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眾的認知裏,藤丸立香是風暴邊界號的主人。但如果有人實際深入到這艘小船的日常運營當中,就能輕易發現,這個所謂的“主人”,在許多時候,僅僅是一種名義上的從屬關係。


    比如說,一旦進入了風暴邊界號中的醫務室,那麽藤丸立香就不得不在屋簷下低頭,讓此地的一切都遵從阿斯克勒庇俄斯的意誌和規則——在這個空間裏,醫神才是當之無愧的統治者。


    現在,這位統治者已經趕走了所有無端闖入自己領域的閑雜人等,並對此次獻上的祭品感到滿意:藤丸立香作為讚助人來講非常優秀,但在提供稀奇病例的這一方麵,她本人顯然沒有什麽用處。雖然這也算不上是她的問題。


    相較之下,戴比特身上或大或小的問題則顯然令希臘醫神在相關方麵更加滿意——雖然對當事人來講,這很難稱得上是什麽好消息。鋼鐵之手戰團從美杜莎帶出來的傳統和風氣,導致戴比特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內的生活條件都很……不能說條件差,但是很粗放。在這個年代裏土生土長起來的凡人或許適應得了這種粗放,可對戴比特這樣,從基因型上來講百分之百的古代人來說,這種粗放就有點要命了。


    舉例來講,阿斯克勒庇俄斯已經在他身上檢測出了好幾種重金屬元素含量超標,以及因此而並發的數種器質性病變。如果不是戴比特的存在方式本質上與人類不同(或者說,比普通人類更能忍),他的思維判斷能力並不強烈依賴肉身中實際存在的大腦,軀殼上本應存在的機能也能用各種魔術上的手段糊弄過去,他身上現在理應已經出現重金屬中毒的症狀了。


    同理還有一些確實存在,但在各種魔術的遏製之下沒有爆發出來的輻射病。他並不是沒有嚐試過對這些問題進行處理——在這個年代裏,輻射病雖然有點麻煩,但也不是什麽不治之症。戴比特從鋼鐵之手戰團的藥劑師那裏得到過一些藥品和囑托,但還是那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他的免疫係統不喜歡這種外界幹涉,因此最後也就不了了之了。


    在人類曆史的第四十二個千年裏,活躍在宇宙中的“凡人”也是曾經被人類自主進行基因技術篩選迭代過後的人種。與阿斯塔特相比,他們當然顯得脆弱,但和戴比特這樣的古代人對比起來,他們依舊更能適應惡劣的環境和強效的藥品。如果戴比特不是一位在荒野求生上相對有豐富經驗的魔術師的話,那他甚至可能走不出卡裏西斯星區的那個巢都世界。


    對“現代”科技過敏不是他自己一個人的問題,阿斯克勒庇俄斯至少可以肯定地說,藤丸立香也對現在的人造血漿過敏。


    “更多不現實的東西我就不說了,但至少在日常生活當中,你應該更注意一下食品安全標準。”在檢查和治療的過程中,阿斯克勒庇俄斯給出這樣的醫囑,“在風暴邊界號上時你不用擔心這個,在外麵時記得跟著立香吃飯就行。我這裏有一份給她寫過的飲食須知,你拿去參考一下。”


    戴比特的兩隻手臂上都接著軟管,混合了一些魔術手段的透析治療令他隻能呆在原地,唯有轉動頭顱才能令目光追上醫神的背影:“給她寫?有必要嗎?”


    “我知道,她的毒耐性不是秘密,但這依然有必要。”阿斯克勒庇俄斯迴答,“但這種基於魔術的‘毒耐性’非常仰賴基盤,或者說,大眾認知的集體無意識。如果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人都認為某種東西‘對身體無害’,她在攝入相關物質的時候就不會具備抗性。舉例來講,她喝這個年代的咖啡是真的會嚴重心動過速的。”


    戴比特眨了眨眼:“我不是這個意思。”


    “怎麽?”


    “常人嚴重心動過速可能會導致心衰最後死亡,這應該算是常識,所以我也知道。”


    在醫學上,這是不嚴謹的表述,但阿斯克勒庇俄斯沒有第一時間糾正戴比特在這段敘述中的錯誤。因為他飛快地意識到,更需要被即刻處理的問題,還在後麵:


    “但對於藤丸立香來說,她還會因為這種原因死去嗎?”


    阿斯克勒庇俄斯手中的研缽“嘭”地一聲落迴到操作台上去。


    “為什麽這麽說?”他轉過頭來,堪稱尖銳地審視著戴比特,“是因為那位中南美死神的存在嗎?”


    “隻是一些基礎的推斷。”戴比特·澤姆·沃伊德是在傳承科君主的教導下成長起來的魔術師,一些平庸者難以接觸的密辛對他來講也不過是唿吸般自然存在的常識,“她來到這個宇宙的手段,難道不是‘經由根源’麽?”


    僅是為了接觸根源所需要做出的準備,就足以讓她脫離“人類”的存在方式。嚴格來講,生理參數完全被固化在自己十七歲的某個時刻的藤丸立香也確實如此。她目前是被擬似第三法重鑄過的“靜止”之身——這一點在上次的會麵中,戴比特已經聽對方親口說過了。在此基礎上做出進一步的推論,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麽難事。


    “說到底,這間醫務室目前的運轉,本質上也並不是基於她本人有維持健康的需求吧?”戴比特直白地指出,“如果不是當初毀滅之爪號上的馬爾坎·費若斯身上發生的意外,你甚至不會被召喚出來。”


    阿斯克勒庇俄斯沉默了幾秒。


    “你很敏銳。”希臘醫神如此評價,“有一個瞬間,我甚至在考慮是否需要把你滅口。”


    ——或許藤丸立香自己本人都沒有意識到,但整件事的邏輯確實就是這樣運轉的:她在為逃出水晶魔宮而第一次以自身為媒介降靈迦爾納,使用了殺神槍導致全身的皮膚都被獻祭剝去後,沒有嚐試主動為自己召喚醫生;她在和科茲最開始同船旅行的那半年裏,因為對方精神不穩而兩次被對方打成重傷時,也都沒有嚐試主動為自己召喚醫生。但直到阿斯克勒庇俄斯因為一個與迦勒底無關的改造人而被召喚出來時,她本人依舊活蹦亂跳的,身上連個多餘的疤都沒有。


    或許藤丸立香確實在過去的旅程當中自然地掌握了一些戰場救護知識,但上述的傷害顯然早已經超出了緊急處理所能治療的範圍。在沒有專業醫生提供幫助的情況下,她到底是怎樣複原的呢?


    ——說到底,她真的從那三次傷害當中“活下來”了嗎?擬似第三法所重鑄的身體“被殺了還是會死的”這一點,到底是確實如此,抑或不過是本人的一廂情願呢?


    這是阿斯克勒庇俄斯沒有通過醫療室的使用記錄找到,也並不真正敢於放手去找的答案。


    “沒有那個必要。”戴比特平靜地迴複,“雖然矯飾真相並非善行,但我畢竟也是魔術師。如果把這當做維持藤丸立香依然身為‘人類’的認知的大型儀式,我也可以對相關問題保持絕對沉默:隻要她繼續以‘人類代表’的身份為這個宇宙領航,哪怕隻有一天的時間,我也都會為促成這無可辯駁的善行繼續保持沉默,支持她繼續‘如人類一般生活’下去。”


    說到底,阿斯克勒庇俄斯對藤丸立香製定的所謂定期體檢、飲食須知、平衡了工作、運動和娛樂項目的日程表,以及八小時睡眠等相關規則,確實都不過是為了以這種近乎刻板的“日常”,令藤丸立香能夠在這個陌生的宇宙當中產生“自己依然和過去一樣”的這種錯覺:


    我當然還是人類。


    “我隻有一個問題。”戴比特繼續提問:“藤丸本人,她意識到了這一點嗎?”


    ——


    但丁站在聖血大教堂的二層走廊的露台上,向下俯瞰著人聲鼎沸的大禮堂。


    他所站立的位置在結構上毋庸置疑是“二層”,但在高度上,他距離地麵約有十米。這處能夠俯瞰禮堂的露台大約能令他平視遠處聖吉列斯巨像的腰帶,也讓地麵上那些原本宏偉英武的聖血天使兄弟們,在他眼中顯得渺小了起來。


    這點距離不至於產生如此大的視錯覺,但丁清楚,真正導致他產生如此感想的,是角度上的不同:當大家都站在平地上時,一位原鑄兄弟和一位首生子兄弟之間的不同當然能被輕易地分辨出來,但當觀察者采用起俯瞰的視角時,二者之間身高上的差距會因為角度問題被消弭掉不少。


    但戰團長並不會在這個問題上搞混。的確,現在的聖血天使戰團當中,絕大多數戰鬥兄弟都已經是原鑄星際戰士了,可依然有一個部門是例外的:


    死亡連。


    畢竟,沒有人能為陷入了黑怒的聖血天使做原鑄手術。雖然原鑄星際戰士並非能夠完全免疫這一戰團詛咒,但鑒於抗性確實存在,且這些新兄弟加入的時日尚淺,死亡連中的絕大多數兄弟,依然都還是首生子。


    大禮堂中原本的陳設都被臨時搬走了,好容納為今日這個特殊的場合所需要的一切人、事、物。濃鬱的香料氣味帶著熱氣從禮堂當中向上蒸騰,香爐中發散的煙氣混雜著管弦絲竹和專門為此受訓的血奴唱經的聲音,一同在這個被特別設計過的禮堂當中迴響反射。這些本該在禮堂中堆疊出一些神聖而平靜的氣氛,隻可惜,他們不幸被幻象擊敗的兄弟對此充耳不聞。


    然而與以往相比,在置身於現在的聖血大教堂中時,這些身陷詛咒的兄弟們確實變得更加安靜溫順了。依然有全副武裝的血奴和能夠擊倒一個阿斯塔特的機仆在每位死亡連兄弟的身邊左右“護衛”,依然有沉重的鐵鏈和枷鎖負責限製拖慢他們的行動,他們的精神也依然深陷於過去的幻象,令他們時不時做出當前景象錯位的憤怒咆哮或者攻擊性行為——但確實,並非第一次見到死亡連集結,甚至曾許多次親自下令讓這些可悲兄弟如此集結、去籌備一場堪比自殺的突擊行動的但丁,可以非常確實地說,他們比以往的每一次都平靜得多。


    至少今天,極大概率是出於某種眾所周知的原因,這些弟兄們所更頻繁地表現出的感情並非慣常的憤怒,而是哀慟。


    禮堂之上,聖吉列斯的宏偉塑像斂目垂眸,悲傷地俯瞰著科布羅帶著他的助手們穿梭在人群當中,檢查著每一個陷入黑怒的兄弟們生理指標的異同;在基因之父似有若無的靈能柔光之下,死亡連的雷瑪特牧師似乎能做到完全恢複理智,正跪在雕像前的一角流著淚祈禱;而在但丁的對麵,禮堂另一側相對的露台之上,則是墨菲斯頓帶著戰團智庫,以近乎冰冷無情的態度向下俯瞰並警戒著。


    這看起來起了些作用。但丁沉默著思考。或許“讓死亡連的兄弟靠近他們的基因之父”是一個有效的嚐試——尚還需要時間來確認是否正確,但至少在目前看來,是有效的。


    他還需要時間繼續觀察,並進一步對這種推論做出完善,但他背後一位聖血衛隊的成員禮貌地打斷了他的沉思:若赫塞留斯迴來了。


    當下裏正在進行的事情的確很重要,可對隻是在一邊觀察與見證的但丁來說,他也並非沒有同時聽取一場報告的餘裕。智庫書記官很快被衛隊引領到了同一個露台上,若赫塞留斯本應立即為“國教大主教意外身亡”這件事做出簡報,但在此時,他端詳了一下沒有佩戴死亡麵具的但丁的麵容,提起了一個完全的無關話題:


    “恕我鬥膽,但丁大人。”智庫這樣說,“可您的眼底都充血了。您上一次休息是什麽時候的事呢?”


    但丁因這一略顯突兀的話題莫名地歪了一下頭,沒有生氣,隻在心裏覺得有點好笑:“在經曆過原鑄化手術之後,我隨著歲月流逝所失去的精力已經重新迴到了我的身上。感謝你的擔心,蓋烏斯,但大可不必。”


    如果麵對的是墨菲斯頓,若赫塞留斯或許會再多兩句嘴。但他現在麵對的是自己德高望重的戰團長,當代聖血天使各個方麵的楷模,他因此決定點到為止地丟開這一話題,迴到他真正該匯報的事情上來。


    智庫在熏香、聖歌,以及死亡連兄弟所發出的各種雜音當中對他的戰團長講述了整個故事。這個在事後被複原出的、略顯荒誕的故事令見多識廣的領主指揮官也不由得花時間思索了一小會兒,才最終作出決定:


    “我讚同你的判斷。應當立刻整飭隊伍發往特羅立波大主教坐堂的世界,對當地可能的混沌教派汙染進行調查。如此把整件事定性為國教內部少數派係的個體問題,然後交還遺體和調查報告,讓他們自己內部解決。”


    “現如今的巴爾已經很忙了,無意再被卷入什麽權力政治鬥爭中去。”


    戰團長帶著一點不明顯的煩悶,如此做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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