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維塔整個人癱在曾作為戰場的教堂的斷壁殘垣之間,雙眼無神,腦子裏倒是正五光十色地天旋地轉著。


    這是根本不“木”也完全不“馬”的特洛伊木馬從風暴邊界號上跳了下來,不由分說地直接把夏拉西·魔災從原地架走的半小時之後。賽維塔已經在一同飛包空降下來的西蒙尼厄斯的幫助(順帶相互投擲了一番垃圾話)下得到了一些醫療援助,但……


    他現在一歪頭就能看見旁邊那個幹淨的,整潔的,充滿了科技感的,在被空投下來的五分鍾內隻用了兩個阿斯塔特動手就被成功搭建起來的便攜式戰地醫務所。但很可惜,首先,他不應該歪頭,因為在現在的狀態下,任何讓他的大腦失去平衡的微小動作都會引發劇烈的暈眩和嘔吐感;其次,阿斯克勒庇俄斯蹲在風暴邊界號上手搓出來的這個便攜醫務所,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在被架到醫神的麵前時,他得到了一句稱讚(“處理得很及時,成功保住命說明你認真讀了手冊。”),以及一個相當敷衍的醫療包和針對色孽毒素的解毒針劑(“既然死不了就不要進來占床位,去,去。”)。雖說拋開解毒劑不談,他確實能夠在得到了相關用品和器材之後自己處理身上的外傷(畢竟就是他自己親手劃的,他當然知道該怎麽修),但——誰能跟他解釋一下,為什麽這個解毒劑甚至要比色孽毒素本身還要更令人上頭啊?


    他在醫務所門外大聲地發表了抗議,阿斯克勒庇俄斯還真走出來看了他一圈。倒也不能說他對自己的病患不上心,可惜的是,病患本身的心情顯然不在他行醫時的考慮範圍之內——在這一圈過後,阿斯克勒庇俄斯很確信地做出了診斷:


    “確實,這次給藥可能過量了一微克,應當記錄下來。不過沒關係,這點誤差之下你死不了,挺過去就行了。”


    然後他就扔下賽維塔,轉身急匆匆地迴到了醫務所裏麵。一時氣結的病患在藥物過量的折磨之下暫且什麽都做不了,隻能把自己平鋪在地麵上,假裝屍體。


    實際上,賽維塔也沒法抱怨這個,因為既然他沒有“眼看著就要死了”,那就當然得給有這個榮幸進入醫務室裏麵的那幾位讓道:傷勢最嚴重的那個是被西蒙尼厄斯他們從坍塌的瓦礫底下挖出來的戴比特,午夜領主們抬著這位凡人從賽維塔麵前路過時,即便隻是一瞥,他也能確定這位先生的四肢上肯定都已經因為高空墜物而遭受了不同程度的骨折以及組織挫傷。本來,賽維塔可以據此推斷他軀幹內的重要髒器狀態也不怎麽樂觀,但實際上並沒有這個必要——一根鋼筋正卡在他的胸腔偏下的地方,即便心肺沒有問題,估計也直接刺破了他的胃。


    午夜領主大多有這麽一手“讓人在重傷的情況下依舊能活下來”的絕活,但一來他們抬過來的這位不是刑訊對象(又或者娛樂用的玩具),不能直接給下什麽效果猛烈但後患無窮的禁藥;二來在戴比特被壓在瓦礫底下的時候就已經快有出氣沒進氣了,因此,午夜領主們的作業幾乎完全都在阿斯克勒庇俄斯的監管之下,沒什麽施展“絕活”的機會。


    但與之相對,作為字麵意義上的醫神,阿斯克勒庇俄斯顯然是有一手活死人肉白骨的絕活的。哪怕是患者已經上了卡戎的船,他都能衝去冥界把擺渡人暴打一頓,在搶迴靈魂的同時順手打劫一下船費。區區一個有出氣沒進氣的戴比特,暫且還用不到仿藥。可惜,正因為如此,他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時間估計都要耗在這場手術上了——把將死之人從死亡線上重新拉迴來需要很多精密的操作,而這些精密的操作累加起來,就會相當地消耗時間和精力。


    這意味著在戴比特被抬進去之後的幾個小時之內,阿斯克勒庇俄斯不會有從這個臨時醫務所中離開的機會。但它甚至滿足最嚴格生化防護標準的大門還是在一小段時間後開啟了,一位聖血祭司帶著消毒水的氣味從裏麵走了出來。


    這是在通訊恢複之後,由教堂中剩下的那名聖血天使聯係修道院後申請來的支援。和這位聖血祭司一同從運輸機上跳下來的還有另外三名戰鬥兄弟,現在,他們連同之前就已經在的那一位聖血天使拚成了一個缺胳膊少腿的戰鬥小組,在聖血祭司再次出現的時候有誌一同地圍了上去,腳步聲在賽維塔的耳朵裏像是震天響的炸雷。


    “我成功取出了馬列裏兄弟身上的基因種子。”聖血祭司的聲音平穩,聽不出感情傾向,但對於現在的賽維塔來說,也像是一柄爆彈槍在貼著他的耳邊以連射模式開火,“因為阿斯克勒庇俄斯醫生在趕到後,就立即對馬列裏兄弟的遺體進行了得當的處置和淨化,它看起來沒有什麽遭受汙染的跡象,但保險起見,我認為最好還是對它進行一段時間的隔離觀察。”


    “是的,求你們了,趕緊離開這兒去做你們該做的事情吧。”毫無形象地躺在一邊的賽維塔這麽說,當然,他的重點是“離開這兒”,把他自己一個人安靜地留在這裏。


    他確信自己把這些話說出口了,但他實在不確定自己的音量是否足夠引起他人的注意。在毒素和藥物——很可能隻是在那過量的一微克藥物——的作用下,他在說話時甚至感覺那些字句是從他的胸腔和喉間飛速駛出的一列列裝載著沉重礦石的火車,沿著某種他也不知道是怎麽布設的鐵軌直衝進了他的腦子,再次令他產生了新一輪天昏地暗之感。


    也不知道是聖血天使們根本就沒聽到他在說什麽,還是他們其實聽見了,但決定對叛徒的胡言亂語不予理會,總而言之,這一小撮聖血天使們還待在原地:


    “那些暴露在大魔麵前的血奴怎麽樣了?”


    “暫時被隔離了起來,我們在教堂的廢墟裏找到了功能性還算比較完好的房間,他們自己也很安分。但——之後該怎麽辦?”


    “波提奧兄弟,我能理解你的惻隱之心。他們都是我們忠誠的仆人,這一點毋庸置疑。但規則就是規則,尤其是在接連不斷的戰爭當中總結出的規則。你要記得,這些規則中的每一條都沾著前人的鮮血。”


    “我明白這一點,但……”


    “不要讓感情影響你的判斷,從而懷揣僥幸心理。情感豐富是好事,但你不是原鑄星際戰士嗎——”


    “——多愁善感一點怎麽了,就算他是原鑄,也不應該剝奪他生而為人的證明。”賽維塔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苦中作樂。


    這次,他能確定自己說出去的這些礦業專列確實從他身邊開了出去,成功地撞到了聖血天使們的身上。證據就是,在他的話音落下去之後,就立即有一兩個腳步聲轟隆隆地靠近到他的身邊,順便一腳踹在了他的腰上。


    “別這樣,表親。”實在爬不起來的賽維塔隻能選擇示弱,“你現在要是把我翻過來,我毫不懷疑我的腦漿就會全都從鼻子裏流出來了。”


    “我還沒問,這個午夜領主為什麽光明正大地躺在這兒?”聖血祭司的聲音說。


    “就算我是夜行性動物,也應該享有在不礙事的地方曬太陽的權利吧?”賽維塔自己這麽爭辯,但沒人理他。


    “公平地說,他現在有資格躺在這兒。”那個過於多愁善感了一點的聖血天使的聲音做出了迴應。在這個距離裏,賽維塔總算認出來了:這是夏拉西·魔災出現的時候正在現場並且僥幸活下來了的那一個。


    “在我們麵對那個孽物的時候,是他抗住了絕大部分的攻擊。”這位聖血天使說了兩句公道話,但也隻有兩句,“雖然他沒有出現的話,我和帶出來的血奴們現在肯定已經全滅了,但他出現的時機和位置都太巧了,令我實在懷疑他與這次事件本身有什麽關聯。”


    “謝謝你,表親,我也愛你。”賽維塔陰陽怪氣道,“如果你在之前的戰鬥裏起了哪怕一丁點正麵作用,我們之間的戰友情分肯定會增加到驚人的一毫克那麽多的。”


    真正“與這次事件本身有什麽關聯”的那一位現在躺在手術室裏。考慮到“惹誰都不能惹醫神”這條風暴邊界號上的潛規則,賽維塔隻得遺憾地放棄禍水東引的計劃。


    他身上的甲胄嘰嘰咕咕地在響。賽維塔此前從沒意識到動力甲細小的運作聲竟然也這麽惱人,但這也讓他在沒法偏頭的前提下意識到,有什麽人在調取他的身份識別碼。他現在可不怕這個,甚至還“嘿嘿”地笑了兩聲,直到不知哪位聖血天使發出了嫌棄的一聲“嘖”。


    王座廳直屬聖人的鐵板可不是那麽好踢的,賽維塔背靠著這棵樹乘涼乘得非常愉快。


    “我們該拿他怎麽辦?”某個聖血天使問。這個問題令賽維塔感受到了少許危機感:


    “建議:把我原樣放在這兒。沒準等我藥勁過去了,還能起來幫你們做一些你們不忍心下手的‘淨化’工作。”他依舊躺在地上胡言亂語,“又或者——什麽東西在靠近?”


    沒人迴答他,甚至在好一段時間裏,沒人再理會他。聖血天使們毫不猶豫地把他這個因被聖人暫時征調而無法幹脆處死的叛亂派扔在了原地,如同一團隆隆作響的雷雲一般挪動著腳步離開了。他們或許做了一些防禦措施,但這對現在的賽維塔來說,沒什麽用,過分敏銳的感官很快將旁邊發生的一切告訴了他:


    來人是他的幾個黑甲衛的老夥計,附加一支法務部的精銳小隊。在這個陣容下被護送來的,理所當然是今天前往法務部開會的克婁巴特拉和凱莉亞——前者負責主要的交涉,後者負責持天鷹權杖充當壁花,以確保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是在跟誰的特派員說話。這麽轉悠了幾天下來,已經有人開始稱唿凱莉亞為“持節者”了,但賽維塔非常懷疑,當事人是否有意識到這個稱唿是在叫她。


    在幾分鍾的交涉之後,賽維塔意料之中地遭到了老夥計們的集體嘲笑。如果不是他的腦子還暈著,他真想當麵給這些人翻一個巨大的白眼來。但事到臨頭,他還是慶幸他目前沒有做出這麽複雜的表情的能力,因為很快地,擠出了人群的凱莉亞抱著權杖,輕手輕腳地在他身邊跪坐了下來:“賽維塔!你怎麽了?”


    “我好感動,看來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關心我的。”慶幸自己沒有一個白眼把這位在眼下的情況裏最可能幫助的小姑娘翻走的賽維塔說,“我沒事,隻是非常需要被施加一個那種能遮斷感官的法術。”


    這個法術來自於藤丸立香的實用法術小班授課,通常被用於在一些情況下隔斷痛覺,以在嚴重受傷的前提下保留行動能力,但實際上能作用的並不僅僅是痛覺。賽維塔蹭到過這堂課,但仗著自己是阿斯塔特、對疼痛的耐受力比凡人強得多而一個字都沒聽,現在正在被色孽毒素和藥物過量所放大的感官之下追悔莫及。


    出乎意料的,凱莉亞拒絕了:“不行,又不是用來拷問,這個法術還得是自己施加給自己才行,別人可沒法確定該把你的感官遮斷到什麽程度。”


    “你不是很擅長傳心術嗎?”


    “你不是也會傳心術嗎?這又不是那樣運作的。”凱莉亞顯得氣鼓鼓的,但還是把手放在了賽維塔的額頭上。一點溫和的光芒閃過,賽維塔眼前天旋地轉的景象很快重新變得規整了起來。


    嚐到一點甜頭的賽維塔又開始得了便宜賣乖:“我就說,這個世界上還是——”


    “——不要說話!”凱莉亞急匆匆地阻止,“不要亂動!腦科學可是非常精密的!”


    賽維塔立刻閉緊了嘴,即便旁邊又傳來了那老幾位的哄笑和垃圾話,一連長也巋然不動。他確實不想在一個半路出家的靈能學徒手底下變成傻子。


    當治療結束(大概吧),凱莉亞把手拿開之後,她才在賽維塔已經基本恢複正常的感官當中洋洋得意地微笑了起來:“當然,前後文沒有任何關聯。我沒什麽生化係的才能,這不過是一段祛除異常狀態的聖言禱告而已。”


    黑甲衛之中的哄笑聲又起,賽維塔也不好說自己到底是在“允許一個靈能學徒對自己的腦子動手動腳”上更跌份,還是在“被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用兩句完全不相幹的話誤導了”更沒麵子。總之,變迴健全人的他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順手一把抄起了凱莉亞:“小朋友,你知道你這麽做是要付出代價的嗎?”


    “什麽?”凱莉亞雙腳離地,但一點都不害怕。或許該稱之為一種風暴邊界號乘員特有的鬆弛感——這隻能證明,過去在船上的時候,類似的事情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並且沒有造成任何不可挽迴的局麵。


    這次也是一樣,因為賽維塔在簡單權衡了一番之後,隻是說:“我要把你的勞動力賣給聖血天使。”


    然後,在凱莉亞反應過來之前,他就已經拽著這位光芒幾乎完全被掩藏在藤丸立香之下,但含金量一點也不低的聖人,走向了另一邊警戒著他們的紅色表親們:


    “一個好消息。”他這樣說,“小朋友說她或許可以解決你們凡人仆役身上可能存在的‘小問題’。”


    “我沒說!”凱莉亞在賽維塔不傷人的鉗製下用力撲騰了一番。但在她從午夜領主的手中逃出去、重新整理了自己的衣著之後,依然輕唿了一口氣,抬頭麵對著聖血天使們,詢問:


    “什麽問題?”她說,“隻是基礎的混沌汙染的話,我可以淨化。但要是涉及到複雜的法術,那還是得找正經的靈能大師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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