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可能!”蘭馬洛克大喊。


    如果有人的視線能穿透他身披的鎧甲的話,則必然會發現他的麵色已經被憤怒與恥辱的感情一同蒸得通紅。對一個阿斯塔特來講,這無疑是一個危險的預兆,但他對麵的人——康拉德·科茲,顯然對此毫不在意。


    “我沒有在和你商量,我是在通知你。”午夜領主原體在這裏破天荒地拿出了一個原體天然具備的那種高貴而傲慢的態度,配合著他已經出奇地整潔了的儀表,看上去倒還挺像那麽迴事。


    他現在身處於獅鬃號的傳送室當中,孤身一人。剛自亞空間的波動中顯形的那一個刹那裏,他就已經被數十把爆彈槍包圍了,但他對這些現在幾乎已經無法傷害到他的大號玩具毫無畏懼。他隻是俯瞰著他麵前的蘭馬洛克,提出自己的要求,然後在對方否決後以帶著輕微倦怠的語氣繼續聲明:“一萬年過去,許多事都在這些時間裏改變了,你們會需要時間適應這一切的——或者,我也可以用更‘幹脆一些’的方式處理這個問題。”


    這艘船上的所有人都是薩拉馬斯遠征的親曆者,沒人聽不懂那個“幹脆一些的方式”下藏著的言外之意。在場所有的黑暗天使都因此繃緊了神經,但康拉德·科茲繼續以一種接近自言自語的態度開口:


    “我可以,我當然可以……但至少這次,我認為最好還是不要這麽做。”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顯得意興闌珊,就好像一個被搶走了心愛玩具的小孩那樣失望透頂,“一萬年過去了,我也希望自己能用一些和平的、不見血的手段來解決問題……至少主觀上我想進行這樣的嚐試。”


    他讓自己的目光逐一掃過那些舉槍與他對峙的黑暗天使戰士們,將分布在他們動力甲上各種五花八門的徽記暗自收入腦海,而後緩慢而清晰地明示:“我個人是很希望你們配合的。”


    這句話之後的未盡之意再明顯不過了。


    藤丸立香已經快樂地丟下所有正事,跑出去計劃用三小時跟傑斯塔爾上的本地土著來一場有所預謀的“偶遇”了。在她從指揮鏈中下線的這三個小時裏,康拉德·科茲認為自己可以擁有比平時更大的自主權。


    他總算決定不要讓這種權力再一次白白溜走。又或許,他總算決定以此向藤丸立香證明:把一個他這樣的不穩定因素單獨留在船上,並且向他開放絕大部分設施的使用權限,絕不是什麽明智之舉。


    不好說傑斯塔爾上發生的一切對這位時常瘋瘋癲癲的原體產生了什麽樣的影響。或許是藤丸立香在他眼前完成的常人難以想象的功績震撼到了他,又或者是立香持續了半年的日行一善終於量變引起質變地叫科茲有所觸動,再或許是某些夢境般模模糊糊的東西在他的心裏為藤丸立香這個個體加重了一些砝碼——總之,康拉德·科茲終於決定暫時放下他的虛無主義哲學,開始為他們的任務做點什麽。


    不好說驅動他如此做的是什麽樣的心態:到底是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還是單純的、對掙脫預言的羅網的又一次嚐試與驗證?這些觀者無從得知。不過,至少康拉德·科茲終於決定開始承擔一些工作了。這就是好事……大概吧。


    雖說他們剛剛解決了一個帝國星球上孳生已久的混沌問題,並將它從一個產能欠缺的農業世界變成了繁榮富饒的文明世界,但嚴格意義上,這些事對風暴邊界號上的乘員來講,性質上隻能算是順手為之的支線任務。


    別忘了,他們在離開星炬時,亟待完成的任務是“收集一支不在現有編製內的戰團級軍事力量”。為此,藤丸立香提出了“收編午夜領主”的建議。而在麵對獅鬃號這條收押著一些薩馬拉斯遠征時期的午夜領主——考慮到賽維塔原本也被收押在這條船上,其他的囚犯也很可能是當年在戰爭末尾處跟隨科茲一起跳幫無敵理性號的成員——的黑暗天使戰鬥駁船時,隻要稍有常識的人都能想到應當嚐試把這些人手也解放出來。


    藤丸立香想得到的事情,賽維塔當然也想得到,區別在於前者覺得可以操作,後者認為天方夜譚。而他們想得到的事情,作為原體的康拉德·科茲當然也想得到,區別在於前兩者的思路還在正常人類會思考的範疇,後者的思路就……帶有一種原體特有的激進和想當然。


    “我要求:服從。”他對整個獅鬃號如此命令,“或者流血,然後服從。”


    “這不可能,雄獅的子嗣絕不會向叛徒屈膝!”蘭馬洛克憤怒地咆哮。


    通常來講,這樣的怒吼之後應當接續一些爆彈槍的巨響和敵人痛苦的哀嚎為宜。蘭馬洛克本來也是這樣計劃的。他清楚,在與原體為敵時,他個人的攻擊大概率不會產生什麽效果,但他的同僚也會緊隨著他的槍聲開火——


    但是他沒能成功扣動扳機:在他開槍之前,槍本身已經從他的手中消失了一大半——除開被他握在手裏的那部分結構之外,剩下的全都以一種詭異的姿態平滑地從上麵溜了下去,隻留下一個被燒熔般的斷口,為它在那阿斯塔特也反應不及的一刹那間遭遇了什麽做出注解。


    “你看,我確實是帶著善意來的。”啟動的閃電爪劈啪作響,在這樣的背景音之下,康拉德·科茲所吐露的語句中威脅的意思顯然要比說服力更重,“不然你舉槍的那隻手現在已經落地了。”


    蘭馬洛克想要叫停這一切:他是火翼大導師,是整艘船的負責人,在這個被亞空間甩到一萬年後、黑暗天使從未麵對過的嚴峻事態之下,他的責任是為這艘船上所有人的存續而考慮。他不清楚這個在他順著記錄與帝皇幻夢號建立了基本的通訊網絡後,就陡然從傳送室裏冒出來的康拉德·科茲到底是來幹什麽的,但他從對方的舉動判斷,這件事確實不是沒有斡旋的餘地。


    但並非所有的黑暗天使都能像蘭馬洛克一樣克製住屈辱的怒火,冷靜地思考。在科茲的話音落下之際,房間中剩下的十把還能開火的爆彈槍便一齊開始了射擊。蘭馬洛克咆哮著想讓這一切停下,可惜他的聲音完全被淹沒在了槍聲當中,毫無作用。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康拉德·科茲龐大的身軀仿佛化為了一塊不定型的陰影,一片吞噬一切的黑霧,以一種他幾乎完全無法捕捉軌跡的方式飄忽不定地迅速移動。他意識到自己的唿喊是徒勞的,於是伸手拿起腰間的動力劍,在這個空檔裏就有兩把爆彈槍伴隨著痛唿停止了開火;他打開了分解力場的開關,試圖尋找目標,又有三個兄弟在這一秒鍾內呻吟著倒下了;他根本無法確認自己該往哪個方向衝鋒,因此又猶豫了兩秒,暗影飛速地在他的視角邊緣掠過後又消失,傳送室中剩下的五把爆彈槍也安靜了下去。


    蘭馬洛克參加過薩拉馬斯遠征,但這也是他首次與一個原體為敵。他拜謁過獅王的偉岸,也見識過萊恩·艾爾·莊森在戰場上如天災般可怖的憤怒,可康拉德·科茲則是……某種完全不同的東西。


    阿斯塔特理應當在改造手術的過程中失去了包括恐懼在內的絕大多數“凡人的”情感,但他在此時此刻,再次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而這恐懼,在他聽見甲片的細微刮擦聲,意識到自己的頭盔已經被一隻來自身後的龐大手掌握住時,達到了頂峰。


    “我說過,我是帶著善意來的。”阿斯塔特凝固的血塊從蘭馬洛克的目鏡前方滑落,康拉德·科茲的口音總是會突出哥特語裏本無關緊要的大量送氣輔音,這讓他說的話聽起來仿若毒蛇的嘶嘶聲,“但很可惜,我的善意總是很少,耐心也非常有限。”


    蘭馬洛克緊張地喘息著,拚命穩定自己的語氣,好不叫他人聽出自己內心的恐慌:“伱到底想要什麽!”


    “我說了,服從。”科茲輕聲細語,“而且沒有別的選項。”


    ——沒有別的選項。也就是說,也沒有“死”這個選項。


    蘭馬洛克據此意識到一些事,周圍倒下的兄弟們微弱的呻吟聲也讓他的恐慌稍微減小了一些,再提出質問時也顯得更加中氣十足:“為什麽?你總得有個理由!”


    “理由?沒有理由。”科茲的聲音仿佛被逗笑了,“你們黑暗天使不是最熟悉這種做事的方法了嗎?‘有人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於是就不由分說地前去銷毀一切可能的知情人……真可惜,這次被不該知道的秘密纏身的是你們自己。”


    “因為我意識到帝皇幻夢號在這兒?”


    “因為你‘想起來了’。哪怕是一個碎片。”


    “……什麽?”


    “在傑斯塔爾上發生的事情無疑屬於帝國最高機密。”科茲的語氣中帶著一些戲謔的殘忍,“確實有人認為黑暗天使在‘保守秘密’上值得信賴,因此不主張對你們進行任何意義上的限製……但我可不這麽想。”


    他故意讓自己的手甲在蘭馬洛克的頭盔上劃出刺耳的聲音,以此暗示他心中那些更殘忍的想法。蘭馬洛克無疑接收到了這個暗示,但他也迅速聯想到了一點:康拉德·科茲隻要求他們的服從。


    “你想滅口。你也在道義與情感上都有充分的理由這樣做。”火翼大導師篤定地說,“但是你來到獅鬃號上之後,卻隻要求我們服從——有什麽在限製你的行動,你必須在被劃定的一些規則內做事,比如說不能隨意殺人。不論傑斯塔爾上發生了什麽,是哪個我們清楚或不清楚的帝國部門在行動,你都不是他們的指揮官。”


    緊接著,他就感到了施加在自己頭部的壓力。陶鋼製成的頭盔在原體的手中也不會比一個紙盒顯得更結實,金屬在壓力之下扭曲變形,伴隨著內部伺服係統的報警聲,相互擠壓著刺入了蘭馬洛克頭盔之下的表皮。


    “我算是知道,為什麽連藤丸立香都覺得你們這幫獅崽難相處了。”科茲的聲音顯得咬牙切齒,但依然恰到好處地控製著手上的力度,不至於真的讓蘭馬洛克受到不可逆的傷害,“我的確在越權行動,不過‘合情合理地控製一部分萬年前已經被確認失蹤了的黑暗天使部隊’這件事,本質上也沒什麽值得反對的。我目前的‘主官’可沒法連我用什麽手段來達成這個目的都一起管束。”


    蘭馬洛克想要說話,可惜頭盔內部愈發逼仄的空間幾乎剝奪了他發出有意義聲音的可能性。但是這個時候,他勉強還在運作的音頻傳感器上捕捉到一點細微的響動:動力甲內部通訊的聲音從沒有佩戴頭盔的康拉德·科茲身邊輕微地漏了出來:


    “真不好意思,我聽著呢。”那是一個怒氣衝衝的年輕女孩的聲音,“我沒覺得黑暗天使難相處!也不支持你用這種暴力手段取得指揮權!說到底我完全沒有這種計劃!而且你不會談判可以不要談,而不是趁我出門的時候偷偷搞事!”


    再然後,他又聽見康拉德·科茲的冷笑:“好啊,那你區區一個凡人要怎麽阻止我呢?”


    “‘區區凡人’沒法阻止你,但有一萬種手法讓你難受。”年輕女孩的聲音帶上了一種陰沉的威脅意味,“下次我用高壓水槍滋你的時候亞戈·賽維塔裏昂必在現場特等席!”


    蘭馬洛克還沒反應過來那道細微的聲音在說什麽,施加在他頭盔上的抓力便立刻消失了——緊接著就是康拉德·科茲情緒激動的怒吼:


    “不行!你不能那麽做!”他的聲音近乎咆哮,“你隻是仗著我不能真正殺了你有恃無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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