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茱萸被“分配”給了鳳古,隨他安頓在這壯麗建築最深幽的一處院落裏,鳳古東廂,她住西廂,有兩個十一二歲的小童聽候差遣,俱著綠衣,看起來倒是清爽。


    鳳古不讓茱萸拜師,也不許她亂跑,每日給圈在院中,讀書識字,雖然之前夙語教了半年,可茱萸於詩書上並不是十分靈光,所以書裏仍有一些字不認識,偷瞄一眼正在撫琴的鳳古,茱萸愁了,鳳古看不見,怎麽教她啊?


    “怎麽停下來了,可是有不懂的地方?”鳳古抬眼“看過來”,雖已相處半月有餘,他蒙眼的黑絲帶仍舊讓茱萸害怕的想要躲閃。


    “有字不認識。”茱萸小聲說,生怕戳疼了鳳古,畢竟提人短處是不好的,尤其鳳古看起來清清高高的,自尊心肯定是極強。


    “你過來。”從聲音聽來,鳳古倒是不介意。


    茱萸就捧著書過去恭恭敬敬的跪坐在鳳古麵前,鳳古伸手過來,茱萸立刻就雙手把書放到他手上,還指著:“第三列第八個字不認識。”一邊又暗暗打量鳳古,難道黑絲帶是透光的?看不見也是假裝的?


    鳳古握住書放到幾案上,仍舊把修長的手伸到她麵前說道:“明知道我看不見還把書遞過來,你是誠心的嘛?


    “不,不是,我是……”茱萸搖著頭,想解釋,又無從開口。


    “你把字一筆一劃寫出來,我告訴你。”還好,鳳古沒抓住這一點難為她,給她出了個極好的主意。


    茱萸看著鳳古那隻白|皙的手猶豫了,長這麽大,男人的手她隻碰過劉老頭的,因為常年勞作,劉老頭的手上滿是老繭,天氣寒冷時整隻手會有細細的裂紋,摸著她手臂的時候像搓著一把粗糲沙子滑過,所以她時常避開,察覺到劉老頭的不懷好意那已經是漸漸長大之後的事了,因為往事,茱萸對男人的手一直有種莫名的反感,所以,看著鳳古的手,她在努力控製著渾身的不舒服。


    “怎麽?忘記了?”等了半天不見茱萸動手,鳳古奇怪了。


    “沒,沒忘。”茱萸一抬頭看見幾案筆架上掛著毛筆,立刻有了主意,拈出一支未用過的,輕輕在鳳古手心裏下筆。


    直到她寫完鳳古才輕聲道:“你會把我的手寫髒。”


    “沒有沒有,是新毛筆,還沒蘸過墨”。茱萸連忙答道。


    “這個字音同鄒,乃商定之意,如諏吉即商定吉日,婚喪嫁娶祭祀之類。”鳳古給茱萸解釋。


    “嗯。我知道了。”茱萸把毛筆掛好又撿起書迴到原來座位上去。


    “你為何不直接用手指寫還快一些,是因男女有別嗎?”鳳古有些好奇。


    茱萸猶豫著答了聲“嗯”,聲音輕得幾不可聞。


    鳳古了然點頭:“你是女孩子,知道自愛,如此甚好。”


    甚不甚好茱萸也不應,她隻是後麵都如法炮製,將不認識的字輕輕的寫在鳳古的手心,除此之外,一句閑話也無,鳳古也不多言,兩人常常一坐半天也沒一點聲音,茱萸不知道鳳古怎樣,她其實有點憋悶,她一個山野裏跑慣了的姑娘家,之前雖被關那麽久卻還有差不多的雲兮相伴,現在她鳳古這個高深莫測的男人相對,想也知道有多不舒服,尤其鳳古每天都彈著催人淚下的曲子,即使茱萸這等不懂音律的粗人也聽得每天悲戚戚,心情更加壓抑。


    然後,有一天,鳳古換了曲子,茱萸還是不知道他彈的是什麽,但樂音婉轉輕柔,閉眼傾聽,仿佛兩人喃喃低語,又仿佛拿著鵝毛輕扶人臉頰,怪怪的,但又奇怪的好聽,讓人心裏癢癢的,茱萸聽得入迷,直到琴音戛然而止。


    “好聽嗎?”鳳古問,他的嘴角還帶著一絲笑意。


    “好聽。”茱萸老實的迴答。


    “我教你。”鳳古說的輕鬆自然。


    “可我覺得九公子應該不會高興你教我這些的。”茱萸說道,她又不傻,燕國的人把神宮的人都抓了來,肯定不是為了平常事體,就算她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出雲神宮裏可從不曾出現過這樣輕柔婉轉的樂聲,神宮是肅穆莊嚴的,就算每年都進行的四時之祭的樂聲也不曾這樣歡快,況且,九公子三番五次給她換教習,定然不是為了學鳳古現在彈的樂音。


    鳳古笑容更大,語氣裏還帶著一絲不屑說道:“管他高興與否,他讓我指點你一二,我高興就好。”


    師者為尊,茱萸雖疑慮卻再也沒說什麽,她琢磨著,反正九公子怪罪下來的話還有鳳古頂著,又不是她要學的,於是便坦然,隻是,等鳳古教她唱“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窈窕庶女,君子好逑”之類時,茱萸不自在了。


    有記憶開始,她每天都在為吃飽肚子奔波,根本無暇顧及其他,她生活裏唯一的曙光就是蘼蕪,蘼蕪是她心裏眼中最美的存在,其餘人等,像墨箴,她見到他,兩股顫顫,頭都不敢抬起,他就算再好看,她也隻盼著躲到惹不到他的地方去,至於其他人,如朱大,雖她曾坐上他的花轎,可她是被逼迫的,朱大衝著她咧嘴傻笑叫一聲“娘子”把她嚇得幾乎要閉氣,加上劉老頭帶來的陰影,所以至於到目前為止,雖已及笄,但茱萸對男人隻有“恐懼”。


    像青翠的修竹一般修長而貌美、儀容威嚴的男人,茱萸想到了墨箴,也果真是“不能忘”,卻無關仰慕留戀,實在是因為太怕了。


    “聲音裏沒有一點纏|綿之感,你沒有暗自喜歡過某個男人吧。”待聽她熟練唱完歌謠,鳳古直截了當問道。


    茱萸漲紅了臉。


    “沒,當、當然沒。”


    “真是可惜啊,在你這種年齡能喜歡一個人是做夢都要甜醒的。”鳳古語帶惋惜,好像和一個姑娘家講這種話題很理所當然似的。


    “我沒有,好像你有似的。”茱萸小聲抗議,幹嘛一副瞧不起人的口氣,沒有喜歡的人有什麽丟人的。


    “我當然有。”鳳古很快反駁,說完大概也覺得自己和一個小姑娘較勁很無聊,於是又接著說道:“反正你也不會懂,還是不說給你聽了,快去看書吧。”


    茱萸看書的時候,鳳古放下古琴,起身踱步到廊下,兩手背在身後,微揚著頭,久久的佇立,雖然看不到他的神情,但茱萸猜也猜得到他一定是迴想起了某段往事,或許就跟他“曾經偷偷喜歡過一個人”有關。


    喜歡一個人,那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她隻喜歡過蘼蕪,和那種喜歡是一樣的嗎?茱萸想不到,於是安慰自己,應該是一樣的,反正都是喜歡,可以為她做任何事,不知道蘼蕪現在身在何處,可曾受了什麽苦,其實,夜深人靜時,茱萸常常想到蘼蕪,一想到她可能會受苦,就會因自己現如今的安穩生活而愧疚,總覺得自己鳩占了鵲巢,如果能尋到蘼蕪,她就把這份安穩還給她。


    “你又沒有喜歡過什麽人,怎麽也胡思亂想!”神遊的鳳古忽然出聲。


    “鳳古先生你是說你剛才在胡思亂想咯?”茱萸反問。


    鳳古啞然失笑:“對啊。”


    茱萸原本是反擊,鳳古承認的這麽爽快倒讓她啞口無言了,於是裝作沒聽見,認真讀書識字。


    眼看天漸漸熱起來,燕國的夏天要到了,這期間那位蘇朝歌大人來拜訪過鳳古兩次,兩人關在房裏不知商量什麽,茱萸也不甚感興趣,她更感興趣的是蘇朝歌的隨從們一並帶來的夏天的衣物,柔軟冰滑的麵料,繡著暗紋,雖一律是絳紫的沉暗顏色不怎麽適合女孩子穿,但茱萸不挑,隻要舒適就好。


    茱萸正整理衣物,一個小童跑來恭敬的說:“茱萸姑娘,鳳先生讓您過去拜見蘇大人。”


    “我?”茱萸心口一窒,她也怕蘇朝歌啊,從神態上來說,蘇朝歌和墨箴是一樣的存在,冷漠而嚴肅,看著好嚇人,所以蘇朝歌來見鳳古,她都盡量躲在鳳古身後,縮頭縮腦跟著行個大禮就悄不作聲的躲進房裏,鳳古也不難為她,今天冷丁讓她去拜見,嚇得茱萸夠嗆。


    隨小童來到正房,門口蘇朝歌的侍從打量她一眼確定她沒有什麽危險似的才推門請她進去。


    正房是鳳古待客的地方,上首兩張幾案,下首兩邊又各是兩張,但目前為止還沒坐滿過,此時,鳳古在左,蘇朝歌在右,小童正跪地給兩人斟茶,斟茶完畢,小童就被鳳古遣了出去,讓人心裏更加忐忑,茱萸上前跪地行禮,兩手放在膝上,低著頭,看手。猜度著鳳古要說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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