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大光明山,後山。


    清瀾佛殿。


    疾風驟起,將庭院中的黃葉從樹梢上卷落,在明黃之色的窗戶紙上留下一道黑色的光影,隨即倏爾消失,窗戶之上繼續透出湛然明黃亮光。。


    咚,咚,咚。


    莊嚴的清瀾佛殿中,清亮的木魚聲規律的敲動著。


    一名麵容英俊的僧者盤腿端坐於一尊巨大佛像之下,麵色肅然的轉動著手中念珠,念誦著佛門正經。


    “菩薩超聖智,六處悉皆同。”


    “心空觀自在,無閡大神通。”


    “禪門入正受,三昧任西東。”


    “十方遊曆遍,但求佛行蹤。”


    “….”


    呢喃的誦經聲在佛殿之內迴蕩,然而盤坐於巨大佛像之下的僧者胸膛卻是漸起波瀾。


    巨大佛像掌中托舉的長明燈映照在僧人臉上,照見僧者麵容,不是與易塵有過一段交情的大光明山神慧又是何人?


    佛殿內的誦經聲陡然轉快起來,約莫半個時辰後神慧的臉色才漸漸和緩下來。


    靠著佛門心經以及自身超絕佛慧,他再一次鎮壓下了心中心魔。


    不知不覺間如今已是月上中天,神慧睜開緊閉的雙眼,長舒出一口濁氣。


    此刻,他翻掌拿出易塵寫給他的迴信,信上的內容很簡單,隻有一個鐵筆銀鉤寫就的‘斬’字,觀字如觀人,一股一往無前的決絕意誌透紙而出。


    “義成子道友,你讓師弟給貧僧帶話,言道佛無常相,卻有本相,問吾現在是神慧,還是其他人。”


    “其實,你小覷了貧僧,而貧僧卻高看了自己啊~”神慧望著白紙上的‘斬’字,喟然一歎。


    他乃大光明山佛子,宿慧天成,辯才無雙,更是精通佛門經義,門中宿老與其辯經也多數敗下陣來。


    故而大光明山主持玄苦,親賜其法號為,神慧。


    他自幼長於寺廟之內,師長愛之,師兄弟敬之,修行不過十年,便被諸位師長力排眾議,將其拔擢為大光明山佛子,這是何等恩情,何等榮光。


    在他與道子論戰,遊曆天下迴歸佛寺之時,更是得大光明山諸多先輩傳功,萬千記憶入身,無盡佛元入體,在消耗了諸多天材地寶,師門長輩的護持下,他從一名真人境修者一躍而成破限第三境的強大修士。


    這近三年中,他每日與腦海中大光明山先輩僧者辯經輪戰,卻是一一戰而勝之。


    這就是他——佛子神慧!


    到了今日,已經很久沒有先輩的聲音自他腦海中響起了,在吸收轉化了諸多先輩之佛元後,他的修為更是已經攀升到了破限第三境之極限,可謂一步登天。


    “可是,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啊易道長~”


    “道長讓貧僧菩薩起劍,斬去紛紜雜念,可是那紛紜之念也是貧僧,你讓貧僧如何斬,怎麽斬。”


    “自斬一刀的神慧,還是吾神慧嗎?”


    一念及此,神慧的麵容陡然變得漠然起來,內心再度泛起一名女子之麵容。


    此女子並非人間絕色,充其量可以稱一聲鄉野麗質。


    神慧初見她時,她身著大花襖,頭上挽著一方青花布頭巾,愛吃大餅卷大蔥。


    她叫春丫,是大威德天龍寺治下一名佃農的女兒。


    與其初識時是神慧在追殺一隻兇惡鬼物之時遇見,初見她時,她挑著兩個水桶蹦蹦跳跳的走在田壟上,像是迎著春光闖入人間的一隻梅花小鹿。


    然後不出意外的她就被鬼物附身了。


    過程不重要。


    重要的是神慧在那個村莊中盤桓多日,他發現自己竟然愛上了這名叫做春丫,愛吃煎餅卷大蔥,敢在野地裏抓青蛙烤著吃,一口一個青蛙頭,說著‘真踏馬燙’的女孩。


    用再多的篇幅去描述愛情的美妙,都比不上春天裏的一聲貓叫(喵子點頭.jpg)。


    總之,神慧感覺自己愛上了她。


    可他是大光明山的佛子,春丫不過是一名佃戶之女。


    三月之期已過,無論神慧再給自己找借口,想給村莊中的百姓做些事,他也拖不下去了。


    這三個月中,他能感受到春丫對自己的愛意。


    比如,他感受到了大威德天龍寺對於佃農的殘酷統治,大缺大德。


    “貧僧想要救贖這個村莊,亦想救贖麵前的女子。”


    “易道長,你知道嗎?”


    神慧手中轉動的念珠漸漸停滯了起來,似乎陷入到了深沉的迴憶當中,臉上閃過一抹痛苦之色。


    他趁著夜色不告而別,想要迴大光明山求師尊出麵,震懾大威德天龍寺,並且準許自己還俗,娶那名叫做春丫的道侶為妻。


    當然,迴歸大光明山之前,他多留了一個心眼,特地在大光明山治下的佃農村莊中暗訪了一圈。


    調查的真相讓他既慶幸又悲哀。


    如果說大威德天龍寺治下的佃農過的是豬狗不如的話,那麽大光明山的就是如了。


    “道長,僧者當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貧僧不過是想要建言,以修行者的手段與百姓一同勞作,而不是居於高山,享受著香火供奉,你說,吾有什麽錯。”


    “於是貧僧便迴到山門,向師叔師尊他們說起了這樁事。”


    “結果貧僧很失望。”


    迴想起昔日大殿上那一幕,神慧的麵色也不禁微微猙獰起來。


    無論是大光明山腳下的佃農,還有大威德天龍寺腳下的佃農,哪怕他神慧舌燦蓮花,也沒能說服寺內上下僧者聽從他的建議。


    實務與理想之間存在的巨大鴻溝比他想象的還要大。


    他意外的被所有師兄長輩訓斥,並且將其禁足一月,直到他再三保證與春丫見上一麵之後便迴轉佛寺,這才在師尊的允許下前往。


    迴憶至此,神慧的雙眸中陡然閃過一抹猩紅之色,記憶中突然也突然泛起一股血腥味道。


    陷入迴憶當中的神慧沒有注意到,不知何時,窗影上飄落的黃葉黑影頻率正在逐漸加快,一股奇異的波動自窗外傳遞而來。


    此刻,庭院中的一棵滿是黃葉的大樹樹幹之上,驀然浮現一道扭曲黑影。


    如果有龍虎山道人在此,定然便能看出此獠乃是當初圍攻龍虎山的三道身影之一。


    其一乃魔境血龍魔帥。


    其二便是迷欲之主‘老天師’。


    其三就是邪骨之上降臨的邪物黑袍邪影了。


    它乃邪心鼠魔。


    當日龍虎山那一戰,差點直接將它送走,而後更是被一名絕世女冠追殺,若不是它神通奇異,及時斬去自身邪軀以及九成邪魂,以李代桃僵之法騙過了那名女冠,隻怕它此刻早已作古。


    好在機緣巧合之下它之殘魂附身到了大光明山一名年輕僧者的身上,意外的發現了一名心境存在極大破綻的修者。


    若是擱之前,以它的小暴脾氣,自然是大點幹,早點散。


    可是如今以它的實力別說大點幹了,隨便一名強大點的掌道修士都能正麵噶了它。


    在讚美了一聲阿斯那陛下之後,未免打草驚蛇,它幹脆並沒有動那名附身的僧者,而是附著到了佛殿外的一棵黃樹之上,以紫晶母界之強大秘法日日暗中侵蝕削弱僧者的心靈防線,為將來奪舍總攻積蓄力量。


    若是能夠將整座大光明山的僧者全部殺死,吸收其靈魄血肉,它的修為不僅可以全部恢複到巔峰狀態,甚至有可能更進一步。


    而如今,時機卻是差不多成熟了。


    它暗中積蓄良久,如今神魂力量恢複不少,今天晚上那年輕僧者不知道發什麽瘋,心境波動極大,正好方便它行那蟒雀吞龍之舉。


    至於支撐它行險的理由其實還有一個,它已經嗅到了陛下分神降臨的一縷氣息,若是在陛下來此大陸之前它還是這副死狗模樣,無須人境修士出手,陛下便會親自出手噶了它。


    無他,紫晶母界,有著邪奇之主之稱的阿斯那陛下麾下,從來不養閑人。


    一想到阿斯那陛下的手段,邪心鼠魔便心中森寒一片,哪怕是它也絕對不想直麵陛下的怒火。


    就在此時,邪心鼠魔內心陡然閃過某位道人的影像。


    “這牛鼻子,厲害啊,吾等紫晶母界侵蝕劫掠的世界為數不少,還從未見過有著如此生猛之人,竟然敢一而再,再而三的破壞陛下的計劃。”


    “嘿嘿~老子未來倒要看看你怎麽死!”


    “沒有任何生靈可以在得罪陛下之後全身而退!哪怕是血肉母界中的那一位魔佛也無法忽視陛下之意誌。”


    ——


    佛殿內,神慧的記憶如同幻燈片一般延綿輪播。


    他又想到了迴憶中血色場景。


    待他趕迴到春丫所住的村莊後,見到的卻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他,神慧,大光明山年輕一代第一人,現如今與道門那位名聲赫赫的大秦國師有著一場未盡之戰的強大僧者,在當日,他卻發現自己救不了任何人。


    他既改不了這座佃農村莊的待遇,也改變不了春丫悲劇的命運,更遑論說其他了。


    春丫死了。


    死在了他趕來的前一晚。


    很巧的是,在他來之前的前兩天,大威德天龍寺治下白老爺家的一位管家看上了春丫,想要將其娶迴家給年逾花甲的他泡陰棗。


    春丫不想委身於他,又因為神慧的不辭而別而心灰意冷,終究是在假意答應白管家的當晚,以紅剪刀洞穿了自己的心髒,倒在了梳妝鏡前。


    她本想跑,但是她知道隻要她一跑,那倒黴的就是生她養她的佃農父母了。


    所以她隻有一死方可兩全,沒有活路。


    白紙之上無餘話,唯寫著四個歪歪扭扭的大字——春丫,幹淨。”


    字是神慧在與她相處的時候教她寫的,之前她一直裝傻充愣假裝學不會,讓神慧握著她的手再寫一遍,還是不會。


    神慧沒想到自己第一次見到她的筆跡卻是在如今這番場麵。


    她似乎篤定了不告而別的神慧一定會迴來找她。


    可是她已經沒有時間了。


    “強種,你這個強種!”驀然間神慧淚眼已潸然。


    記憶到此已經滿是一片血色。


    初見時,她迎著陽光,盛大奔跑。


    終末時,她盛裝出席,自戕於梳妝鏡前。


    如果有得選,神慧寧願自己從來沒有遇見過她,沒有開始,就沒有結束。


    或許那樣,她能夠接受無法選擇的命運。


    廢墟那樣,她可以活下去。


    就在此時,佛殿內窗戶上落下的黃葉陰影已經越來越密集。


    驀然間,一枚黃葉自佛殿大門縫隙處突兀飄了進來,神葉腦海中那名滿身血汙,叫做春丫的女子忽然睜開了雙眼。


    她拿出一把剪刀,劃開了自己的胸腹,取出了一顆仍在不斷跳動的冒著熱氣的心髒。


    “神慧,我的心,都給你!”


    “伱的師門為了讓你斷俗緣,夥同大威德天龍寺讓白家逼我自殺,你還要騙自己到何時!!!”


    “你這個懦夫,為什麽你不敢幫我報仇。”


    “我….我好痛啊~你知道的,我…我最怕痛了~”


    腦海中捧著心髒的女子步步緊逼,朝著神慧走來。


    “不!不!不是這樣的,春丫,我查過,是大威德天龍寺,他們不知從何處知道了貧僧之事,為了打擊吾之佛心,這才做下了此事。”


    “他們想在貧僧心中種下一輩子不可磨滅之陰影。”


    驀然間神慧臉上神色變得扭曲起來,他忍不住在腦海中痛苦怒吼。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你不是春丫!”


    “我不是春丫,那你殺了我啊,神!慧!大!師!”


    “也對,你是大光明山的佛子,我是什麽?”


    腦海中的女子開始拿著剪刀有一下沒一下的戳著自己的周身各處,“神慧,既然你不愛我為何當日要把我從那鬼物手中救下。”


    “你救了我,也毀了我的貞潔,是你們一起殺了我!!!”


    “那鬼物臨死前法術過於歹毒,貧僧…..”


    “不,不對!”


    “你到底是什麽東西!你絕對不是春丫!”


    此刻,神慧多年修持的佛韻泛起波紋,竟是開始示警起來。


    他連忙盤膝坐下,默誦心經,想要斬去心中魔念。


    也就在此時,那進入佛殿的黃葉之上驀然冒出一個巨大的黑色骷髏頭煙氣,沒入神慧體內。


    佛魔之念開始在神慧體內交鋒。


    莊嚴肅穆的清瀾佛殿,燈光也開始明暗不定起來,一時間給寬大蓮花池上的巨大佛像之上也蒙上了一層濃鬱陰影。


    佛像好像笑了,笑容中透出幾分邪異。


    “人間本如獄,哪有如來佛!”


    一時間詭異的呢喃聲自清瀾佛殿不斷迴響。


    “人間本如獄,哪有如來佛!”


    “神慧負我!”


    “神慧,我好痛啊,救救我!”


    “神慧,殺了他們,給我報仇,不然我死不瞑目!”


    ….


    ….


    此刻。


    夜幕之下,一名道人沉鬱的歌喉正在高空之上迴蕩。


    “別哭,我最愛的人。”


    “今夜我將如花綻放。”


    “在最美的那一刹那凋落,你的淚也挽不迴的枯萎。”


    “別哭,我最愛的人。”


    “可知我將不會再醒。”


    “.….”


    這名正在天際朝著苦陀寺急急而奔的道人自然就是易塵無疑了。


    他趕路之時恰好看到一處村鎮之上正在唱大戲,易塵無聊之下便去小看了一會。


    拜他的鉤子文學拋磚引玉所致,如今中洲的各種戲劇文化簡直呈現一片勃勃生機、萬物競發之勢。


    比如今天他看到的劇目就十分有意思。


    這是一個和尚追殺鬼物時意外發現鬼物附身一名農家女子,最後意外滾了床單,愛而不得,女子最後被逼死的故事,其中還夾雜了一些利益糾葛。


    故事夠狗血,他義成子很欣賞,當場拋下二百兩銀子巨款,當了一次榜一大哥。


    這劇情好啊,絕世好活,爛出了新意,俗出了水平,當賞!


    這說明中洲的戲劇家已經跳出了地主老財的窠臼,朝著出家人下手了,步子邁得很大嘛。


    這來自大威德天龍寺周邊的戲團有點水平的啊~


    “哎,搞人搞人!”


    望著遠方的偌大佛寺,易塵停下歌聲,眼眸中陡然浮現一抹殺意。


    死神,要來收人了。


    這苦陀寺當初還包庇大威德天龍寺,簡直就是不給他義成子麵子,他必須要幹它了。


    夜空下,迷霧乍起。


    苦陀寺驀然陷入一片陰影當中。


    滔天詩號驀然響徹崇山峻嶺,其勢雄拔,殊絕人間。


    “譽滿身,謗滿懷,殺殺殺,舞戟人寰,名震八方!”


    “身如絮,客獨行,斬斬斬,懾世純陽,大道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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