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讓藤丸立香來描述一下這個傳送法術的體感的話,她會表示:仿佛被卷進了一個五顏六色的抽水馬桶一般。


    但實際上沒有人問類似的問題,因此,目前為止,她暫時還沒有想到這個非常令人倒胃口的比喻,而是不得不忍著天旋地轉,想辦法在這一團混亂的情況下保全性命。


    但顯然,她的視覺已經用不上了,上下左右也完全分不清。即便依然可以利用美狄亞的靈基施展類似飛行的魔術,短距離的空間轉移應該也做得到,可在這個沒法搞清狀況的前提下,就算是還能使用這些手段,她也完全不知道該——


    ——什麽東西在一片混亂當中直接抽到了她的鼻梁骨上,讓她反射性地發出了一些不成調的丟人尖叫聲。她在本能中揮手,沒想到成功抓住了這個仿佛直接掄到她臉上的棒球棍一樣的東西。有一個瞬間,她猶豫著到底是要繼續拽著它、研究一下它到底是什麽,還是謹慎地放開手,隨便用點什麽魔術來嚐試從眼下的狀態裏掙紮出去。但緊接著,“棒球棍”上傳來了一股牽扯的力量,這股力量也很快地蔓延到了她的手臂上,把她向著某個固定的方向拉了出去。


    這下子,體感上的不適立刻減輕了很多,雖然也就是從抽水馬桶裏被平移到十二級大風當中的程度。但至少,藤丸立香終於能冷靜下來喘一口氣,平複一下幾乎快被晃成漿糊的大腦,睜開眼睛,檢查一下自己目前的狀態,以免剛出虎穴又入狼口。


    好消息,她的這種擔憂並沒有成真,因為將她拽出那一團風暴的是聖血天使首席智庫。藤丸立香目前正被墨菲斯頓用靈能的力量牽在自己身邊,四周是個圓形的防護罩,令她感覺自己是在倉鼠球裏跌了一跤的小倉鼠——不過現在這個情況,顯然沒有奢侈到能抱怨這個問題。


    接下來就是自檢:奧特瑙斯運行正常;和影從者戈爾貢的契約應該因為距離和信號的問題自動切斷了(沒辦法,資質平平通路太短的魔術師是這樣的),不過其他依托迦勒底的聯係還在,隻是因為同樣的原因變得很微弱;背後那件之前用靈子構建的魔術披風好像沒事,美狄亞赫卡忒錫杖還在手裏——等一下,那我另一隻手裏的是什麽?


    藤丸立香盯著那隻在混亂當中毫不客氣地抽了她一下的“棒球棍”看了幾秒,最後恍然大悟:這不是賽維塔鏈鋸戟上,去掉鏈鋸以及戟的那部分嘛!


    那沒事了。不是什麽奇怪的東西就好。如果剛才那一下是被夏拉西·魔災石化後的蟹鉗打的,藤丸立香真的會覺得自己不幹淨了。


    搞清楚自身狀態之後,藤丸立香把赫卡忒錫杖和鏈鋸戟的杆一起抱在懷裏,在倉鼠球裏蠕動到一個相對而言更適合發起一次談話的姿勢,向大智庫詢問:“我們在哪?或者正在往哪去?需要我‘開燈’嗎?”


    這是個相當務實的問題:因為他們顯然還在以這種幾乎無防護的狀態,帶著肉身在亞空間當中高速移動。當然,非物質世界當中的時間和空間都沒有什麽意義,“高速”這個形容在底層邏輯沒有意義的前提下顯得荒誕。然而,對於藤丸立香這樣物質世界當中的生物來講,如果向周圍看去的時候,四周可能存在或者在視覺上能被感知的東西全都在一起向後、被糊成一條條模糊的光效乃至表示速度的效果線,耳邊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亞空間低語當中也能明確聽出多普勒效應的話——那她就肯定在朝著某個方向高速移動。


    她沒有意識到的是,在墨菲斯頓眼中,事情不是這樣發生的。浩瀚洋在不同的人眼中會展露出不同的樣貌,對因驅動了法術而背生雙翼,凜然懸浮於五光十色的波濤當中的大智庫來講,他身邊唯一能被確信存在的東西是他剛剛從湍流之中打撈出的帝國聖人,以及她手中環抱著的少許衍生物。時間與曆史的洪流如海嘯般從他們身邊衝刷而去,無數宏偉的巨構建築在他們身邊建起又腐朽傾頹,無數龐大的文明在幾秒之內上演著興衰存亡,而他的靈能讓他們如被海浪衝擊的礁石一般在原地巋然不動——換言之,墨菲斯頓沒有自己“正在移動”的感覺。


    “不清楚。”他謹慎地迴答,“不論如何,我不認為我們遇到的這個法術本身具備殺傷力。以及,我必須得為我的輕率與莽撞道歉。”


    在傳送法術展開的那個瞬間裏,墨菲斯頓就意識到這是怎麽迴事了。目前的狀況可以說完全是他的過失,他就算豁出這條命,也得把藤丸立香送迴到安全的現實當中去。


    藤丸立香茫然了一瞬間,不過還是成功在當事人的思維完成從“全都是我的責任”滑向“我真該死”的步驟之前,重新找迴了自己的聲音:“嗯,你確實該道歉,然後我接受你的道歉,再然後這事過去了——現在我們更需要首先解決問題,比如研究一下我們會落在哪裏之類的。”


    有那麽一個瞬間,墨菲斯頓看起來想說點別的什麽。但最終,他脫口而出的還是這樣的句子:“我會傾盡全力想辦法將您送迴去的。”


    “倒也不必,辦法在這兒呢。”藤丸立香從懷裏單拎出了那半根杆子,“這個是賽維塔裏昂的鏈鋸戟……呃……的殘骸。他在自己鏈鋸戟的杆子底下加裝了一個傳送定位器。跟這個東西成對的傳送台在風暴邊界號上,因此理論上,隻要我們有足夠施展逆召喚法術的靈能,想辦法安頓下來不受幹擾地施術,我們自然就能迴去了。”


    為諾斯特拉莫式詭計服務的妙妙小工具這次立大功,不在場的午夜領主一連長真是解救藤丸立香於水火之間。考慮到在場的兩位一個是“進化”後靈能深不可測的大智庫,一個是直連黃金王座、基本可以看做靈能無限的帝國聖人,這個方案的可行性看起來非常之大。


    解決方式來得太突然,墨菲斯頓又是一懵。因此,他沒來得及出聲,隻能聽著被關在倉鼠球裏的藤丸立香有一搭沒一搭地抱怨:“放輕鬆點,就當是亞空間一日遊,水晶魔宮我都砸過了還有什麽我扛不住的……但是帝皇保佑不要血神不要角鬥場不要單挑……”


    也不知道這是否該算作藤丸立香的祈禱有效,但總之,當他們四周的景象總算有那麽點固定下來的意思時,四周的環境還算是安安靜靜的。


    好消息:附近那些仿佛不依存於時間和空間、憑空出現的設施看起來相當華麗,看起來不像是恐虐的風格。


    壞消息:是色孽的風格。而且規格相當高。


    對墨菲斯頓來講,他首先看到了一座華貴宮室的骨架被憑空搭建在自己的身邊,隨後,各色正常或不正常的建材便飛速地如血肉般(或者就是血肉)從梁柱之間生長了出來。緊接著是精致的雕塑,鮮豔的掛畫,柔美的輕紗,以及——


    鏡子。


    數量上幾乎無窮無盡的鏡子。


    散發著奇異光芒的光滑鏡麵近乎充斥了整個空間,不論上下左右,隻要還試圖睜眼就無法不見到其中的自己所投射出的影像。而那種影像又顯然與物質世界中隻會誠實地反射光線的倒影不同,在縱欲之主的魔力和觀者自身的渴求與恐懼的塑造之下,鏡中的影像被以邪惡的目的扭曲了。每一個鏡中所倒映出的觀者都是不同的:可能是當事人的某種可能性,當事人的某種理想,當事人的某種恐懼,又或者當事人更好或者更壞的——


    “不要看鏡子!”墨菲斯頓異常嚴厲地警告,但事實上,他沒有精力檢查藤丸立香是否能從這些鏡像當中保護自己。他看見一麵鏡子當中的自己最終褪去了戰團詛咒的陰影,雙翼宛若金鑄,與聖吉列諾並列;另一麵鏡子當中的自己卻如同怪物般麵目可憎,身披血光,帶領著同他一般已經摒棄了聖吉列斯美德的戰鬥兄弟不分敵我地於帝國中實施屠殺;又有一麵鏡子之上,他還是那個風趣幽默的卡利斯塔琉斯,沒有如此強橫的靈能,僅是戰團中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智庫,在普通的戰鬥任務和占卜當中毫不傳奇地平穩生活;鏡中又另有一個可能,是他從未被戰團作為有誌者征召過,那個已經完全消失在他記憶當中的“凱利”庸庸碌碌,就這樣在巴衛一上度過了幾乎無價值也不會被記錄的一生後壽終正寢——


    不對。智庫的思想在與他自己的認知鬥爭。這些都不是我,我是——


    另一隻相比之下很小的手輕輕拽住了他的手甲,迫使他低頭向下看去。在無數個迭代中的自己的間隙裏,他瞥見了實際上其實非常用力地向下拉他的那個藤丸立香:


    “鏡子!就!隻是!鏡子!”她對他大喊著,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但即便微弱,其中的含義卻也確實被智庫捕捉到了。


    在那個瞬間裏,墨菲斯頓周圍的世界猛地安靜了下來。不再有鏡中女妖無止盡的喋喋不休,不再有無數種試圖偏移他認知的所謂“可能性”擁擠著在他腦海中播放。那句話就像是某種對世界的衝擊那樣,仿若喊醒了一個正在睡覺的人,令其從光怪陸離的夢境當中迴歸了現實:鏡子就隻是鏡子。


    色孽惡魔愛用的那種難以言喻、令人作嘔的“香氛”依然飄散在他們的鼻尖,遠處無生者的絮語也依然窸窸窣窣卻聽不分明,但四周的鏡子確實,似乎都變迴了普通的鏡子:即便因為鏡麵的扭曲而會把人照得變形,即便每一隻鏡子上所投射出的墨菲斯頓都也不是他本身的樣子,而是高矮胖瘦各有不同——但它們都確實,“隻是鏡子”。


    “認知汙染。”在確認到墨菲斯頓冷靜下來之後,藤丸立香也鬆了一口氣。她撒開手,安撫性地輕輕拍了拍墨菲斯頓的臂甲,“目前應該是沒問題了,不過還是小心點。”


    墨菲斯頓心有餘悸地掃了一眼周圍的哈哈鏡,不太敢多看,於是把視覺中心聚焦在藤丸立香身上:“你最好還是閉起眼睛來,由我來找路。雖然你能以聖人之力破除這些幻象,但不知道這些惡魔什麽時候又會突然作亂。”


    藤丸立香茫然了一瞬間,才發現自己跟智庫基本上是在雞同鴨講,於是立刻出言把二者之間的電波重新接上:“停,不對,你理解錯了:首先,壞消息,我沒有聖人之力——至少在現在這個地方我沒有了,我和帝皇之間的通路剛剛‘啪’一下就掉線了;其次,我也沒有破除這些鏡子帶給你的幻象,不如說我其實是多套了一層給你。我剛剛說的那句‘認知汙染’的意思其實是,我對你進行了認知汙染。”


    墨菲斯頓沉默了一小會。他或許可能權衡了那個“失去聖人之力”的部分,但在開口的時候,他還是選擇了就後一個話題進行追問:“但我沒覺得有什麽地方被‘汙染’了。”


    “因為這招的本質是‘我將我觀察世界的邏輯分給了你’。”藤丸立香聳了聳肩,並再次於內心中感謝了美狄亞的靈基不會占掉她本人的技能槽,“我覺得鏡子就隻是鏡子,所以現在你也隻能看到普通的鏡子了。大概就是這麽迴事。順便一提,我不考慮死後捐獻大腦以供切片研究,謝謝。”


    墨菲斯頓顯得很困惑,並且在聽取了藤丸立香的解釋之後,變得更加困惑了。這種困惑中的沉默又持續了幾秒鍾,顯而易見的,在這幾秒鍾裏,大智庫決定放棄一些東西。


    “我在典籍當中見過對這個地方的描述。”他扔開了之前的那個話題,選擇通過迴到一種現實的方式來逃避另一種現實,“四周的這些鏡子全都是扭曲晶鏡,每一個裏麵都居住著一個色孽惡魔。它們的數量足夠布滿整個圓形大廳,會以無窮無盡地折射扭曲過的影像削弱觀者的心智,最終將他們變作囚禁於鏡中的一個尖叫幻影——另外,這裏是色孽寢宮的附近,叫做扭曲鏡殿,是祂平時用來冥想的地方。”


    沉甸甸的危機感隨著墨菲斯頓的敘述緩緩壓上了他的胃:“我們得趕緊離開這個地方,趁被任何什麽東西發現之前。”


    他不是很想給藤丸立香這位未成年少女增加什麽精神壓力,但他覺得這次真的要十死無生了。


    在這種情況下,反倒是看起來顯而易見地更加脆弱的那一位顯得更加情緒穩定。藤丸立香再次拍了拍墨菲斯頓的臂甲(從高度上來講,一個她比較方便夠到又不會顯得太冒犯的位置),安慰道:“沒事,既然這裏是縱欲之主的神域,那就解釋了為什麽我跟帝皇之間的聯係突然斷了。不是大問題,莎莉士本體目前應該不在,我有非常可信的消息來源表示,祂最近出門去跟納垢和靈族打仗了,寢宮裏留下守衛的力量應該也不是很多。”


    隨即,她仿佛突然有了些明悟一般:“原來如此,這整件事看來都是奸奇從中作梗:正常來講,要殺死那個夏拉西·魔災,它周圍肯定貼著少說一整個灰騎士連隊。這樣,那個傳送法術就會把至少一整個連隊直接送進色孽寢宮……”


    “我覺得。”墨菲斯頓很艱難地提醒,“我們還是找一下出去的路吧。”


    正如大智庫剛剛所描繪的典籍中所述,扭曲鏡殿中幾乎所有位置上都是鏡子、鏡子以及鏡子,目力可及之處根本沒有什麽門窗之類的東西存在。一個可能性是,在外來者存在的情況下,具備某種意誌的鏡殿會將所有可能的出入口封閉,直到獵物徹底掉進陷阱當中為止。但考慮到他們進來的時候使用的“手段”也很非常規,並沒有通過什麽實際存在的通道,他們不得不懷疑,這處亞空間當中的建築確實沒有什麽能與外界溝通的結構,進出都需要一種他們並不知道也最好不要理解的法術。


    “你覺得打破一麵牆之類的策略有用嗎?”在四下搜尋了一番無果之後,藤丸立香很迅速地放棄了思考。


    “四周都是鏡子。”墨菲斯頓強調,“這種扭曲晶鏡的特性是會吸收高能量的攻擊,但卻容易和普通的鏡子一樣,被簡陋武器的鈍擊所摧毀。但現在的問題是——”


    他很明顯地在地上跺了跺腳。扭曲鏡殿的地麵也是由鏡子構成的,所以大智庫完全是在鏡麵上發動了一次戰爭踐踏。理論上,一麵普通的鏡子當然會被原鑄星際戰士的這種動作直接壓碎,但實際上,某種透明的力場以毫厘之差的縫隙隔絕了墨菲斯頓的動力甲和鏡子之間的空間,這動作隻是令鏡子當中響起了一陣女妖刺耳的嘲笑聲。


    ……也對。畢竟是神祇宮殿的一部分,對外來者有一些防備也是合理的。


    藤丸立香用手中錫杖的柄四處戳了戳,平平無奇的資質令她沒能發現這種隔斷的具體原理。但這並不能阻止見多識廣的迦勒底禦主思考下一步的策略:“既然鏡子被保護著,反過來想的話,如果能打碎這些被保護著的鏡子,我們是不是就能出去了?”


    “理論上值得一試。”墨菲斯頓讚同道,“實際上,我可能需要一點時間來解決這個屏障的問題。”


    “不解決也沒關係。我來試試直接跳過這一步。”遠稱不上是優秀的魔術師,也並沒有實際的宗教信仰,但卻在實際操作中被眾多神祇寵愛的藤丸立香做出了非常不忠誠的發言:


    “既然是奸奇把咱們扔過來的,這裏就試試奸奇的方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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