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律公主嫁入上京,為表大顯與南律友邦情厚,婚儀都是比照大顯長公主規製來操辦的。


    上京許久未有過如此熱鬧的婚事,鑼鼓喧天,滿堂華彩,錦紅十裏灼灼,雲麾將軍府上來往不絕,熱鬧非凡。


    隻不過明檀盼著湊熱鬧盼了許久,到頭來卻沒能參加這場婚儀。


    無他,雖是年初便有了婚信兒,可六公主自南律來京,本就路途遙遠,沿途竟還遇上信河汛期,走不了水路。繞陸路至京,婚期往後一延再延,恰好就延到了明檀生產。


    明檀生產得並不順利,早上發作,直疼到入夜都沒生出來。


    江緒幾度欲往裏闖,可明檀死活不讓,說自個兒這會兒太醜,不想讓他瞧見。封太醫和產婆們也都賠著小心,勸他不要入內。他負手立在屋外,周身氣壓低得令人不敢喘息。


    近人定,裏頭哭喊聲響忽然微弱下去,隻聽人圍在旁邊緊張喊道:“王妃,不要睡!醒醒,您醒醒!”


    江緒再也等不下去:“讓開!”


    他直闖入屋,眉目極冷,誰也不敢相攔。


    “王爺……”


    “王爺您不能……”


    他理都沒理,跨步走向明檀,握住她冰涼的手:“阿檀,醒醒,是我。”


    沉金冷玉般的聲音裏夾著難以掩飾的緊張。


    明檀眼睫翕動,半晌勉強睜開,偏頭看向他,聲音和小貓似的,微弱可憐:“夫君,我好累,我想睡一會兒……”


    “乖,等會再睡,我陪著你。”


    見她睜了眼,旁邊的太醫產婆還有婢女也都為她鼓勁道:“是啊王妃,再堅持一下,已經快出來了!”


    參湯很快送了進來,江緒接過,一勺勺吹溫了喂她,末了又給她含上參片。


    她緩緩恢複些氣力,也不知是話本看多了還是怎的,她忽然望向太醫,虛弱道:“若是隻能保一人,就保我的孩子吧,反正……”


    “保王妃。”江緒不容拒絕地打斷。


    太醫擦了擦汗,小心翼翼迴道:“王爺不必憂心,隻要王妃再使使勁,母子都會平安無事的。”若是有事,也輪不到保大保小,一般是都保不了。


    不過太醫說話最是保守,既能說出大小皆可平安,自是有十足信心。


    “娘娘,如今胎位很正,隻差最後加把勁兒,您先放鬆,憋足一口氣,您一定可以的。”


    明檀似乎被說得有了些希望,她目光又移迴江緒身上,帶著哭腔小聲堅持道:“那你先出去好不好,醜死了,你不要再看了。”


    “阿檀不醜。”


    明檀本也沒指望他能說出什麽“在我心中阿檀永遠都是最美的姑娘”這種情話,眼淚汪汪看了他好一會兒,心底到底添了些安慰,隻不過仍是一個勁地將人往外推。


    江緒不得已,隻能依她,退了出去。


    待門口傳來“吱呀”關門聲,明檀又讓人端來參湯喝了兩口,隨即深吸口氣,閉上眼,咬著唇,用上了所能使出的全部力氣。


    她渾身發顫,麵色慘白,額上有滾落的汗珠,合著咬破的唇上血,在唇邊蔓延出絲絲縷縷的疼,然這點疼痛與下半身的比起來幾乎可以忽略。


    忽然,明檀眼前一瞬空白,整個人的意識也在那瞬隨著身下一輕的如釋重負感倏然抽離。


    “生了!”


    “生了生了!”


    “王妃生了!”


    江緒剛出來沒多久,聽到裏頭喜極的唿喊聲與由小漸大的嬰兒哭喊聲,他迴身,推門而入。


    “恭喜王爺,賀喜王爺!王妃平安產下位小世子!”產婆用錦被抱著孩子,一臉喜氣地上前給江緒瞧。


    可江緒半個眼神都未給,甚至還伸手擋了擋,示意人別礙路。


    “王妃如何?”他沉聲問。


    太醫忙答:“王妃脫力,一時昏過去了,素心姑娘已喂了參片,想來稍後便會轉醒。”


    江緒望著躺在床上麵無血色還渾身被汗水浸濕的明檀,正欲上前,侯在一旁的素心又道:“王爺,奴婢們要為王妃換衣裳了。”


    他略默半息,退開半步,任由婢女們放下床帳,為明檀更衣。


    趁著這間歇,他掃了眼窩在錦緞繈褓裏皺巴巴的孩子,似是因為他威勢過甚,嬰兒啼哭聲愈發響亮。


    江緒皺了皺眉,不鹹不淡道:“太吵,抱下去,別打擾王妃休息。”


    產婆們對視一眼:“……”


    明檀是在半個時辰後轉醒的,知她最愛整潔,婢女們將衣裳錦衾全換了遍,屋中血腥味也被新燃的安神香驅散殆盡。


    都說生孩子等同於過鬼門關,生完之後,四散的氣力仿佛都在慢慢迴注,明檀醒時竟感覺輕鬆了許多。


    “夫君,我生完了嗎?是男是女?還是說……我的孩子沒保住?”見四下極靜,明檀心中茫然無措。


    “生完了,是個男嬰,怕打擾你休息,我讓人抱下去了。”


    “我想看看。”她眼巴巴地看著江緒。


    江緒“嗯”了聲,吩咐人將孩子抱過來,又提前提醒道:“太醫說,新生的孩子被羊水泡過,有些皺,都不大好看。”


    明檀點點頭,但沒在意,隻期待又緊張地等著孩子抱來。


    等孩子真抱了過來,明檀目凝片刻,心梗了瞬。


    半晌,她似是不能接受般滯緩道:“這……不是不大好看吧。”


    “長開了就好。”


    明檀心如死灰道:“奉春侯府的大房四公子也是這般從小說到大的。”如今長是長開了,就是越長越醜,醜到連媳婦兒都娶不上。


    “……”


    “我們的孩子倒也不至如此。”


    明檀默了默:“也是,咱們好歹是定北王府,不比奉春侯府,越來越沒落。”她仿佛有被安慰到一點,靜默了好一會兒,她半支起身子,歎氣道,“算了,母不嫌子醜,來,給我抱一下吧。”


    抱著孩子上前的產婆滿腦子疑惑,小世子哪兒醜了?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標標致致的,如今不過是皺巴了些,以她的經驗,過段時間定是玉雪可愛!


    “真是太難看了……”明檀接過孩子,嘴上嫌棄著,可還是小心翼翼貼近,親了下他的小臉蛋,“就叫你醜醜吧。”


    “……?”


    產婆忍不住看了眼江緒,可江緒麵不改色,還應了聲:“你想叫什麽便叫什麽。”


    小世子太可憐了!


    ……


    明檀也就是過過嘴癮,皇族宗室,逢年過節常要入宮,總不能真和闔宮宗親介紹,自家孩子小名就叫醜醜。


    江氏至這一代,名仍單字,男子從宀,禮部早早預備了寓意極好的字,世子郡主都有,隻是送來後,江緒沒多看,孩子的名字,他自有想法。


    “定?江定?”明檀看著紙上的字,不由問出了聲。


    他略停筆,又在一旁落下另外二字。


    “北歸?這是字麽?”


    江緒“嗯”了聲。


    “這麽小便取字?”


    “我也是出生不久便有了字。”


    時下高門男子取字都早,也不算太過稀奇,可他竟是將自己的封號給了兒子做名做字。誰人不知,定北而歸,這是他史書曆曆的畢生榮耀。


    明檀怔怔看了會兒,忽然投入他懷中,緊緊抱住了他。


    ……


    “江定?”成康帝略忖片刻,點了點頭,“這名兒取得不錯。”他細瞧了會兒奶娃娃,又挑眉道,“這孩子生得和你小時候一模一樣。”


    “皇上那時也不過小兒,如何記得清。”江緒淡聲駁他。


    “小兒怎麽了,朕記性好,朕還抱過你呢,臭小子!”


    這話明檀頗信幾分,孩子滿月後,與剛出生那會兒大變了樣,小臉軟軟嫩嫩,一雙眼睛也清澈明亮,五官長開來,很是可愛好看,夫君如今這般好看,小時候說不準就長這模樣呢。


    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個兒真記性好,成康帝又說起些兒時舊事,江緒偶爾糾正幾句,總能氣得成康帝瞪眼,吹起並不存在的胡子。


    兩人難得拉些家常,章皇後彎了彎唇,示意明檀與自個兒一道去外頭賞賞花。


    明檀先前懷著身子,已許久不曾入宮,今兒也是因著成康帝想要見見江緒的頭一個孩子,趁著朝臣休沐,將他們一家子召了進來。


    西北戰後,朝中鬆緩,江緒常常是召而不來,好不容易召進一趟,成康帝留了午膳又留晚膳,還硬留江緒與他手談,一家子也就隻好在宮中留宿了。


    夜裏,明檀心中的疑問又不由冒了出來,躺在床上,她小聲問:“夫君,我能問問……陛下為何會對你如此信重嗎?陛下雖也信重他人,但總感覺,與對你是不一樣的。”


    “說來話長。”


    “那長話短說?”


    江緒揉了揉她腦袋:“長說也無不可。”


    其實當年太宗皇帝駕崩前,查出了他最為寵愛的敏琮太子並非意外身亡,而是為當時繼位東宮的太子、也就是先帝所害。


    先帝並非心狠手辣之人,也是因他素來仁德,有太平當政之能,太宗皇帝才挑中他繼承大統。


    事發後,先帝跪於太宗皇帝跟前痛哭流涕,直言自己鬼迷心竅,為宿女所惑才釀下大錯,皇兄死後他夜不能寐,悔恨難當,願讓賢皇太孫,自囚大宗正司,以殘生幽禁彌補己過。


    其實當時先帝繼位已是眾望所歸,他完全可以不認此事,甚至可以讓太宗皇帝神不知鬼不覺地提前咽氣,可在執掌天下的滔天權勢麵前,他終究還是,越不過自己的心魔。


    那時江緒還小,朝堂波瀾詭譎,即是讓賢於他,也很難說他能在那位置上坐多久,於是太宗皇帝寫下了待先帝駕崩後再還政於皇太孫江緒的密旨,鎖入雲偃大師所造的精密機括之中。同時先帝也應允太宗皇帝,必會信守承諾,百年之後,傳位於皇太孫江緒。


    先帝口中的宿女便是後來的宿太後,即便先帝已厭棄於她,然當時宿家權勢已達頂峰,迫於種種壓力,先帝還是讓她在先皇後薨逝後,繼位了中宮。


    先帝平生仁善,一念之差,害了從來信任疼愛自己的大哥,又坐了不屬於自己的皇位,雖勵精圖治,然心中積鬱極深,當政短短數年便因病崩逝。


    先帝崩逝前,江緒已不是稚兒,也已查明真相,他一直以為先帝狡詐偽善,蟄伏嚐膽數載,便是想手刃仇人,為父親報仇。


    可沒想到先帝在臨去前,當著江緒還有已坐穩太子之位的成康帝的麵,親口說出了全部真相,還取出了藏有太宗皇帝密旨的機括,及他親手所書的聖旨一封,交予江緒。


    密旨及聖旨的內容一樣,都是傳位於江緒。


    做完這些,先帝心安地咽了氣。


    那種感覺該如何形容呢,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恩怨在此了了,卻並不快意。


    他也無法將這份仇恨轉移到成康帝身上,讓它再延續下去。


    他與成康帝自幼相識,一起共過諸般患難,即便在初初得知先帝乃殺父仇人之時,他也未曾想過要報複他的兒子。同樣,他一直以來的信念也隻有手刃仇人,並未想過要奪迴本該屬於他父親的皇位。


    平心而論,成康帝比他更適合做一國之君,所以最後,他在成康帝麵前,燒了那兩封足以改變整個大顯朝堂的聖旨,隻身出宮,奔赴北地,仿佛隻有在戰場奮勇殺敵,他才能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聽江緒講完這個自太宗朝開始的故事,已近五更。


    明檀也不知是一時無法消化還是怎的,過了許久都未出聲。


    不過她終是明白了,為何許多時候江緒的態度都已稍顯冒犯,成康帝還能無條件包容並予以信任。


    這份信任不僅源於自小長大的情分與危難與共的情誼,還源於愧疚,更源於,他拱手相讓的皇位。


    一個連名正言順繼承大統都幹脆放棄的人,又怎屑處心積慮謀權篡位?


    -


    日子過得不緊不慢,不知不覺,又至一年清明,明檀與白敏敏周靜婉,並著六公主還有沈畫,相約帶上夫君去郊外遊玩賞花。


    江緒難得給麵,應下了此事。


    他們所去之處熟悉又陌生,正是當年被一把大火夷為平地的寒煙寺舊址。如今在這平地上起了間書院,林間鳥叫啁啾,書聲清晰朗朗。


    明檀與江緒被分配了去溪邊取水的活計,一路走往溪邊,明檀不時望向書院,又雀躍地同江緒說起:“對了夫君,哥哥來信說,桐港今春也開了一家書院,收了五十餘人進學呢。”


    “這是好事。”


    “聽哥哥說,如今桐港很有幾分繁盛樣貌,哎,我也想去看看。”


    “想去便去,近日無事,我陪你。”


    聞言,方才還一臉向往的明檀支吾了兩聲,卻並未應話。


    “怎麽了?”


    “近日恐怕去不了呢。”明檀抬眼看他,故作為難道。


    “為何?”


    明檀想了想,示意他傾身,而後踮起腳尖,湊到他耳邊小聲說了句:“我好像又有喜了!”


    江緒稍頓,喉結上下滾動,嗓子仍是幹啞:“真的?”


    “阿淳給我看的,錯不了。”


    他倒忘了,那位南律六公主還懂幾分醫術。


    “阿淳還說,這次很有可能是個小姑娘呢,若是個小姑娘可太好了,定哥兒那般像你,小姑娘定然像我。”明檀摸了摸如今還十分平坦的小腹,已然有了幾分期待,“你說若是小姑娘,叫什麽好呢?”


    江緒伸手,也摸了摸她的小腹,聲音倏然柔軟了許多:“叫蔻蔻吧,初見你時,正是在此,那時你方及豆蔻,還是個小姑娘。”


    彼時他並不知,那位有些嬌氣的小姑娘,今後會成為他的妻子。他的人生,曾為複仇而活,也曾為大顯而活,可遇上明檀之後,他這一生好像又多了許多與溫暖有關的故事。


    “好,就叫蔻蔻!”明檀想了想,一口應下。


    見四人無人,她又摟住江緒的脖子,踮腳在他唇上親了下。


    不遠處仿佛能聽到白敏敏與六公主你追我趕的笑鬧聲,似還隱約夾雜周靜婉與沈畫含笑的說勸,溪水清澈淙淙,吹落的杏花順流而下,春光正盛。


    明檀偏頭,伸手擋了擋晴好得略微刺眼的陽光,看著前頭取個水也要保持王爺風儀的男人,不由彎起了唇角。


    那日自雲麾將軍府出,得知自個兒應是又有了身孕,她悄悄去了趟靈渺寺。


    上京貴女都愛拜大相國寺,殊不知上京城裏,無人問津的靈渺寺才最靈驗。


    她在這裏求到了如意郎君,求到了夫君平安歸來,那日她又許了一願,隻不過這願望太長久,想來,得等她百年之後才能去還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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