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字確實不好寫。


    茱萸拿著筆在鳳古手心描畫,因為太過彎彎繞繞,她好容易照貓畫虎寫了一個,鳳古一臉茫然表示“不認識”,再描一遍,仍舊不認識。


    “鳳古先生,這字會不會是什麽失傳的古字啊?”


    “不是,是你寫的太差了。”鳳古毫不留情。


    “那,那怎麽辦?”茱萸為難了,琴是鳳古的,這東西也是鳳古的,萬一真是他祖上留給他的藏寶圖之類的總不能給別人看去,所以也不能請旁人來幫忙看,要是等鳳古眼睛好了……那還真不知道要等到啥時候。


    鳳古把人皮放在自己掌心,攤開:“從頭到尾,一個一個字,用手指描。”


    啥?用手指?貼著人皮?


    “我?鳳古先生,用毛筆不行嗎?這個人皮……好嚇人!”茱萸一緊張,又開始咬手指,被鳳古一把打掉。


    “嚇人?有你經曆過的嚇人嗎?再說,這皮是死人的,你連死人都怕嗎?”鳳古說的輕飄飄的。


    怕,當然怕,死人才可怕。


    但是茱萸不敢反對————理虧在先,於是隻好硬著頭皮鼓起勇氣,手指顫巍巍的點上人皮,雖然隻接觸一個手指都覺得渾身冰涼入骨,忍著怕,飛速描完一個字然後看鳳古,這迴認識了不?


    “下一個。”


    茱萸描了一個又一個,好在這皮雖然不小,但字大,描起來也不是沒完沒了,在此過程中,鳳古臉上逐漸露出笑容,果然是藏寶圖麽?哎呀,鳳古也算苦盡甘來,找個機會離開神宮把寶藏挖出來就可以衣食無憂再也不用提心吊膽了,茱萸好生羨慕。


    但是,越往後描摹,茱萸越發現鳳古的笑容不對,哪有人開心笑的時候讓人感覺冷的啊?反正她和蘼蕪在一起開心大笑時嘴巴都張很大,用蘼蕪的話說就是連後槽牙都看得到,女孩子不該這樣,可是鳳古,倒是笑不露齒了,可怎麽都讓人不舒服。


    尤其最後一個字寫完,鳳古輕輕“哼”了一聲,像是不屑又像是賭氣,原本茱萸是想打趣他一下,聽他如此又見他另一隻手手背上青筋暴起立刻就把到嘴邊的話咽了迴去,雖然不認字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可她會察言觀色啊。


    “丫頭啊,你想不想離開神宮?”鳳古輕輕將人皮折好小心的放進懷裏,一邊輕聲細語的問茱萸。


    “想,神宮太可怕了,總有人死。”茱萸實話實說,她可沒忘了一個時辰之前燕王才不明不白的死了,她和鳳古是九公子弄來的,蘇朝歌看起來和九公子關係不錯,如果蘇朝歌出事,他們還有活路嗎?


    “那我想辦法幫你離開神宮好不好?”鳳古問道。


    茱萸思量著這句話,這當然好,可鳳古說幫她離開,那他呢?他就不怕死嗎?


    “那鳳古先生你呢?”茱萸湊近鳳古一些,壓低了聲音追問,“你不走嗎?”


    鳳古沒答,繼續問她:“離開神宮之後,有投奔的地方嗎?”


    說到這個,真沒有,茱萸搖搖頭:“沒有,出雲山,我不想迴去。”


    鳳古想了想,歎了口氣:“有些難辦了呢,我認識的許多人,多年前已失去聯係,如今不知都身在何方,若還在,你倒是可以投靠他們,丫頭,我問你,你的父母不在了嗎?否則他們何以同意讓你代別人去死?”


    說到這個問題,茱萸也歎了口氣:“我所以叫茱萸,就是因為我是被從茱萸叢裏撿迴來的,劉媼他們將我養大,要把嫁給鎮子上殺豬的屠戶,如果朱大腦子還正常也就罷了,他是傻的,總是傻笑,我看到他就害怕,就算不替蘼蕪,我也會跑的。鳳古先生,你呢?你是像蘼蕪一樣從小長在神宮的嗎?”


    “蘼蕪?就是那個太卜從蘼蕪叢裏抱迴來的小丫頭?”


    “是啊,其實,說起來,我和蘼蕪還偷偷跑到據說鳳古先生你被……你住的院子外瞧過呢,從門縫裏往裏看,有個人忽然湊過來,一雙眼睛好嚇人,我和蘼蕪就跑了,鳳古先生,當時您在裏麵嗎?”茱萸問道,如果當年鳳古眼睛還是好的,那她和蘼蕪可是少數見過鳳古眼睛的人咯,可是,那麽可怕的眼睛……偷看眼鳳古,鳳古的臉型非常好,皮膚也白,頭發也好,怎麽想都和那雙眼睛不怎麽搭調。


    “我可沒有趴門縫的毛病,大概是當時我身邊的老仆吧,他是異域人,眼睛凹陷,眼珠有些發灰,冷眼看是有點嚇人。你和蘼蕪,是想去看看被幽禁的人是何等淒慘嗎?”鳳古語帶笑意。


    “嗬嗬,這個,不是,是因為神宮裏都在傳鳳古先生非常非常的好看,所以……”


    鳳古得意的輕笑出聲,頗不謙虛的說:“非常好看,那倒是真的。”隨即又有點小傷感,“可惜,後來眼睛瞎了,哎呀,明明在說你,怎麽扯到我身上了,丫頭,鳳古大概護不了你周全了,隻能呢想方設法助你離開神宮,你雖長在鄉野,但看得出你是有主意的也不傻的,所以在外闖蕩總比在神宮生不知死的好,我為你籌備一些錢財,離開神宮,你就一路向西。”


    鳳古這樣一說,茱萸的眼圈就紅了:“鳳古先生,你不能和我一起走嗎?我有力氣,可以去富人家做工,養活我們兩個應該還可以。”


    “你要養我?”鳳古驚愕,然後又笑,繼而忽的板起臉:“你的意思是我是個瞎子,連自己都不能養活嗎?”


    “不、不是,我不、不是這個意思,鳳古先生你是雅士,又是神宮的師叔,你這樣身份的人怎麽能去做工呢?你別誤會啊,鳳古先生,我,我隻是,除了蘼蕪和芳蓀,隻有你還對我好,我隻想報答你而已。”茱萸越說聲音越小。


    鳳古陷入了沉思,他的手指輕敲著桌麵,不知道在想什麽,茱萸也不敢說話,就默默的看著他。


    “你知道我的眼睛是怎麽壞的嗎?”鳳古忽然換了個話題。


    “不知道。”


    “你知道,出雲神宮的弟子多出身豪門,我也是,我自小被父親說天賦異稟,稍稍長大就被送至神宮,以求將來歸國能在朝廷謀得地位光宗耀祖,可是沒過多久,我的家族被奸人構陷滿門抄斬,剩我一個,因為這所謂的天賦被留下性命,卻被熏壞眼睛……”鳳古拳頭漸漸緊握,雙唇抿成一條直線,再說出口的話就像一粒粒石子,堅硬而冰冷,“我熬到今日,就是為了複我家族的大仇。”


    鳳古太陽穴上青筋暴起,額頭上是細密的汗珠,可見當年的事對他而言是多大的痛苦,仇恨有多深,血海深仇來形容肯定不為過,這樣的恨意任誰都無法撫平,所以茱萸並不出言安慰,想了想,猶豫的將手輕輕放在鳳古的拳頭上。


    “鳳古先生,外麵還有太子的人在守著呢。”茱萸輕聲提醒。


    鳳古的戾氣倏地消失不見,又恢複了一派的淡然,仿佛剛才都是幻覺。


    良久,鳳古又溫和的笑了對茱萸說:“看,鳳古的真麵目很可憎。”


    “沒有,鳳古先生你一點也不可憎,我雖然沒有經曆過家族覆滅的悲慘境遇,可你忘了,我幾乎有兩次滅頂之災呢,要死的時候其實我也恨,恨我親生的母親狠心把我扔在茱萸叢裏,劉媼說,我被撿到的時候是在亂墳崗裏,包著的小被子已經被露水打濕了,那裏哪有正常人去,倒是野狼野豬會去扒墳吃死人,我的母親一心是想讓我死了的……可我又被扔到那的時候,我想,我要活著,你們都想讓我死,我偏偏好好活著,鳳古先生,我,我其實隻想說,如果有辦法報仇,也行,否則的話……”茱萸停住。


    鳳古用那黑絲帶定定的“看”了她一會兒又轉開:“去收拾兩件輕便樸素的衣物,最好不要惹人注意,如今世道不太平。”


    茱萸還想勸勸他,鳳古卻一副不想再說的樣子扭頭看向窗外,茱萸話到嘴邊最後隻是輕輕點點頭:“嗯,我知道了。”


    其實,鳳古就算讓她收拾點鮮豔的衣服也沒有,隻有剛被放出來時一套蔥綠的還算惹眼,其餘的不是黑的就是灰的,想惹眼還挺難的,茱萸包了兩件粗糙料子的放在桌上,看到那把徹底裂開的琴她心裏又愧疚了下,同時還有些忐忑,雖然幫鳳古找到了藏在琴裏的秘密,可他一個看不見的人要去複仇到底會有多難,想想都知道,她這樣做到底是幫了鳳古還是害了他?


    茱萸還是把琴小心抱去還給鳳古。


    “壞成這個樣子,不知道還能不能修?”如果是人,這就相當身首異處……


    鳳古修長的手指劃過琴弦,音調已經不準,琴音怪怪的,鳳古忽然握拳狠狠捶在琴上,破裂的琴發出刺耳的聲音,茱萸不禁皺了皺鼻子。


    “鳳古先生,對不起……”


    “這東西早該毀了,我帶著它隻是要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仇恨和屈辱!”鳳古伸手在桌上尋找,摸到一個銅獅鎮紙,毫不猶豫砸向古琴,古琴木質堅硬,即使鳳古用盡全力也沒有將它砸爛,隻是多了一個個深深淺淺的坑。


    溫和的,有點自視甚高的鳳古發起火來就像換了一個人,狂暴而沒有理智的。


    茱萸就靜靜的站在一邊,看著古琴被毀得麵目全非。


    “砰!”在鳳古製造的雜亂聲音中,院門處傳來的沉重聲響讓鳳古的動作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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