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準子,你不是看上我了吧?”


    聽到溫禮問出這句話時,邵準怔了一會兒。他會有這樣的反應並不是因為出乎意料,僅僅是因為對麵這家夥的表情看起來居然不像開玩笑,認真之餘,秀氣的眼眉間,還有一點點幾乎要湮滅在夜色裏的光亮,如果不是知道溫禮的為人,他幾乎以為那種眼神可謂期待了。


    即使如此,他還是順著調侃了一句:


    “是又怎麽樣?你打算怎麽迴應?”


    溫禮蹙了蹙眉,也不說話,僵硬地對視了一會兒後,邵準先收了目光。


    邵準輕輕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在昏暗的燈光下淺得讓人看不清。他徑直往前走,聽到身後傳來了一聲略帶遲疑的“喂”,也沒有停住腳步。


    聽著踩雪時發出的沙沙的聲響,心裏那股莫名的失落越發淡然,溫禮的溫度和氣息越來越遠,躁動的心情也逐漸趨於平靜。


    他沒有跟上來,意料之中的事。


    在這樣長時間的相處中,邵準也習慣了他對自己素來淡薄的對待。隻是某些時刻,還是覺得累,比如現在……


    冷靜下來後,他才能理智地去考慮一些之前被忽略的問題。


    是時候該出國了吧。


    之前,他父母總是希望他能從政,所以也一直在暗地裏為他鋪路,大學還打算把他送到林逍南上的那一所國內頂尖的大學裏去,並不是政治與海外派有什麽真正的衝突,而是隻有在國內,一切才是他們邵家能摸得到的,可操控的,如此才能保證他在進入政治這個波雲詭譎的領域裏時能夠出落得幹幹淨淨,而在國外,所有的情況都會通向未知。


    但邵準的想法則不然,否則也不會來到這裏。


    他原本的計劃是,大二完成了基礎課程後就申請赴英留學,雅思gre考完,跟相應的導師教授接洽過,資料也籌備齊全了,結果遇上了這麽一個家夥,動搖了他全部的計劃,讓他想走都沒法安心,抑或說無法舍得下心。


    現在,溫禮的事情也全處理妥了,要走也沒什麽好顧慮的,這些日子以來看著溫禮打工讀書談戀愛,似乎有他無他,別無二樣……


    邵準走過了燈光,在陰影裏站定,眸底的光逐漸褪去後,散落了一片落寞。


    自父母離異又各自再婚後,他已經太久沒被別人左右過情緒,如今這種感覺,真是……


    糟透了。


    ********


    期末最後一門考完後,邵準到班裏常坐的位置上收拾東西,出來時,天已經暗了。


    其實不過五點半,但冬日裏的夜總是來得又快又狠,剛從大門出來,露在外頭的手便被凍了個猝不及防,讓他忍不住往衣袖裏縮了縮。


    他下了台階,一抬頭,便隱約看見個熟悉的身影,就這麽直挺挺地站在馬路對麵樹下,一動不動的。


    邵準無奈,這家夥這些天不是一直躲著他麽?如今這麽突兀地出現在他跟前,倒讓他“受寵若驚”了。他不確定這家夥是不是在等他,所以站在原地看了他片刻,直到手被凍得發刺,他才下意識地看了看溫禮的裝束。


    沒圍巾,沒手套,能保暖的也僅僅是套薄薄的棉外套。


    邵準不禁皺眉,自己才站了一會兒就覺得手疼,更何況是他?


    他快步走過去,還沒開口,溫禮倒是先發製人了。


    “為什麽不說?”


    邵準盯著他被凍得發紅的臉,還有明顯蘊著怒火的眼神,倔強的嘴角,好不容易全副武裝起來的心還是敗下陣來。


    他歎口氣,“穿得那麽少,不冷嗎?”


    “你為什麽不說!?”溫禮喊著。


    “先去吃點熱的。”


    “不去!”


    “你打算一直站在這裏,餓著肚子跟我談?”


    溫禮繼續不語。


    邵準徹底拿他沒辦法,隻好伸手去握住他被凍僵的爪子,一起套進衣袖裏,“好了,談吧。”


    後來,溫禮大概是餓大了,正卯足了勁兒要斥問他時,肚子不合時宜地響了,氣氛一陣尷尬,也許是被邵準那一貫的溫柔溺得沒了脾氣,溫禮服了軟,跟著邵準就近在一家驢肉餃子鋪大吃了一頓。


    邵準吃好後便一直看溫禮狼吞虎咽,時不時勸一下小心噎著。直到溫禮瘋狂地灌下第三大碗酸辣湯,他實在看不下去了,才道:“你是餓了一天了嗎?”


    溫禮拿著碗的手一滯,動作細微,卻仍被他敏銳地察覺。邵準臉黑了一層,“為什麽不吃?你腸胃本來就不好。”


    溫禮把碗放下,輕聲嘀咕:“還好意思問,誰特麽吃得下……”


    “什麽?”


    邵準沒聽清,正等他重複,結果見他忽地抬起眼,目光炯炯道:“如果不是今天早上輔導員貼了大字報公布拿到各種牛逼的offer,下學期就要出國的學生名單,你是不是打算悄悄地走,也不跟我們打招唿了?”


    邵準鎮定又淡然,“是。”


    溫禮一陣光火,“靠!”


    “你別這樣。”


    “你牛逼啊,打算一聲不吭拍拍屁股就走,還讓我別這樣,你特麽要我哪樣?”


    “你這麽生氣,我會以為你不舍得,你躲了我那麽久,我離開後,你也不用這麽辛苦了,你我都能兩全。”


    此刻溫禮的臉紅得不像話,也不知是因為被酸辣湯的熱氣熏蒸出來的多一些,還是因為生氣憋紅的多一些。


    又是一陣謎一樣的沉默。


    在邵準的經驗裏,一般這樣的沉默過後,總是不歡而散。


    然而這次,溫禮卻又不按常理出牌了。


    “我是不舍得,但我生氣是因為你打算不告而別。”溫禮的目光越來越暗淡,“我躲你是我自己的原因,跟你無關,你很好,一直很好,好到、到……哎呀總之,你這次太不把我和小呆當兄弟了。”


    邵準想笑,“小雙是女生,我是沒把她當兄弟,至於你,我的確也沒把你當兄弟。”他刻意頓了頓,認真地看著他道:“你是不一樣的。”


    溫禮徹底傻了眼。


    從餃子店出來後,他們一起走了很長的一條路,溫禮若有所思地走在稍前的位置,一臉的苦惱,邵準跟在他後麵,看著他的背影,安安靜靜地跟著。


    漫無目的,卻又仿佛有一定的方向和路線,正通向一個更明朗的終點。


    倏地,溫禮站定,迴過頭來。


    “那就不做兄弟了。”


    邵準直直地盯著眼前的人,太模糊了,他生怕自作多情,這樣的感情最怕模糊不清的線索,他需要一個更確切的指引。


    溫禮走得更近了些,與他對視著,眼底是一片堅定。


    “你也是不一樣的。”


    後來邵準才知道,溫禮知道了他將要出國的消息後,在教學樓外等了一天,連最後兩門考試都沒心情去了。掛科沒有補考,隻能重修,溫禮悲劇了。


    邵準愉快地決定,既然是因為他,那麽就隻好舍命陪君子,放棄出國的機會,陪溫禮重新聽了一個學期的課,最後他這個非專業的學生還幫溫禮劃重點,備資料。


    這就是他們的開始。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迴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曆史的洪流中,那些在歲月中翻滾著的故事,總有這樣一個規律,伊始和結局總是背道而馳,越是美好的開頭,結局便總是淒切。


    邵準想,既是如此,他與溫禮的開頭這樣不易,結局會不會至少能夠差強人意?


    那段日子,他不敢太幸福,因為擔心結局連差強人意都得不到。


    所以,就算溫禮平時對他仍是不溫不火,不甚在乎,他也不想勉強和奢求,大概也正是因此,大學四年來,大家傳過他和餘小雙,傳過溫禮和餘小雙,但就是從未懷疑到正主身上。


    當然,他雖然遷就,長期積累的低氣壓聚在一起,還是會讓他偶爾情緒失控。


    大三那年129校區文藝晚會,他負責整體統籌,最後圓滿結束時,他上台致謝,一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妹子上來抱住他使勁親了一口。


    結束後,餘小雙和溫禮來後台幫他收尾。餘小雙調侃著問溫禮有沒有吃醋,溫禮笑得沒心沒肺,說:“老子吃他的醋?切。”


    餘小雙笑罵道:“缺心眼,不怕小準子聽了傷心啊。”


    邵準默默把道具放到袋子裏,淡淡地接道:“沒事,習慣了。”


    那天他們倆迴小公寓的路上,溫禮知道他有些生氣,硬拽著他到了印河邊,找了個幹淨的長椅坐下。


    “丫還生氣呢?”溫禮把手揣進他的口袋裏,繼續嬉皮笑臉,“借個地兒,太冷了。”


    看他那副討好的神色,氣也消了,但是他態度不端正,所以邵準還是覺得冷遇他一下,讓他知個錯。


    “我知道你在別扭什麽,我就是覺得,我們之間,不用這麽矯情兮兮的東西。”溫禮趁機捏了捏他的手指頭,“那些小姑娘占你點便宜就占唄,反正也搶不走。”


    邵準雖然有些觸動,但是十分沉得住氣,沒說話。


    “說白了你不就是懷疑我對你的心思嗎?”溫禮不耐煩地砸吧嘴,“這樣,我們定個約定,以後我們死了,就把灰灑在這裏,這裏是我們初遇的地方,這樣一來,下輩子還能在這裏重逢,怎麽樣?”


    他一愣,“你……”在開玩笑?這樣的約定有多重,這家夥到底知不知道?


    溫禮皺眉,“你丫這什麽表情?”


    “你剛剛那番話,意味著什麽,你真的明白嗎?”


    “老子當然明白,”溫禮認真地看著他,目光深邃而凝重,“怎麽?你不敢承諾嗎?”


    這麽多年來,他依舊記得那一瞬間的溫禮的眼神,也是從那時起他才真正確定,這段感情,並不是他的一廂情願。


    後來,用餘小雙的話說,他們倆的變化越來越大,他變得越發成熟穩重,雲淡風輕,心思詭譎,而溫禮,則越發桀驁不馴,騷裏騷氣,盛氣淩人。


    正式進入社會以後,他們麵對的是不同的群體和階層,他每天要麵對的是各種各樣的商界鬥爭,波瀾沉浮,一個不小心,就是萬丈深淵,所以他隻能逼著自己把感情弱化到一個接近冷漠的地步,如此才能時刻保持最清醒的思維。而溫禮,他在電視台,直麵的是廣大平凡的人民百姓,覽盡世間百態,感性的一麵愈來愈濃烈。


    兩人的地位在餘小雙看來就像顛倒了一般,但是隻有他們彼此清楚,他們之間從未變過。


    他隻是想足夠強大,隻有站在一個能夠睥睨眾人的位置,耳朵離下麵那些嘈雜的議論聲才會越來越遠。


    溫禮這麽多年來,唯一一次真正在他麵前露出迷茫的樣子時,是得知他與許家千金訂婚那一迴。


    一段特殊意義的關係,無論友誼或愛情,都像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愛情走到一個極致,不升華為親情,便隻能麵臨分崩離析。這點在他們閱盡千帆後,都再清楚不過。


    邵準向溫禮解釋,說他和許姍姍之間隻是一場戲,一場商業婚姻。許家千金許姍姍結過一次婚,並沒對媒體公開,並且沒多久愛人就死於車禍,她原本不願意再嫁,但是頂不住父母施壓後同意了,她唯一的條件是,希望用愛人的冷凍精子試一試人工授孕,為愛人生下一個孩子。


    這樣的女人,別的男人也許不會接受,但是邵準不同。


    隻要完婚,許家願意把百裏廣場影城建造的入駐項目全盤讓他接手,這是個太大的誘惑。


    溫禮聽完後,隻笑著對他說了一句:“你野心好大,都快把我擠出去了。”


    婚禮上,溫禮突然出現,敬了他三杯酒,待他將酒敬過一圈後,再迴頭去尋溫禮,人已經不知去向。


    後來溫禮便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一陣,那段日子他有些麻木,打電話掛斷,去住處尋人被告知已經搬走。


    一個太過熟悉的人從生活中抽離,這種感覺,是他從來沒有過的,因為他從未讓任何人離他的心太近,除了溫禮。


    他每天都會在固定的時間點打開電視,就為了看溫禮幾眼,看著他還在生龍活虎的主持著節目,他就覺得一本滿足,就會又重新充滿力量,仿佛他們不曾有過矛盾,和不快。


    他相信,他的努力,會給他們一個好的未來。


    然而他從未問過自己,這樣的努力,何時才是盡頭?


    終於有一次,邵準去電視台堵到了溫禮,但卻看見另一個男人跟他有說有笑地從停車場出來,他走過去,輕聲打著招唿。


    好久不見。


    溫禮身邊的男人一下子認出他來,諂媚地點頭哈腰,時不時地對溫禮驚歎,你居然認識這樣的人物啊,不得了。


    溫禮淡淡地看著他,拉住那個男人,繞過邵準,擦肩而過時隻說了一句:


    新婚快樂,別再來了。


    邵準很想拉住溫禮,但是這裏是電視台,而且以他今時的身份,無數雙眼睛都盯著他,盼著從他身上挖出些毀滅性的新聞,溫禮身邊還有個同行,他們的職業敏銳性會捕捉到一切微妙的信息。他不能,否則他千辛萬苦建築出來的一切都會崩塌。


    可是……


    如果他就讓溫禮這樣離開,他一直以來的堅持,又有什麽意義……


    就是這一刹那間的猶豫,他與他就這樣從生命裏錯開,從此,一切成灰。


    邵準坐在空蕩蕩的影院裏,大屏幕裏的人,那張熟悉的臉,那雙染了一層霞光的眼,打扮得就像大學時期青澀而倔強的他,漫不經心地說著台詞:


    “等有什麽好怕的,可怕的是等的人永遠來不了而已。”


    《月光》裏的他,美好如初,仿佛不曾離去。


    他包了整夜的場,就為了看他客串的這幾個小鏡頭。


    直到最後,他才明白真正沒有深愛的人是他自己。當初溫禮提出那個沉重的約定時,他第一反應就出賣了他的心。


    他懷疑他,他質問他,其實是懷疑自己,質問自己。


    他甚至連溫禮的葬禮都不未正麵出席,甚至在媒體麵前都不敢承認他們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他甚至連那個小公寓都不敢迴去再看一眼……


    其實,他根本不配愛他……


    小雙恨他是對的,他也恨自己。


    也許,那年冬天夜裏,他們就不該相遇。


    電影結束,一排排的字幕劃過,一陣黑屏之後,屏幕裏亮起了一行字:


    這樣痛苦地愛過,你後悔嗎?


    彩蛋裏每個演員大都笑嘻嘻地說著,不後悔,理由官方又雞湯。


    唯獨溫禮猶豫了下,說:後悔,可是沒有辦法。


    影院裏迴響著主題曲婉轉悠揚的調子,伴著接近崩潰的哭聲,飄蕩在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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