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曆史,論興衰;論正統,論綱常;論出身,論尊卑……越論越激烈,爭急了眼,言辭又尖銳起來,李菡瑤重新被人拎出來指控為罪魁禍首,罵她竊國、誤國、禍國;在一片爭論聲中,周黑子大喝一聲“住口!”


    爭論聲戛然而止。


    麻點也被這一聲喝給驚動了,緩緩從月台後遊出來,盤在李菡瑤的腳邊,卻把蛇首高高昂起,定定地對著堂下一幹文人士子,仿佛在確認他們有無攻擊李菡瑤的行動;若有,它便要護主,吞了不安分的人。


    眾人看得心底發寒。


    這巨蟒,太邪乎了!


    周黑子卻毫不畏懼,對著李菡瑤鄭重其事地整頓衣冠,緩緩跪下,不顧使團眾人驚唿,用力叩首道:“月皇陛下,微臣尊陛下為君,乃視陛下為未來皇後。微臣知月皇陛下為社稷蒼生的一片丹心,絕不作假;陛下想開創史無前例之舉,並不為私心,然臣懇請陛下三思——”


    李菡瑤看著跪地的周黑子,內心是震動的。她心堅如鐵,早做足了接受各種討伐的準備,誰知卻來個當堂苦諫的,還是曾彈劾她十大罪狀的周黑子,下跪叩首,她如何不動容。這家夥能平步青雲,實非偶然。


    她當然不能打擊這份赤誠。


    她肅然問:“你要朕三思什麽?”


    周黑子抬起頭,正色道:“陛下乃奇女子,但在陛下之前,另有一位奇女子梁心銘,已經親身試過了,這世道對女子嚴苛,絕不能容女子科舉。梁大人作為特例,用的並非她本名,而是冒用了她師兄的名號。此其一。其二,陛下請看——”他舉手劃拉一圈,囊括滿堂文人士子,還有外麵的,鏗然道——“文人士子熱血,但尋常地方霸主,還不足以令他們蜂擁而至,群起討伐;今日,他們匯聚江南,全是因為月皇陛下。他們絕不能容忍女子參政,更不能容忍女子做皇帝。眼下這局麵,隻是冰山一角,月皇若堅持己見,往後會有源源不斷的讀書人前赴後繼,不惜代價地反對月皇。”


    那些驚詫、嗬斥周黑子對月皇下跪的人,漸漸沒了聲音,聽他苦口婆心對月皇剖析利害。


    大家私心裏都認可了他。


    這是軟刀子。


    這才是文人的手段!


    謝耀輝也暗暗點頭。


    李菡瑤神情凝重,並非害怕周黑子描述的未來,而是擔心:若自己不能采取措施,化解周黑子的軟刀子進攻,不僅影響己方士氣,更助長了對手的氣焰。


    可是,她不能親自上陣。


    若她親自駁斥周黑子,贏了也不值得,一來顯得她不能虛心納諫,二來顯得她手下無人。手下無人,她還做什麽女皇?就像根基不穩的殿堂,要倒的。


    她微不可查地朝落無塵、鄢芸和火凰瀅坐的方向掃了一眼,希望他們能出麵迎戰周黑子。


    唉,她的根基太淺了。


    若給她幾十年時間治理天下,她定能改變這世道,那時,定會有更多的女子為她所用。


    落無塵從容起身,上前跪下。


    李菡瑤欣喜,忙問:“落愛卿有話說?”


    落無塵身形微微一滯,有刹那的恍惚。自他決心輔佐李菡瑤爭霸天下以來,雖尊李菡瑤為主,雖自稱“微臣”,但都不及這一聲“落愛卿”讓他清晰地意識到,他與李菡瑤已是君臣,一向清傲的他感到一絲酸楚。不過,他是個有遠見且有主見的人,並不後悔這選擇。刹那恍惚過後,他立即恢複清明,正容道:“臣請與周大人論講。”


    李菡瑤道:“準!”


    允的幹脆利落。


    落無塵便轉向周黑子,道:“周大人來的晚,上午江南王和謝相有過一場精彩的論戰,本官說給周大人聽。”


    周黑子看著他謫仙般的容顏和氣質,嫉妒又鄙夷,嫉妒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年紀輕輕便才名遠播,得美人青睞;鄙夷他侍奉女子為主,全沒一點身為男人的骨氣和節操。


    這是個看重皮囊的世道!


    周黑子幼時也很聰明,但卻不像王壑、落無塵那樣出類拔萃,加上生得貌醜,故而不大顯名,可是他不甘沉寂,從不放過任何在親長、師長麵前露臉的機會,時時力爭上遊,這才養成了個阿諛逢迎的脾性。


    他想,若他也生得一副好皮囊,以他的家世和才學,何須阿諛,塑個君子形象不好嗎!


    心裏百般腹誹,麵上他卻堆滿了笑容——沒法子,他阿諛慣了,見人三分笑,哪怕麵對敵人也是如此,一時也改不過來——懇切道:“落大人請講。”


    落無塵便道:“謝相讚月皇有開太平盛世的誌向,也有這個能力,無奈身為女子,為世俗所不容,若堅持,必將引發內戰,致使生靈塗炭,而這,絕非月皇初心。”


    周黑子忙道:“謝相比下官說得簡練精辟。”


    他又拍了謝相一記馬屁。


    還是順手的習慣!


    落無塵微笑,繼續道:“江南王反駁謝相:世俗陋習,當勇於打破它,不破不立!若太平盛世是以奴役和壓製女子為根基,便算不得真正的太平盛世,因為我們的親娘、祖母、外祖母、姐妹,皆是女子!月皇的誌向,誌在天下,誌在社稷蒼生,而非區區一個皇位。”


    火凰瀅立即附和道:“不錯。剛才本官就說了,月皇要做敢於革新積弊陋習的帝王,就像英武帝一般,創立為後世子孫和臣民們遵循的祖宗規矩,而非隻知因循守舊、墨守成規。英武帝建內閣、許女子投軍,哪一項不是革新積弊陋習,現在都成為臣民們所遵從的祖宗規矩。”


    鄢芸更是肅然道:“下官有幸得梁大人青目,在她身邊待了幾個月,聆聽教誨,深知她平生心願:惟願天下女子能如男兒一般讀書上學、科舉入仕。梁大人未完成的事,月皇來完成,正是繼承了前輩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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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黑子聽得心驚肉跳,卻無法再用尊卑綱常、祖宗規矩來反駁——反駁也無用,不由再次叩首,悲唿道:“然革新是要付出代價的,請月皇憐惜百姓!”


    落無塵堅定道:“任何革新都要付出代價,隻要於國於民有利,便不會白白付出!周大人博覽古今,當知衛鞅曾告秦孝公曰:‘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眾。是以聖人苟可以強國,不法其故。’”


    周黑子當然知道典故,正因為知道,才知道厲害,氣急攻心之下,瞪著落無塵質問道:“落子安,你敢說你輔佐月皇沒有私心,不是為了得到月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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