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郡,下邳。


    接連幾天大雨,讓本就灰蒙蒙的天空時亮時暗。


    此時雖然才傍晚,但路上的行人已經踏上了歸程,隻有部分暫歇的商旅,以及無家可歸的浪人居住在酒館。


    酒館二樓,一間包房內,坐著一位麵容俊朗的中年。


    這中年倚靠在欄杆上,目光投向淅淅瀝瀝的雨滴,眉頭緊鎖,顯得有些不耐煩,似乎在等人。


    如果趙昆在這裏,第一眼就能認出,這中年不是別人,正是失蹤已久的張良。


    自夏陽地渡河口一別,張良隱居下邳,逃脫追捕,一晃已經整整一年,這一年對張良來說,可謂變化巨大。


    一年前,趙昆讓張良去沛縣找劉邦,張良雖然表麵答應,但沒有立即動身,而是苦心鑽研‘太公兵法’,直至今月才學有所成。


    如今來到酒館,張良是打算向熟人告別,然後履行當初的諾言。


    正在張良不耐煩的時候,樓梯口傳來一陣沉悶的腳步聲。


    “嗯?”


    張良猛然轉頭,不由會心一笑,因為他等的人終於來了。


    隻見一名身材魁梧的漢子,一手拿著雨傘,一手提著蓑衣,濕漉漉的走進二樓。


    “項兄,我在這!”


    張良見到魁梧男子,連忙站起來招唿。


    聽到招唿聲,魁梧男子笑嗬嗬的走上前,朝張良拱手;“子房,恕罪恕罪,為兄來遲了!”


    “不礙事,不礙事!”


    張良一邊伸手接過魁梧男子手上的蓑衣,一邊朝魁梧男子笑道:“項兄來遲,按老規矩,自罰三杯即可!”


    “哈哈哈!”


    魁梧男子大笑一聲,隨手將雨傘放在桌案旁,朝張良道:“子房還是那麽講規矩,好!這三杯為兄認!”


    說著,徑直坐在張良對麵,拿起酒杯,也不推辭,自酌自飲三杯,盡顯豪爽之風。


    “項兄姍姍來遲,是不是又被嫂子罵了?”張良見魁梧男子喝完酒,笑著打趣道。


    魁梧男子聞言,又是朗聲大笑:“哈哈,子房真是料事如神,為兄那點醜事,瞞不過你啊!”


    “那.....嫂子可有急事?”


    “她能有什麽急事!”


    魁梧男子擺了擺手,然後略顯尷尬的道:“這不下雨天嘛,她讓我在家陪她,你早就通知我今日喝酒,我怎能失信於你,於是跟她鬧騰了一會,才姍姍來遲!”


    “這麽說來,倒是小弟讓項兄左右為難了!”


    “誒~你我兄弟,就算挨罵,我也要來赴約的!”


    聽到這話,張良頓時樂了,不由感慨道:“項兄與嫂子數十年如一日,真讓人羨慕啊!”


    “我和小玉經曆了很多,所以我們彼此都非常珍惜對方,隻要能安安穩穩的過一生,我們都很知足!”魁梧男子也感慨的說道。


    “安安穩穩的過一生麽?”


    張良呢喃了一句,旋即搖頭歎息:“如果是以前,這種想法無可厚非,但是現在,怕是由不得你了!”


    “嗯?”


    魁梧男子眉頭微皺,疑惑的望向張良,低聲道;“子房,可是發生了什麽事?”


    “我們夏陽地行刺始皇不久,始皇便駕崩了,現在大秦的皇帝是十八公子胡亥,稱為秦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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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始皇駕崩了?”


    魁梧男子滿臉驚愕的看著張良。


    自夏陽地行刺失敗之後,他便帶著部屬,前往深山東躲西藏,直到追捕通緝的秦軍消失,才帶著家眷走入街市。


    如今聽到始皇駕崩的消息,不由大感疑惑。


    始皇帝怎麽會突然駕崩?


    當初刺殺他的時候,他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就在魁梧男子驚疑不定的時候,張良再次開口道:“始皇帝駕崩之事,雖然有些蹊蹺,但始皇帝駕崩的消息,絕無虛言!”


    “這麽說,現在大秦的皇帝是那個秦二世胡亥?”魁梧男子皺眉追問。


    張良沉沉的點頭:“秦二世昏庸無能,誅殺秦國棟梁,用不了多久,秦國便會分崩離析.....”


    話到這裏,頓了頓,凝望魁梧男子:“這眼看天下就要大亂了,以項兄的身份,難道真要隱居山林?”


    “這.....”


    魁梧男子麵露遲疑。


    張良神色平靜的道:“就算項兄有意隱居山林,怕到時候戰亂一起,也身不由己!”


    “哎!”


    聽到張良的話,魁梧男子無奈的歎了口氣,輕聲道:“你我兄弟,不是外人,我就實話跟你說了吧,其實自父親項燕戰死,項梁被殺,我的複國之心早就消散得差不多了!”


    原來,這姓項的魁梧男子,竟然是楚國大將項燕之子,項伯。


    眼見項伯神情落寞,張良搖了搖頭,低聲道:“你三弟項梁慘死在秦軍手中,以你侄兒項羽的脾氣,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到時候起兵造反,你忍心看他一個人孤軍奮戰?”


    “這....”


    項伯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張良自酌自飲一杯酒,繼續道:“我與項兄雖然交情甚篤,但不得不提醒項兄,早做打算,免得到時候措手不及!”


    “子房的心意,為兄明白,不知子房接下來如何安排?”項伯好奇追問。


    張良沉吟了片刻,道:“其實我邀項兄來,一個是提醒項兄,另一個是跟項兄告別!”


    項伯聞言,吃了一驚:“子房要去哪?始皇帝不是死了嗎?”


    “禁聲!”


    張良伸手做了個禁聲的手勢,然後抬頭張望包間門口,並未發現有人經過,這才放下心來,朝項伯笑道:“我要去沛縣,尋找一人!”


    “沛縣?”


    項伯一愣,旋即帶著疑惑的目光,望向張良:“子房一直說要複國,莫非所等之人,是那個韓王後裔,韓成?”


    “不是韓成,是沛縣劉邦!”


    “劉邦?何許人也?”


    張良搖頭:“在下也不知,隻是承人之諾,得應諾照辦!”


    “不知是何人,卻要去尋他,這是哪門子道理,莫非這人是什麽大才?”


    項伯聽到張良的話,更加疑惑了。


    張良卻笑著解釋道:“夏陽地刺殺始皇失敗後,我本打算刺殺黎安君,不慎被黎安君所擒,黎安君曾讓我去沛縣尋找一個叫劉邦的小吏,我答應了他!”


    “黎安君?”


    項伯驚得眼珠子都差點掉出來,怔怔的看著張良,半響,才遲疑的道:“子....子房,為兄沒有聽錯吧?你竟然與黎安君達成了約定!“


    “項兄沒有聽錯,我確實答應了黎安君!”


    “可.....可你不是一心想複國嗎?黎安君是始皇帝的兒子,你複國必定要推翻秦朝,黎安君會答應嗎?”


    “會啊!”


    張良點了點頭,不由有些好笑的道:“黎安君曾對我說,暴秦與他沒關係,他也要推翻秦朝!”


    啪——


    聽到張良的話,項伯手中的酒杯,竟然毫無征兆的掉在了地上。


    張良見狀,輕輕地歎了口氣,道:“當初我聽到黎安君的說詞,也驚得頭皮發麻,但黎安君對秦朝的態度,讓我不得不信他的話!”


    “他是真的想推翻秦朝啊......”


    “這....這太不可思了!”


    項伯神色複雜的看著張良,張良也很無奈:“黎安君對秦朝的態度,跟我們對秦朝的態度,沒什麽區別,好象有什麽深仇大恨,不然以他的地位,絕不可能揚言造反。”


    “那會不會是什麽圈套?”


    “不會!”


    張良斬釘截鐵的道:“小弟自從精研太公兵法,發現小弟以前的認知,著實有些稚嫩,韓王奉術治國,任何人都救不了,我如果逆天複國,除了害人害己,別無用處!”


    “這麽說,你已經放棄複國了?”


    “秦人統一天下,順應天道,所以小弟放棄複國,也是順應天道!”


    “但是。”說著,張良話鋒一轉,接著道:“秦二世昏庸無能,致使忠良盡滅,這便是倒行逆施之舉,所以我放棄複國,改為建立新的統一國。”


    “何為新的統一國?”項伯眯眼。


    張良若有所思的道:“就是一位蓋世英主,重新安定天下,建立新的帝國!”


    “那黎安君是你說的蓋世英主嗎?”


    “或許是,也或許不是,但目前為止,我覺得他是!”


    “既然你覺得他是,為何不直接投奔他?”項伯皺眉追問。


    張良聞言,嘴角一抽,不由頹廢低頭,喃喃自語:“他看不上我.....”


    項伯:“......”


    張良:“......”


    兩人對視,皆是不語。


    半響,張良苦笑著搖搖頭,然後凝望項伯:“我張良,自離家那日起,凡是遇到的友人,無一不認為張良是人才,可黎安君對張良,棄之如敝屣!”


    聽到這話,項伯頓時憤慨出聲:“這黎安君簡直豈有此理!他竟敢如此輕視子房?”


    “其實也不怪黎安君,主要是小弟接連栽在他手中......”


    “就算這樣,子房的能力也毋庸置疑啊!”


    “不管如何,我答應他的事,一定會做!”


    張良正色道:“至於他對我的態度,遲早有一天,我會讓他刮目相看!”


    “嗬!”


    項伯聽到張良的話,‘嗬’了一聲,笑道:“不知子房能否如願,如果黎安君真如子房說的那般厲害,我若是趙高,肯定會想辦法除掉他!”


    “他若真這麽不堪,那我隻能另投明主了!”


    張良笑了笑,道:“其實黎安君的能力遠超你我想象,當初黎安君捉我,根本不是有意為之,而是分布各地的細作,眼見他有危險,自主決定擒拿我的。”


    “什麽!?”


    項伯瞠目結舌的望著張良,半響,才吃驚的追問:“你說黎安君在大秦各地分布有細作?”


    “說是細作,好象也不準確,那些人的身手,比黑冰台的武士都還強,而且易容,便裝之術,十分了得,讓人防不勝防!”


    說到這,忽又想起什麽似的,朝項伯道:“我聽說你項家一直在暗中招納人才,可千萬別招納到黎安君的人,否則......”


    剩下的話,張良雖然沒有直說,但項伯很快會意,麵露凝重的道:“這件事我會留意,多謝子房提醒。”


    張良擺了擺手,然後意味深長的道:“我告訴你,並非讓你找他們,而是提醒你,若有機會,可以跟他們接觸一二,說不定能搭上黎安君這條線!”


    “子房這話什麽意思?”


    “沒別的意思,隻是為你留條後路!”


    項伯:“.......”


    張良:“項兄,日後若有機會,還是勸勸令侄,千萬別跟黎安君做對,楚國不可能複了,有黎安君在,大秦的天下始終是嬴秦的!”


    “天下是天下人的,有能力便可追奪!”


    項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道:“反正世事無常,誰能說清未來之事?”


    “嗬嗬,項兄說的對,來,咱們喝酒!”


    張良知道項伯的心思重,因此也不多勸,連忙轉移話題,舉杯遙酒。


    “好,今日咱們不醉不歸!”


    就在項伯舉杯與張良對飲的時候,一名身材修長,麵容清秀的少年,從樓梯口走來,很快敲響張良的包間。


    咚咚咚——


    聽到敲門聲,張良與項伯互相對視,當即放下酒杯,沉沉的問:“誰啊?”


    “在下薑潮,奉少將軍之命,特來請項將軍議事!”


    “薑潮?”


    張良一愣,疑惑的看向項伯,項伯恍然大笑:“原來是薑小子啊,我當是誰,快,進來說話!”


    “諾。”


    門外的薑潮應諾一聲,然後小心推開木門,走進包間,並隨手關門。


    “薑小子,你的傷勢如何了?”項伯笑容和煦的望著薑潮,輕聲追問。


    薑潮神色恭敬的迴望項伯,道:“迴項將軍,已無大礙!”


    “不是給你說了麽,在外麵不要叫什麽項將軍,就跟羽兒一樣,叫我大伯就行了!”


    “可少將軍.....”


    薑潮麵露難色。


    項伯佯裝不悅的道:“少將軍的命令是命令,我的命令就不是命令了?別管羽兒,就聽我的,叫大伯!”


    “好....好的大伯!”


    薑潮有些不好意思的點了點頭。


    項伯心滿意足的微微頷首,忽又想起什麽似的,指著張良,道:“哦對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至交好友,張良張子房!”


    ”見過張先生!”薑潮朝張良拱手一禮。


    張良疑惑的看了看項伯,又看了看薑潮,隨即朝項伯擠眉弄眼道:“這到底怎麽迴事?”


    “嗬嗬。”


    項伯笑了笑,道:“自夏陽地渡河口刺殺嬴政失敗後,羽兒與範增便密謀刺殺黎安君,可惜黎安君遭遇多股勢力追殺,致使羽兒與範增的計劃落空!”


    “那此人與這件事又何關係?”


    “剛才我說黎安君遭遇多股勢力追殺,這其中有一股勢力,竟然操縱滾石,襲擊山坳,好在薑潮沿路搭救,不然羽兒和範增,兇多吉少!”


    “按理說,他的出現,不應該如此巧才對!”張良皺眉。


    項伯點頭道:“是的,當初我們也是這樣想的,可薑潮不同.....他是孤兒,從小在山中長大,而且屢次救我們叔侄於危難!”


    “這.....”


    聽到項伯的話,張良眼睛微微眯起,仔細打量薑潮,片刻,壓下心中的疑惑,朝項伯道:“既然少將軍找項兄有事,那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說完,站起身,鄭重道:“還望項兄千萬別忘記小弟的囑咐!”


    “子房寬心,我一定會小心留意的!”


    “好!”


    張良點頭,然後徑直朝樓梯口走去。


    等張良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項伯才朝薑潮追問:“到底發生了何事,羽兒派你來通知我?”


    “據情報得知,黎安君已經死了!”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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