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防一些在記憶連貫性上有所欠缺的原體貴人多忘事,請允許我在這裏重新確認一遍:你還記得我是從哪來的吧?”


    藤丸立香靠在椅背上發問。


    要是能換個更私密點的場合,她是很願意把話說得更明白一點的。雖說她和聖吉列斯之前已經在教堂正廳中雲山霧罩地做出了許多重量級發言,但“你還記得我也是個奸奇神選吧”這種話看著終究不是很像能在聖血衛隊和首席智庫麵前堂而皇之地說出來的。為了自己的小命考慮,藤丸立香不得不采取一種迂迴婉轉的方式,再次利用相互之間的信息差,將這個提示變成於在場的人中隻有她、聖吉列斯以及西吉斯蒙德能聽得懂的謎語。


    話又說迴來,她覺得這個基本事實最好還是讓墨菲斯頓也知道一下,雖然不太應該是此時此刻。這樣一來,萬一迦勒底這邊發生了什麽問題,聖血天使也好應對。她悄悄把這個攤牌任務也加入自己的計劃表裏,假裝沒注意到自己上一句“聽起來沒那麽異端,但也很可能包含了一些很異端的暗示的”話引發了怎樣的一種氣氛,等著聖吉列斯的迴複。


    “我應該……確實記得。”雖說做出了肯定的迴答,可聖吉列斯的語氣聽起來不是非常確信,“我至少聽過阿茲卡隆轉述的版本,那確實非常……令人難忘。”


    “你完全可以直說它‘聽起來很假’。說實話,我對自己竟然能活到現在這件事也非常驚訝。”同樣作為委婉曲折的溝通藝術大師,藤丸立香毫不費力地讀出了聖吉列斯粉飾在各類形容詞底下的未盡之言,並且毫不以為忤,“這部分裏的過程眼下不重要,重要的是開頭。”


    這不代表“過程”裏沒什麽值得一提的部分,隻是當事人本人不想提而已。藤丸立香確定一定以及肯定,水晶迷宮大逃殺是她有生以來經曆過的最爛的一次幕間活動,沒有之一。迦勒底在這個過程中損傷很大,最後之所以能搶到一絲生機逃出生天,也很難說沒有最終boss放水的原因。這直接導致那之後,藤丸立香一聽說奸奇倒黴了就會止不住地開心。


    同樣都是千年的狐狸,聖吉列斯當然知道藤丸立香在這裏強調的是什麽。但他故意不去碰與萬變之主有關的方向:“在我看來,你成功抵達星炬的這一結果才更重要。不論這是出於什麽原因。”


    “因果之間的聯係非常複雜,有時候一件事的起因與結果往往不是它看上去的那個樣子。就比如——”藤丸立香頓了一下,“你等一下,我肯定能找到一個聽起來不那麽像奸奇大魔說的謎語的論證方式……”


    “我確信我知道你想表達什麽,所以不必費心了。”聖吉列斯的語氣中帶有清晰的笑意,“容我提醒,這世上沒有什麽計劃可以稱之為十全十美,我們在做出任何決策時都需要承擔相應的風險。何況,在一場看似必敗的戰爭中,一個策略如果有五成以上的概率能夠翻盤卻沒有被采用,那麽指揮官可就至少會被指責為怯戰了。”


    現在的帝國已經很爛了,爛與更爛之間沒什麽本質性區別,但萬一好起來了呢?——


    薩哈爾在幾秒鍾之內意識到了一個答案——有關“為什麽他作為在大遠征中幾乎打滿全場的午夜領主泰拉裔,卻會在一連長的競爭中輸給相較之下完全是個新兵蛋子的賽維塔”的答案。


    從客觀的角度來看,薩哈爾此時得出的結論無疑是片麵且富有局限性的。這個答案顯然沒法解釋,為什麽在賽維塔加入軍團之前,薩哈爾也沒能在軍團指揮序列當中取得一個足夠重要的職位,但至少對此時此地的他本人來說,這是個足夠直觀,也足夠有說服力的原因:


    在挑釁過後,他不出意料地被賽維塔扇了一巴掌。在眼下的場景裏,又或者在午夜領主當中,這都是很正常的事。甚至於易位而處的話,薩哈爾也會選擇對挑釁了自己的囚犯這樣做,他因此完全預料到了這一下,也完全準備好了迎接攻擊帶來的疼痛——但問題不在這裏。


    問題在於,賽維塔的這一下顯然是當麵動手的,而薩哈爾幾乎沒能捕捉到他出手的那個瞬間。直到他的麵頰上狠狠地挨了一下,血腥味伴隨著火辣辣的疼痛,“嗡”地一聲在他的鼻腔與口腔裏彌散開來時,他的反射神經才將他的視覺所捕捉到的所有端倪傳輸到他的大腦,將整件事的前因後果準確地串聯在一起。


    ……他與黑甲衛之主之間,差距本就有這麽大嗎?


    沒等他圍繞著這個問題迴憶出什麽一二三來,他就被賽維塔揪著發根,被迫重新擺正了頭顱與視線。那種令人惡心的眩暈感又找上了他,但薩哈爾清楚,這一下其實不算很重。至少,他的所有牙齒都還在它們的原位,隻是略有鬆動而已。他完全可以順勢將一口血水就這麽啐在賽維塔臉上,但他想了想,還是暫時決定不這麽做。


    “咱們怎麽著也算是‘老相識’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你我心裏都門清。”賽維塔用薩哈爾熟悉的,一種在萬年前的午夜領主軍團中常常出現的,帶著諾斯特拉莫口音的哥特語輕柔地嘶嘶說,“挑釁我對你沒什麽好處,伱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這倒確實。薩哈爾可以認同這部分。


    然後他選擇一口血水啐在賽維塔臉上。


    這倒不全是沒必要的意氣之爭。要知道,這不是什麽“乖乖聽話就沒事了”的場合,就算瞎子也能從目前的氣氛中讀出來,這是一場審訊。在一場審訊中,受審者往往需要通過各種各樣的手段來對抗或者迴避審訊方的話語權,以保護自己的秘密,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但這種當麵挑釁、突出一個“我不好過審我的人也別想好過”的同歸於盡式的做法,不得不說,大概是午夜領主獨有的傳統。


    何況,薩哈爾認為自己還得迴去。因此,他總得想個辦法激怒對方,好叫人把他從枷鎖中放出來。但有點出乎他意料的是,賽維塔沒有被激怒,反而笑了:


    “確實,我能懂你。但我現在確實也挺煩這個的,你也懂的吧?”


    再然後,薩哈爾看見了迎麵而來的一記直拳,同樣快到來不及反應。在那之後,他一定有幾秒鍾失去了意識。等他緩過神來之後,他毫不意外地發現,他的鼻腔再次流了血,然後止住,凝固的血痂一定程度上阻礙了他的唿吸。另外,他的一顆已經不太結實了的犬齒正以很不自然的角度抵在他的舌頭上。他吐掉那顆齊根折斷了的牙齒,發現賽維塔已經離開了原位,更遠處的黑暗中傳來了皮質摩擦的細碎聲響。


    薩哈爾認得出,這是鞭子的聲音。鞭刑這種傳統的刑罰在軍團中很常見,這直接導致絕大多數夜之子不論在實施和接受鞭刑上都有著豐富的經驗,薩哈爾也同樣,因此他絕不會認錯。


    “你在給鞭子上塗神經毒素嗎?”他向著自己因角度而無法看見的黑暗中發問,不太高興地發現自己的聲音因為唿吸不暢而聽起來有些甕聲甕氣,“這是不是太老派了一點?”


    “抱歉讓你感到無聊了,但你要知道,我現在也很無聊。”賽維塔的聲音緩緩從薩哈爾視線的死角靠近,一點一點,速度上毫無必要的緩慢——完全是為了給將要受刑的囚犯增添一些心理壓力。薩哈爾清楚這種把戲,他自己也很會運用,因此不覺得自己會被這招嚇到。


    “這段時間我本來應該很閑,可以在圖書館裏隨便看看書,聽聽音樂,組個牌局,又或者幹點什麽其他差不多的、算得上修身養性的閑事。”這話隻有一半是真的,賽維塔沒有真的那麽閑,但薩哈爾不知道,“你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真是打亂了我很多的安排。沒禮貌的家夥。”


    破空而來的鞭梢和最後一句話的話音一起,威脅性地唿嘯著擦過了薩哈爾的側臉。這次“攻擊”做得很富有技巧性,沒有傷到薩哈爾臉頰上的肌肉,但準確地刮掉了他的一塊皮膚。毛細血管緩緩地從那條傷口中滲出血來,在一陣輕微的刺癢下順著他的下顎淌進了脖子。


    賽維塔的鞭子上肯定有點什麽能阻止阿斯塔特凝血的東西,薩哈爾這樣判斷,然後,一陣火燒火燎的劇痛才開始在那條新增的傷口處點燃——與現在的這種痛感相比,之前賽維塔赤手揍他的那兩下簡直就連開胃前菜都算不上。


    薩哈爾咬著牙,強迫自己擠出一個猙獰的笑容,死死地盯著重新迴到他視線中的賽維塔:“這麽聽來,你其實很閑。堂堂黑甲衛之主現在也不過如此。”


    這應當是一個挑釁。對於軍團的管理層來講,“很閑”往往就代表著“不受重用”;對於變節戰幫的管理層來講,“很閑”往往就代表著“入不敷出”。不論從哪個角度來講,這都不是什麽好事,但從賽維塔依然平和的神態來看,他大概是沒有被這句話挑釁到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激怒我。但你知道,‘我很閑’這一點還代表著什麽嗎?”賽維塔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甚至笑盈盈的,這種滿不在乎且饒有興味的笑容,今天第一次令薩哈爾感覺到發自內心的不適。


    “這意味著,我有很多、很多時間,能被耗在你身上。”賽維塔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諾斯特拉莫口音特有的輔音氣口如同一陣陣吹在脖頸上的冷風,令薩哈爾汗毛倒豎,“但我也相信,我們花不了太久。你總會乖乖聽話的,對嗎?”


    他想說話,但緊跟著落在他胸腹之間的鞭梢令他不得不盡力咬緊牙關,才控製住自己,勉強沒有痛唿出聲。賽維塔沒在技巧上玩出什麽花活,他甚至沒用上什麽會令人傷筋動骨的手法,隻是一次又一次地令鞭梢在高速下“擦掉”薩哈爾身上的一線皮膚。但,那上麵不知名的毒藥讓整個過程變得分外難忍,非自然的疼痛燃燒著他的神經。而且那絕不是某種簡單的神經痛。


    要比喻的話,薩哈爾會說,那就像是有一隻熾熱的烙鐵正伸進你的靈魂當中,永不降溫,接連不斷地炙烤下去,仿佛要從你的骨髓裏煉出油來。他不是沒受過刑,也不是沒被一些折磨人的武器擊中過,但這一次確實有點太過了。


    “你想做什麽?”在第十二鞭落下之前,薩哈爾終於無法忍受這種折磨,開了口,“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其實,他沒什麽好和這位前任一連長說的,不論賽維塔問什麽,薩哈爾都決定不迴答。他隻是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需要一點短暫的時間用於喘息了。他的唿吸因為劇痛而顫抖,沒有在語氣中露出哭腔是他最後的體麵。賽維塔的鞭刑確實因為這段話而暫時中斷了一下,而這就是薩哈爾的目的——


    “我想做什麽?好問題。”群鴉王子若有所思地捋著手中的鞭子——一條平平無奇的皮鞭,沒有鐵飾或者倒鉤,沒有加裝任何意義上的力場,就隻是如字麵意義上的一條“皮質的鞭子”——“這沒什麽好藏的,所以我會實話實說。我來這兒的目的很單純:我氣不順,想要找個人打一頓。”


    薩哈爾瞪大了眼睛。不是因為這理由很可笑,事實上,這種“可笑”的理由在過去的午夜領主當中也顯得非常正常,原體身故、整個軍團都如同失去了限製的脫韁野馬之後更是顯得稀鬆平常了起來。他為賽維塔給出的理由感到憤怒,因為他在此時此刻明確地感覺到了被輕視:


    “你竟敢把我當做一個取樂用的道具?”他在憤怒的驅使下,於枷鎖當中不滿地掙動,將鐵鏈帶起了一陣嘩啦啦的響聲,“你怎麽敢?”


    “不行嗎?”賽維塔露出了一個誌得意滿的倨傲笑容,幾乎是無意識地把手中的鞭子卷了起來,“需要我提醒你一下,目前誰是階下囚,誰是拿鞭子的人嗎?”


    借著這個動作,薩哈爾終於看到了賽維塔指頭上不正常的血紅色——但他隻是“看到”了,被盛怒裹挾著的思維令他無法“意識到”這個不太對勁的重點。他用力地扯著自己脖頸上的項圈,好讓自己再向遠處好整以暇的賽維塔靠近一點,就如同被關在籠子裏朝外呲牙的狗一樣,色厲內荏地咆哮著:


    “你沒有資格這麽做!我是在你之後的一連長,原體親自授予了我這個職位!親自授予了我‘夜王之冠’的象征!我才是那個有權力繼承整個軍團的人!”


    或許他不應該向對方暴露“夜王之冠”的存在,但熱血上頭的薩哈爾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可惜,他終究還是太過天真,太過迷信原體,又太過迷信一條一萬年前的敕令在現下裏的約束力。薩哈爾理應知道自己的這些缺陷,但他就是學不會改正。眼下的情況並沒有因為他說了這些話而產生任何意義上的改善,隻是再一次地告訴他,他所信奉的那些東西什麽都不是——哪怕是在其他午夜領主的眼裏也是如此。


    “你瞧,這就是為什麽,我們的父親更喜歡我而不是你。要是我還在,軍團怎麽會被留給你這樣除了蠻勇和愚忠之外一無所有的人呢?”賽維塔一副被逗樂了的樣子,“聽聽你自己說的那些話,你覺得它們有足夠影響到我們眼前的現實的分量嗎?”


    “這就是問題核心了。”在這個瞬間裏,薩哈爾出人意料地冷靜了下來,依照本能迅速地接過了賽維塔親自遞出來的話柄,“你為什麽不在了呢?”


    “當軍團圍攻泰拉的時候你在哪?當夜之子集結在塔古薩的時候你在哪?當我們的父親一心求死的時候你——”


    由卷好的鞭子扇過來的、宛如一記重錘的衝擊中斷了薩哈爾的未竟之言。他的耳朵嗡嗡作響,並且確信自己咬到了舌頭,但他在稍微緩過來之後的最初的動作,依然是露出了一個得勝的微笑。


    今天第一次,他終於從賽維塔的臉上看見了被激怒的表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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