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樣,聖血天使戰團長的命令被順暢地貫徹、執行了下去。但也和以往的許多次一樣,僅僅是如此,還並不能順利地解決橫亙在他們麵前的所有問題。


    阿拉克斯·天使堡壘永遠都處在戰時響應狀態。第二天一早,若赫塞留斯獲批臨時加入的第三連就已經出發了。但也是同一天,特羅立波大主教的座艦向在帝國中理論上與國教平級的聖血天使戰團發布了通知,並且將相關文件抄送了一份到迦勒底,嚴辭表示對大主教身故一事調查結果的不認可。


    法理依據上和行政手續上,這番處置確實沒什麽能讓人置喙的地方。依照《阿斯塔特聖典》的指導思想,每一個星際戰士戰團都應被視為獨立存在的、相互平級的、具有一定範圍自決權的軍事機構——哪怕是聖血天使這樣的初創團也是如此。事涉一位國教次星區大主教,還是當事人死得不明不白這種惡性事件,國教方麵確實有對他們無法接受的調查結果表示質疑的權利。


    至於迦勒底——在帝國官方記錄中,迦勒底局是星炬庭下屬的一個外派分支機構,而眾所周知星炬庭萬年來沒有產生過什麽需要外派分支組織去處理的事務,因此,關於“該如何對待這樣一支隊伍”這一點,地方沒有任何可供參考的法律條文以及先例。考慮到星際戰士戰團顯然是相較下更加強硬的軍事機構,而迦勒底似乎隻是來這裏搞建設的一個工程部門,真的將後者放在後麵似乎也沒什麽問題。


    ——而在實際運行中,接到了這份通知的兩個部門,都隻覺得國教這次實在是有些不知死活,甚至已經非常值得懷疑了。


    首先,作為身處於巴爾次星區的國教分支,這些人竟然敢於質疑聖血天使以戰團名義做出的結論。要知道,在巴爾星係周邊的廣袤地區,甚至可能超過整個巴爾星區的範圍內,主流的國教形態都是將聖吉列斯與帝皇並列敬拜的。就像奧特拉瑪五百世界傾向於將基裏曼與帝皇並列那樣。聖血天使阿斯塔特,雖然沒有他們天青色的表親們習慣的那樣頻繁插手凡人間的事務,但作為聖吉列斯一脈依然留存在世界上的血嗣,他們也廣受愛戴,甚至與戰團當中履曆和能力格外傳奇的人物,比如但丁或者墨菲斯頓,會在國教分支的分支當中也被當做宗教偶像進行崇拜——巴爾周邊時不時就會出現一些這樣的朝聖者。


    如果說大主教座艦上的這些隨員最終選擇不接受聖血天使給出的結論,還能算是國教為了權術短暫地割舍了他們信仰中比較不重要的那一部分(該說不說,類似的事其實還挺常見的,隻是很少發生得如此明目張膽)。那麽,他們,作為一個在定義上是敬拜帝皇的官方宗教組織,在這件事中選擇慢待迦勒底——一個由身邊有禁軍跟隨,並顯然由王座認證的帝國聖人領導的組織——就表現得非常有取死之道了。


    哪怕這些人在聲明文件的題頭多加一個迦勒底,然後再轉抄對應機構呢?這都能令他們的行為比他們實際做出來的更好解釋。


    鑒於所有人都不是很想相信,特羅立波大主教親身帶來的隨員在經曆過內部推選和妥協之後,得出的結論竟然是這樣一個近乎自殺的處置方案這一點,在接到這則通知之後,不論是聖血天使戰團還是迦勒底,在做出迴應的效率上都明顯被卡了一下。


    當然,這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最終還是沒有被推到但丁麵前,尊敬的領主指揮官已經有太多事情需要操心了。首先正麵對這則通知作出迴應的是迦勒底方麵:他們提議在巴爾主星地表進行一場麵對麵的三方會議,把整件事徹底說清楚。


    這是一個不太常規的,但對迦勒底來說又似乎很合理的處置方式。雖然相互接觸的時間不長,但聖血天使已經大致摸清了迦勒底目前領導人的基本行為邏輯:藤丸立香總是傾向於盡可能地加強溝通,用不流血的方式解決問題,即便在一些事(比如眼下的問題)上,流血顯然是一個更簡單便捷的選項——國教的下屬人員竟然在處置官方事件時采取了某種程度上忤逆宗教的方案,即便嚴格說來這隻是擦邊,但對帝國來說,如果是一個更神經質一點的審判官(而任何合格的審判官都很難不比藤丸立香本人更神經質)在主持大局,此種程度的懷疑就已經足以令一個部門遭到血洗了。


    至少賽琳娜·瑪蘭領主審判官是這樣覺得的,因為如果讓她身處於那個立場的話,她就會這麽做。


    灰騎士們在靈能方麵的一些驗證工作似乎陷入了瓶頸,又或者是他們在實驗後得出了一些自己無法接受的結果。瑪蘭並不清楚太具體的事,也沒有多問。她隻是感覺到從斯特恩上尉修士開始,一部分灰騎士很不尋常地明顯表現出了困惑與焦慮,並且臨時決定延長自己花費在這些工作中的時間。瑪蘭在這部分幫不上忙,所以,她自然而然地選擇迴歸了這次前來巴爾的主要任務——作為局外人和見證者,她現在與海斯廷斯一同出現在了這三方會議的談判桌邊。


    實際上,她其實隻是對海斯廷斯提出了那個理所當然的要求,表示自己想要擇日與迦勒底麵對麵地溝通一下,然後就莫名其妙地被作為所謂的“見證者”被安排在了這張桌子邊緣。對此,海斯廷斯表示:別問我,我不知道,我這兩天都一直在你的眼皮子底下無所事事,發出去的每一通通訊你也都檢查過內容。我像是能知道什麽內幕的樣子嗎?


    得益於當事人本人穩健的性格,瑪蘭姑且還是能在原位沉得住氣的。她不知道為什麽迦勒底選擇把談判地點選在這裏——一片什麽都沒有的野地,恆星巴洛泛紅的光在日間直直地砸下來,把地麵上同樣泛紅的沙子烤得滾燙,環境顯然不夠宜人。但她還是來了。


    黑暗天使在這裏仿照野戰指揮部做了一處臨時建築用於談判。對阿斯塔特來說,這種程度的惡劣氣候對他們毫無影響,但對來自國教和審判庭的凡人們來說,一層至少能阻擋太陽輻射的屋頂就很重要了。雖然,從地麵升騰起來的熱輻射讓它對氣溫的影響顯得有些杯水車薪。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種惡劣的環境打消了各方大擺排場的願望。除開各方麵的拉拉雜雜的車輛和隨從之外,國教這邊派出了一位看來就很能言善辯的傳教士;聖血天使的參會人員是一位六連的軍士,這可能代表著戰團整體上偏向消極中立的態度,畢竟整件事除了發生在巴爾之外,從頭到尾都和他們沒關係;而迦勒底這一邊則表現出了一貫的“節儉”,除開作為談話代表的女性之外,隨員就隻有一名禁軍。但是——


    “我確信這位不是藤丸立香。”雖然隻從通訊影像中打過一次照麵,但瑪蘭依然如此篤定地低聲向海斯廷斯詢問,“我先前沒聽說風暴邊界號上還有這麽個人物。這是哪一位?”


    也無怪瑪蘭對此的第一反應是“這是個人物”,因為任何人在見到這位走在禁軍身前的女性時,首先產生的第一印象都是:美。


    她身材高挑,曲線柔和,妝容上隻以一種可能與宗教相關的特殊圖案勾了眼線,簡單地披散著一頭介於孔雀藍與深綠之間的、海藻般的長發,身著樣式簡約的一襲白裙,佩戴著做工樸素但用料紮實的少許金飾。於一位皮膚白皙柔嫩,保養得當,明顯養尊處優的尊貴之人來講,她周身的裝飾實在是太過乏善可陳了。但這並不能說明她吝於利用外物妝點自己的外表——任何當麵見到她的人都會在那個瞬間意識到,此等美貌是不需要被庸俗的外物“妝點”的,不如說,任何飾品都隻會在她閉月羞花的麵容之下淪為可笑的陪襯。


    “我,不知道。”海斯廷斯勉強定了定神,才小聲迴複瑪蘭。作為一個合格的審判官,來者已經臻至完美的驚人美貌固然令人驚愕,會令人第一時間想到歡愉之主的陰謀,但令他在反應當中卡出這個延遲的,還是當事人背後亦步亦趨、毫無怨言地跟著的那位禁軍。


    瑪蘭轉過頭來,對海斯廷斯扔出了一個懷疑的眼神:“你難道不是自稱已經查清了那艘船上所有活人的底細嗎?”


    “所有活人的。”海斯廷斯非常嚴謹地反駁,“就比如那位禁軍,一般我們稱他為克拉諾斯。但你得知道,風暴邊界號很多時候不是依靠活人在運行的。”


    之前可沒聽你說過這個。瑪蘭擰著眉頭想要反駁,但來自迦勒底的這位女性已經在這兩三句話的時間裏成功就位:


    “尊貴的帝國聖人在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無暇撥冗前來處理此等小事。”那女人以堪稱無禮的趾高氣揚——但卻是與她本人所具備的那種衝擊性的、盛氣淩人的美貌相得益彰的態度——如此說,“因此,她命我克婁巴特拉七世前來聽取各位的抱怨。你們這些容貌低劣的粗野男人們,就心懷感激吧!”


    ——


    “……不是這麽迴事!”一天之前,從召喚陣中走出來之後,經由藤丸立香的解說下理解到現狀的托勒密王朝末代法老,篤愛父親者,以埃及豔後之名流傳千古,實際上卻是能夠讓已經變得餒弱不堪的埃及以亞曆山大港為中心,再次煥發經濟上的活力,並在龐大羅馬的陰影下作為獨立國家斡旋二十二年之久的、胸有韜略的女帝,克婁巴特拉,對自己在某方麵實在不成器的禦主發出了憤怒的說教,“雖然我跟凱撒大人之間發生的事讓我看起來沒資格說這個,但政治這種東西隻靠愛是轉不起來的!”


    “我當然知道——”


    藤丸立香虛弱地想要申辯,但這話還沒說完,就被已經狂暴化了的克婁巴特拉打斷了:“不!你可能知道,但你根本沒意識到!”


    再接下來,她默念著什麽“儀態、儀表”之類的單詞深吸了一口氣,花費了幾秒鍾的時間,好說服自己“這不是禦主的錯”。在平靜下來之後,她重新開口:


    “聽好,妾身並不是想要指責伱對待他人的態度有問題。畢竟作為迦勒底最後的禦主,你從前就是憑借那種待人接物的態度才統合了曆史上如此多的人傑,令他們統一在‘修複人理’這個目標之下的。不管是從上述的結果看來,還是從普世意義上的道德觀念看來,你‘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這樣的態度並沒有錯。”她這樣說,“但,政治,尤其是在等級森嚴的、由獨一皇帝統治威權政治體係之下,這是顯然有悖於權力運行規律的。”


    “……雖然這麽說——”


    “——場景應用題。”克婁巴特拉絲毫不理會對方想要申辯什麽,自顧自開始了突擊測驗,“明天你要和帝國某位官員在非正式場合進行一次友好會麵,相關的流程與隨員名單已經發給你了。除開這位官員本人之外,你會去記憶其他隨員的名字嗎?”


    藤丸立香表現出了相當的茫然與困惑,但還是乖巧地迴答:“會啊,畢竟見麵要打招唿的——”


    “錯!”克婁巴特拉相當嚴厲地打斷了禦主的迴答,“這是在‘一同出去玩的朋友預先說要帶其他不認識的朋友一起來’這種場景下的正確處理,但並非一國政要在外交場合下的正確處理方式!記憶隨員的資料這些不重要的東西是——”她很自然地揮手,示意向了牆邊安靜地充當壁花的禁軍,“——你身邊這些金燦燦的近衛該做的事!你親自向隨員打招唿更是大錯特錯!這就好比你跟妾身約好出門逛街的時候,你在對我打招唿的同時也向我的包包問好了!除開顯得你是個腦筋不正常的怪人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藤丸立香臉上的表情更加茫然了:“但是那是活生生的人啊,又不是真的包包……”


    “從等級差距的層麵來講沒什麽區別!身份高貴的人和身份卑賤的人是不能被相提並論的!所謂封建帝國的權力階層就是這樣的東西,在大眾常識的層麵裏,庶民和貴族就已經是完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物了,低賤者甚至連給尊貴者提鞋都不配,就連底層人肮髒的目光也會被上層人視為不潔的象征!”


    不論克婁巴特拉是否打從心底裏相信這種論調,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都依然表現出了一種非常理所當然的感情色彩,就好似這是泰拉上的太陽會東升西落那種眾所周知的公理。這種理直氣壯的態度進一步加劇了藤丸立香的茫然。她轉頭看向牆邊的禁軍,更茫然地發現這人臉上竟然一副“終於有人說這話了我好感動”的樣子,於是隻得收迴目光,低頭自省。


    在十秒鍾後,她對克婁巴特拉提出了自己的結論:“但這顯然不對勁吧?人就是人啊?大家本質上都是一樣的,都有做得到的事和做不到的事,所以才要相互幫助一起生活啊?”


    聽到這話的第一個瞬間,克婁巴特拉露出了相當震撼的表情。可在這個表情馬上就要轉向“孺子不可教也”的方向之前,她自己首先在電光火石之際轉換了思考的角度。同樣花費了十秒鍾之後,這位手腕高超的女性封建君主重新露出了一個溫和讚許的笑容:


    “你說的對。”她在禁軍難以置信的目光之下如此讚同,“把我剛才說的話忘掉吧,作為迦勒底的禦主,你最終會形成這樣的觀念也很正常。你就保持這樣就好,政治上這些你不擅長所以做不到的事,就交給妾身來處理好了。”


    這或許是“警報解除”的先兆。藤丸立香因此充滿希冀地提問:“所以……?”


    “所以現在立刻跟我去做水療spa!”克婁巴特拉跳躍性地得出了這個結論,“你那幹燥粗糙的皮膚是怎麽迴事?作為妾身的禦主,你在形象管理上怎麽能這麽不上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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