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


    斷斷續續的哽咽聲擾人不得安寧。


    薑韶華頭腦昏沉,雙眸像被粘住,怎麽都睜不開,費力地吐出兩個字:“閉嘴!”


    換來的是振奮雀躍的驚唿:“郡主說話了!”


    “太好了!郡主終於醒了。嗚嗚嗚!”


    到了黃泉地下,也不得片刻清靜。


    薑韶華心中怒火喧騰,不知哪來的力氣,倏忽睜了眼。


    兩個小丫鬟頭擠著頭,懸在她的眼眸上方。一個眼睛紅紅的像兔子,另一個冒著鼻涕泡。


    “郡主醒了!”紅眼小兔子驚喜高唿。


    鼻涕泡高興地抹一把鼻子:“我去叫章媽媽。”


    “銀朱,荼白!”薑韶華鼻間一酸,喃喃低語:“你們都來了。”


    這是陪她一起長大的兩個貼身丫鬟。


    十歲那一年,她被鄭太後接入宮中,銀朱荼白伴她一起進宮。後來,銀朱為了護著她這個主子,慘死在宮裏。荼白伴她一同出嫁,沒過幾年,死在了肆虐京城的瘟疫中。


    她活到了三十五歲,在生辰那一日被太熙帝毒酒賜死,憤怒不甘地閉目死去。沒曾想,到了黃泉,先和銀朱荼白相聚了。


    她們兩個怎麽才十三四歲模樣?


    薑韶華伸手拉住興衝衝要走的荼白,被手中碰觸到的溫熱皮膚驚住了。


    這分明是活人才有的體溫。


    等等,她的手怎麽小了許多?


    薑韶華瞳孔驟然收縮,腦海中倏忽閃過一個驚人的念頭:“銀朱,去拿妝鏡來。”


    銀朱一頭霧水,卻沒多問,迅速捧了一個海棠花型的銅鏡來。


    銅鏡光滑明亮,清晰地映出一張稚嫩的少女臉孔。


    說少女其實有些勉強,銅鏡中的臉龐,正介於女童和少女之間的模樣。


    烏黑光滑的長發散在肩頭,皮膚白得似會發光。


    眉如彎月,眸似點漆,鼻梁微翹,唇若丹朱。小小年紀已有了絕色容光。


    “現在是什麽年月?”薑韶華聲音微顫,此時才驚覺自己的聲線格外稚嫩。


    銀朱被問得一懵:“郡主怎麽忽然問這些?”莫非是被噩夢魘著了?


    荼白手腕被攥得生疼,目中閃起了水光:“郡主,奴婢的手快斷了。”


    薑韶華強自定下心神,鬆了手,垂眸一看,卻見荼白的手腕已經被勒出了一圈印記。


    她隻用了三分力氣,怎麽就勒出手印了?


    滿心疑團,迷霧重重。


    薑韶華深唿吸一口氣:“你們先退下,去叫章媽媽來。”


    銀朱荼白對視一眼,領命退下。片刻後,一個女子進了屋子。這個女子年約三十二三,一張鵝蛋臉,容貌娟秀,穿戴幹淨利落。


    正是薑韶華的乳母章媽媽。


    章媽媽閨名竹月,年少時是南陽郡主薑嫣的貼身丫鬟。薑嫣招贅進門兩年,章媽媽被許配嫁了王府裏的一個侍衛。沒過幾年,侍衛在一次行獵中護主而死。章媽媽悲痛欲絕,早產生下遺腹子,沒滿月就夭折了。


    此時,薑韶華出生了。章媽媽抹了眼淚,做了薑韶華的乳母。


    薑嫣拚盡一條孱弱性命生下女兒,沒到一年撒手人寰。


    在薑韶華心裏,章媽媽這個乳母堪稱半個親娘。


    可惜,她去京城的時候,章媽媽病了一場,沒能同行。之後,章媽媽一病嗚唿殞命,主仆天人永隔。


    這一刻,壓抑在心底二十多年的思念渴盼皆湧上心頭。


    薑韶華眼睛陡然一熱,撲進章媽媽懷中慟哭。


    章媽媽被嚇了一跳,忙摟住十歲的主子哄了起來:“郡主是不是做噩夢了?別怕,有奴婢在這兒,什麽妖邪都得避得遠遠的。”


    薑韶華緊緊攥住章媽媽的衣袖,哭得不能自已。


    ……


    十歲這一年,她聽從父親的建議離開南陽郡,進了宮中。之後再沒迴過南陽郡。


    偌大的南陽王府和家業,都落在父親手中。


    十六歲那一年,鄭太後讓她和權臣王家政治聯姻。


    她已有心上人,卻在鄭太後一番哭訴中心軟,為了年幼的皇帝皇位安穩,她和心上人一刀兩斷,嫁進了王家。


    十八歲時,她生下兒子。二十歲那年,丈夫意外殞命,她舍不得拋下兒子改嫁。毅然守寡十餘年,將兒子撫養成人。


    兒子一日日長大,聽信謠言,疑她和老情人牽扯不斷,和她怒起紛爭,母子離心。


    那一杯毒酒,兒子親自送到她的嘴邊,看著她的目光裏滿是鄙夷厭惡:“這麽多年,你和舊情人牽扯不清。他處處刁難對付王家,都是因為你。”


    “你輕浮不貞,不守婦道,根本不配做我母親。”


    這個恨她怨她讓她立刻去死的少年,和十幾年前那個緊緊抓住她手腕全心依靠的孩子,竟是同一人。


    年少時的抉擇,在數年後,化為一支支利箭,正中她的眉心。


    毒酒灌入喉嚨的那一刻,她滿心絕望悲憤委屈不甘。


    章媽媽不停撫著她的後背,輕聲安慰:“王爺去了一年,郡主一直在府中守孝。這一番孝心,王爺在天上都看著,一定會保佑郡主平平安安。”


    太康三年,南陽王離世,薑韶華為祖父整整守孝一年,今日正好出孝期。現在是太康四年。


    宮中來人,應該快到南陽王府了。


    彌久的迴憶,悄然躍上心頭。


    薑韶華停了哭泣,用帕子慢慢擦了眼淚,輕聲道:“媽媽別擔心,我以後不會再落淚了。”


    語氣堅定決絕。


    章媽媽聽得一怔,下意識地看了主子一眼。


    十歲的薑韶華,挺直了略顯單薄纖弱的腰,一雙黑眸幽幽,如潭水一般,深不見底。


    仿佛在頃刻間,經曆了無數風雨,依然堅韌屹立。


    章媽媽有些心慌,又有些心疼。


    叩叩叩!


    敲門聲不疾不徐,聲音裏含著關切:“韶華,爹來看你了。”


    薑韶華目光微涼。


    章媽媽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很快恢複如常,上前去開門。


    一個三旬男子邁步而入。男子身量修長,氣質溫潤,相貌極佳。尤其是一雙眼睛,生得格外好看。


    如玉君子,不過如此。


    正是薑韶華的親生父親盧玹。


    前世第一個將她推入旋渦泥沼的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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