和她說話。


    原來在她還為了那夜的利用和刺殺耿耿於懷時,金城已經陪著別的女人翻開了新的篇章。


    “沈夫人。”


    白元璟最先注意到沈繡婉。


    “白醫生。”


    沈繡婉禮貌地打了招唿。


    而金城盯著手裏的牌,未曾瞧她。


    沈繡婉見這架勢,知曉今天大約是和他談不成金家的事,於是客氣道:“你們玩,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沈小姐,”薛棋舒突然起身,“我今天手氣不好,打了一上午,到現在還沒開胡。這麻將我是打不下去了,換伱來吧。”


    沈繡婉本欲推辭,可薛棋舒已經坐到了薛琴貞的身後。


    她無法,隻得落座。


    傅金城把玩著麻將,忽然對身後的時髦小姐道:“你來替我打。”


    司曉棠望了一眼沈繡婉,笑道:“三爺,我不會打麻將。”


    “我教你。”


    傅金城與司曉棠換了位置,一隻手搭在她的椅背上,微微傾身向前替她看牌,從沈繡婉的角度看去,他像是把司曉棠護在了懷裏。


    沈繡婉低下頭看牌,假裝沒看見他們的親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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