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偶有所感寫的短篇小說,發出來給大家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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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簷下的雪積了薄薄的一層,水鄉人家的孩子少見這樣的天氣,紛紛出來玩耍,把平平整整的雪地踩的泥濘不堪。


    “小心點啊。”常五叔從裁縫店裏走出來,看見孩子們在濕滑的台階上嬉戲著,不禁擔心的吼起來。


    孩子們對這個嚴厲的老頭子還是很忌憚的,嬉笑了幾聲,跑開一邊。他們想要攏幾個雪球互相丟著玩,可惜雪太薄了。玩不成打雪仗的孩子們隻得一邊大聲唱著歌,一邊使勁在雪地上跺著,好像要把這糟糕的年景也給跺跑似的。


    “唉,怎麽下起雪了。”常五叔歎口氣,將身上的舊皮襖緊了緊,向胡同口走去。這種天氣,買半斤花雕酒二兩茴香豆來暖暖身子最好不過了。


    街上凋零的很,即便新年馬上就要到了,依舊沒有個歡喜的樣子。常家胡同的石板路上的雪片化的稀裏嘩啦,倒把前幾天灰突突的路麵給清洗了似的,光亮的能映出人的臉來。


    常五叔走了幾步,就瞧見趙家鋪子門口聚了十來個人,正忙著往輛板車上裝東西。常五叔快走幾步過去,看見趙掌櫃愁眉苦臉的站在車邊上,手裏還拎著個錢袋子。


    “這是?”常五叔問道。


    其實不用趙掌櫃迴答,常五叔也明白個大概。不景氣的年頭已經持續了四五年了,昔日熱鬧熙攘的常家胡同四十八家店鋪燈火通亮的繁華景象,隻能從迴憶裏去找了。這兩年越來越多的店鋪歇業。看起來趙掌櫃也撐不住了。


    趙掌櫃瞧見常五叔,忙鞠個躬:“五叔,你看讓你笑話了”


    “年景不好,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常五叔看著那幾個一邊搬著家什一邊暗自抹著眼淚的年輕小夥計,心裏有點發堵。


    兩人一起歎口氣,光景就是這個模樣,大家心裏都有數,數一數街上還亮著的燈籠,隻有十二家了。也不知道還有幾家能挺到這個年後,或許年後的生意會好些?


    “五叔,這個月的商會的例錢。”趙掌櫃從錢袋裏摸出五個銅板來。


    常五叔一怔,連連擺手道:“你都歇業了,怎麽還讓你出錢。”


    “最後一點意思,五叔你就收著吧。”趙掌櫃一臉的淒涼。


    常五叔接過來,瞧瞧街口牌坊上的洋燈:“洋燈壞了好幾個,等湊齊了這個月的例錢,叫人修一修,也過個透透亮亮的年。”


    辭別了趙掌櫃,常五叔一路來到胡同口的小酒館。阿福正呆坐著,眼睛望著窗外偶爾的飛雪,也不知在想什麽。


    常五叔咳嗽一聲,阿福才恍然大悟似的清醒過來:“五叔來了啊。”


    “打點酒。”常五叔翻翻口袋,卻發現忘記帶錢了。想起趙掌櫃方才那五個銅板,就拿出來排在櫃台上。


    阿福打了半斤的花雕,又用紙包了二兩茴香豆,收了三個銅板,剛要丟進匣子裏,一拍腦袋道:“該叫例錢了是吧?”


    常五叔點點頭:“要是不太方便,明兒個再交也行。洋燈壞了,都交齊了錢去修一修,也好過個透亮的年。”


    “先交了吧,就這幾個錢了。”阿福憨厚的一笑,打開匣子,裏麵隻有三個銅板。取出兩個,和方才的三個一起推給常五叔,“過個透亮年好啊,這幾年窩心透了。”


    常五叔會到家裏,天色也有點暗了。他點燃了門前的燈籠,燈火把門階照的影影綽綽的。抬眼望出去,小石橋上上一個人都沒有。往年的這個時分,胡同子裏燈火亮的跟白天似的,家家門口都熱鬧非常。賣糕的賣糖葫蘆的捏麵人的在常五叔的鋪子外麵一字排開,最惹孩子們的流連。那時候人人臉上都帶著笑模樣,日子過的透透亮亮的。


    可如今呢常五叔迴到家裏,點起豆大的燈來,喝著花雕酒,品著茴香豆。


    半斤酒下肚,身子熱乎起來,常五叔將身上的銅板都塞進錢袋子裏,走出了家門。


    “唉,五叔這是要出去了?”剛一出門,迎麵而來一個肥頭大耳的胖子,卻是稅務局的王科長。


    “王科長怎麽來了?”常五叔連忙堆起笑來。


    “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王科長皮笑肉不笑的道,“年關了,好多稅錢都沒收上來,我一刻不得閑啊。”


    常五叔尷尬的道:“稅錢的事情,能不能再寬幾天?你也知道今年的生意不好,大家都沒錢,也沒有人做衣裳。今年一年我一共就做了三件褂子,平日裏就靠著給人該尺寸縫縫補補的過活”


    王科長擺擺手:“五叔啊,你是長輩,又是商會的會長,不該說的話我不多說一句,給你老人家麵子。不過稅收可是國家的大事情,我一個小科長,說了不算的。還有六天就過年了,大年三十我們一直工作到下半晌,五叔你要是方便,我等著你。”


    王科長的話說到這個份上,常五叔也沒什麽好說的了。陪著笑送他離開,常五叔的身子似乎又佝僂了一點。


    “又有點冷了”常五叔迴到屋子裏,在皮襖裏麵穿了件自己做的長馬褂,這才二次出門。


    “五叔來了啊?”張家阿嫂看到常五叔走進來,忙迎上去,“喝碗牛肉湯吧,暖暖腸胃。”


    常五叔擺擺手:“不了不了,別耽誤你們做生意。”


    “哪有什麽生意啊。”張家阿嫂搖搖頭。店裏麵空無一人,桌椅板凳都懶洋洋的擺在一旁,似乎從第一個不景氣的年頭起就沒有人使用過。


    “我是來收例錢的,胡同口的洋燈壞了”常五叔道。


    “應該的應該的,是該修修了,修亮堂點,這個年過的也舒坦。”張家阿嫂掏出五個銅板來,塞進常五叔的手裏。


    銅板上還有張家阿嫂身上的熱氣呢,常五叔心裏一活絡,立刻暗地裏給了自己一巴掌。忙道:“我還要去別家呢,迴見了。”


    出了張家的店,常五叔才發現外麵的雪大了些,他收著肩膀,一家一家的拜訪著。紅火的那幾年,四十八家店鋪每個月的例錢就有數百銅板,如今隻有六十個銅板。不過多有多用,少有少用,六十個銅板在這年頭也能做不少事情了。


    晚上迴了家,將銅板數了一遍,又補上自己的那份和買酒花去的三個。


    這一晚,常五叔睡的不好,做著亂七八糟的噩夢,夢裏麵王科長變成個小鬼,跟在他屁股後麵收稅,一旦交不出來就變了臉色,血盆大口張開來,要把人吃掉似的。


    一大早就爬起來,匆匆洗把臉,便去小石橋對麵的洋店鋪商量修燈的事情。在鋪子裏跟那夥計計較了半天,到底沒談攏價錢。


    常五叔氣哄哄的從洋店鋪裏出來,修個洋燈也要五十個銅板,那過年的鞭炮錢不就泡湯了嗎。老裁縫的脾氣可是固執的很,一氣便迴家去了。路上碰見張家阿嫂,聽說洋店鋪要高價,便自告奮勇去砍價錢。


    常五叔在家裏生了一會悶氣,想到交稅的事情,便找出賬簿來看。裏麵夾著前些日子催稅的單子,上麵寫著今年要交稅九十四個銅錢。


    這一年的生意不景氣到了極點,雖然大家都巴望著早點好起來,可凡事積重則難返,三五年都這樣過來了,過了年就能變好?常五叔對未來沒什麽信心,更對著這張稅單發愁。滿打滿算,家裏還有一百來個銅板,交過稅以後,隻怕就沒錢置辦年貨了。


    雖然有心拖延幾天,最好能拖到年後再交,可想到夢裏那血盆大口,常五叔就有點忐忑。王科長他們的不客氣那是十裏八鄉都出了名的,常有把人吊起來打的事情。對他客氣那是看在常姓是本地的望族他又是商會會長的份上,可要是真的交不齊稅,難保會有什麽讓人難堪的事情發生呢。


    正犯著愁,張家阿嫂的聲音響起來。


    “五叔在嗎?”


    常五叔忙迎出去。張家阿嫂來是告訴常五叔,她方才去洋店鋪裏狠狠殺了價,談妥了四十個銅板的價錢。


    “做的好。”總算聽到一個好消息,常五叔出了一口氣。這迴洋燈也修得好,鞭炮也買的起了。


    “五叔你不好意思跟他們講,我可不在乎。”張家阿嫂對自己的砍價能力有相當的自信,笑容滿麵的道。


    “我這就去給他們訂金。”常五叔送走了張家阿嫂,迴屋去穿皮襖,穿好了皮襖,卻摸不見錢袋了。


    四處找了一圈,沒半點的蹤跡,常五叔額頭上冒汗了。他走出家門,從門口一路走到洋店鋪,那夥計以為他來付定金,卻看到常五叔低著頭,來來迴迴的走了好幾遭,臉色陰沉的如同這欲雪的天氣,便沒敢搭話。


    孩子們放學了,一路歡天喜地的蹦跳著往家走,也隻有他們不被這不景氣的年頭影響,一場雪一盞燈一枚爆竹就可以讓他們快活一整年。


    “五爺爺好。”看到常五叔垂著頭蹲在橋頭,孩子們怯生生的問候道。


    常五叔抬起頭來,無神的看著他們,點點頭。孩子們有點害怕,快步穿過石橋,迴家去了。


    一盞盞的燈籠又亮起來,天空飄起了雪。胡同口的阿福弄了點醃菜,給常五叔送來些。卻見他神不守舍的坐在門檻上,頭頂那亮了四十年的燈籠破天荒的沒點燃。


    “五叔,這是怎麽了?”阿福開的是酒館,最善察言觀色,看到五叔神色不對,有點擔心。


    “沒事沒事。”常五叔接過阿福的醃菜,擠出個笑容來。


    “對了五叔,胡同口的洋燈沒談妥嗎?我聽說四十個銅板就給修了。”阿福問道。


    常五叔連連點頭道:“明天修明天修,一定過個透亮年。”


    阿福告辭離去,留下常五叔一個人,六神無主的看著漸漸暗下去的天色。


    睡到半夜,外麵雞飛狗跳的。常五叔披著皮襖跑出來,卻是劉大被稅務局給堵著了。


    劉大前年欠了很多稅,打了來收稅的稅務員,跑到不知哪裏去了。估計是覺得風頭過了,逃迴來過年。他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哪裏料到剛躺進被窩裏就被稅務局給揪了出來。


    大冷的天,劉大光著膀子被架出來,滿臉都是血。他破口大罵著什麽,話裏已經帶著些外鄉的口音了。劉大的老婆哭天搶地,可沒有人理他。周圍都是看熱鬧的鄰居,有心去扶一把,卻忌憚著稅務局那些人手裏的木棍。


    王科長的臉在火把的照耀下更顯得肥嘟嘟的,他嘿的一笑:“各位,抗稅的下場就是這樣。大年三十我在稅務局等各位,要是有不交稅的,別怪我不客氣了。”他一邊說著一邊用胳膊粗細的棍子在不停掙紮的劉大脊梁骨上抽打著,留下一道道的血痕。常五叔一個激靈,好像那棍子打在自己身上似的,再迴屋睡覺,卻隻覺得背上疼的厲害,怎麽也睡不著了。


    第二日一大早,縣裏的偵緝隊來人了。劉大的老婆上吊了,留下個哇哇哭叫不懂事的孩子,身子被卷進個破爛席子裏,放在矮牆下。


    鄰居們圍著看,臉上都有不忍,可誰也沒去抱那孩子。聽憑他的哭聲穿透人心,直傳到胡同外麵去。


    “這光景,多一張嘴,誰也受不了。”孩子被領走,據說送去什麽福利院,人群裏有人歎息道。


    “就是啊,這年頭,別說養活別人的孩子,就算是親朋好友借點錢也難啊。”有人附和著。


    常五叔本來琢磨了一夜該如何填補上丟錢的窟窿,本意是想跟大家說清楚,通融些日子。可聽到他們的話,就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似的,心裏頓時慌了。


    “五叔,什麽時候修修那燈啊?我總覺得是風水不好的關係,修好了估計就不會有這麽多的事情了。”趙掌櫃不知什麽時候趕上來,跟常五叔說道。


    常五叔哦的應著,腳下無根,漫無目的的離開人群,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這天晚間,燈還是沒修好。張家阿嫂和阿福隨口聊著怎麽一天不見常五叔,就聽到趙掌櫃淒厲的叫聲。


    常五叔吊在房梁上,死狀很安穩,他穿著自己做的一條新馬褂,十分合體貼身,整個人幹幹淨淨的,看起來不是赴死倒像是赴宴。


    桌子上放著半壇子的花雕酒,零零散散的茴香豆,還有一百零六個銅錢,不知是做什麽用的。大家麵麵相窺,搞不懂常五叔怎麽會突然自殺。


    賣掉了常五叔的房子,為他打了一副棺材,好好的下葬了。大年三十那天張家阿嫂監督著洋店鋪的夥計把洋燈修好。暖洋洋的燈光在入夜時分亮起來,恰好和第一顆炸響的鞭炮唿應著。


    燈光照在常家胡同所有人的心裏麵,大家都在期待著這個透亮的新年能帶來好運氣。


    轉過年去,生意一下子就好了起來。就和當初一下子衰敗掉一樣突然。各家都緩過勁來,原來關掉的鋪子又都重新開張了。


    胡同裏新裁縫的手藝不怎麽樣,大家新作的褂子總覺得不對勁,不禁懷念起常五叔來。


    這一年夏天清理小石橋下淤泥的時候,一個清河工在泥巴裏撈出個錢袋來,他打開一看,裏麵有幾十個銅錢。清河工沒有聲張,順手塞進懷裏。晚上歇了工跑去胡同口的酒館,喝了半斤的花雕酒。


    一出酒館,清河工摔了個跟頭,他酒勁上來,罵罵咧咧的說頭頂那洋燈不夠亮。拾起個石頭來丟上去,把一盞洋燈打的粉碎。


    在阿福的叫罵聲裏,清河工連滾帶爬跑的跑遠了。阿福罵夠了,迴頭來看,當中的那盞洋燈被打得粉碎,玻璃片落了一地,其他幾盞倒還好,透亮透亮的,幽幽的在夜空裏閃著,似乎預示著個好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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