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的人漸漸發現,裴後變了,從前她對太子表麵嚴格,實際上卻是關懷的,可如今她整日裏忙著召見朝臣,一天到晚累得昏天黑地,哪裏顧得上撫養太子。皇後這樣做並不奇怪,因為外頭到處傳聞皇帝起了廢後的心思,並且聯合了數名大臣彈劾裴家,裴皇後在這種情況下當然沒時間兒女情長,她把大多數的時間都撲在前朝,一個月後,終於成功壓製了朝中喧囂塵上的廢後之說。


    當裴後轉過頭來照管太子的時候,竟然發現太子至今還依靠著乳母,不論是吃飯睡覺甚至是如廁都要跟乳母在一起,她十分生氣,一個兩歲的孩子應該斷奶了,再這麽纏著乳母如何長大?於是,她將乳母趕出皇宮,另外派人照顧太子。對於年幼的太子來說,趕走乳母等於是要他的命,於是他成日成夜的大哭大鬧,可誰能違抗裴後的命令呢?事情已成定局。


    事實上,裴後的決斷不能說沒有道理,但就是太理智、太冷靜了。太子剛出生的時候曾得過一場痢疾,幾乎丟了小命,後來用盡了方法才治好,但身體總是十分虛弱,三天兩頭生病,不是傷風就是咳嗽,實在是個病秧子,所以飲食起居必須格外注意。太監和宮女們親眼瞧見乳母的下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誰都不敢和太子親近。吃飯的時候太子還沒有桌子高,他們隻管把他抱上椅子,卻不敢幹涉太子的飲食習慣,因為裴後要太子事事親力親為,不許人喂飯也不許人按照宮裏的規矩布菜。


    時間長了,太子變得暴躁敏感而易怒。太監宮女們發現太子不受管束,便隻好稟報了裴後。裴後親自來盯著,太子這時候不過是個兩歲的孩子,吃過眼前的菜,眼饞對麵的桂花鴨,人小手短夠不著,索性半跪在椅子上,趴著去夠,越過一碗湯的時候不小心膝蓋一滑,勺子啪得一聲掉進了湯碗裏,湯汁灑了裴後一身不說,連他自己的蓮花小碗也掉在地上摔個粉碎。


    裴後勃然大怒:“你這樣是個什麽規矩?!哪裏像個太子的樣子!”


    小小的太子仇敵似地瞪著她,他不能明白母親為什麽那麽冷酷,在他的眼中這個母後甚至不如乳母親近。所以,他把眼前的一碗水晶蓮子羹當做武器砸了過來,可他人小力氣不夠,還沒挨著裴後就已經掉在桌子上,所有人都驚呆了。


    裴後的憤怒一下子被撩了起來,她萬萬想不到這世上居然有人敢這樣做。


    這個孩子是她親生的,可他卻半點都不像她。為什麽,為什麽她的兒子不向著她,竟然事事學他父皇跟她作對?!


    暴怒之下,裴後責令宮女立刻把小太子帶下去。


    她的話音剛落,小太子就嚎啕大哭起來,裴後厲聲道:“不許哭!”小太子受到嚴厲斥責,不由渾身顫抖,五官抽搐。裴後難以接受地看著這個孩子,突然,太子起身向門口跑去。剛剛走到外麵,閃電瞬間劃破天空,一道驚雷從天而降,竟然劈裂了庭中一顆高大的參天樹,火焰熊熊燃燒起來,一切映照在孩子漆黑的瞳孔裏,小太子當場嚇得麵無人色,站在廊柱下麵瑟瑟發抖。


    裴後衝出來,一把摟住了麵色慘白的小太子,孩子忘記了掙紮,她卻突然失態地流出了眼淚。這一天,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太過嚴厲了。太子不過是個兩歲的孩子,自己以前從不過問他的飲食起居,現在有時間管教,卻總是對他疾言厲色,不是罰跪就是不讓吃飯。


    “胤兒,母後錯了,母後再也不這麽責罵你了!”裴後摟著自己的兒子,輕聲地說著。


    小太子兩眼垂淚,嘴唇青白,渾身發抖,一直都在哆嗦。


    裴懷貞沒有想到,這一道驚雷使得太子生病了,而且一病就是很久。


    裴懷貞走進東宮,整個大殿格外安靜,禦醫斂氣屏息地向她行禮。裴後道:“太子如何了?”


    “迴稟娘娘,太子本來是受了驚嚇,尋常人開一兩劑藥定定心就好,可太子畢竟過於年幼,竟然引發了舊疾,娘娘,這瘧疾可大可小,微臣怕——”


    “都已經一個月了都還沒有起色,你真是沒用的廢物!”皇後聲音中難掩一種氣急敗壞的情緒,“不過是一點瘧疾,難道還會危及太子的性命?”


    禦醫唯恐說錯了話,低下頭:“娘娘,不若找禦醫院會診……”


    “會診?你已經是越西最擅長治小兒病的禦醫,難道還有人的醫術可以超過你嗎?”


    禦醫當然知道這一點,而且他還知道太子的病情很嚴重,恐怕有生命危險,雖然他不敢說,但太子一直高燒不退,皇後不是蠢人,恐怕早就猜到了什麽。


    “太子隻是受了點驚嚇,你可懂我的意思?”


    “娘娘……”


    “小孩子都是這樣的,聽了個雷聲也會怕得半死,十天半個月不好隻是因為過於年幼的緣故。所以,太子身體沒有大礙,隻是需要靜養,不允許外人輕易打擾。”皇後的聲音十分低沉,隱隱流露出威懾。


    禦醫想要說這件事情最好稟報給皇帝知道,可他看了一眼皇後的表情,終究什麽都沒有說。


    “是。”


    “太子需要找個靜養的地方,禦醫有什麽地方可以推薦?”裴後這樣問道。


    “距離京城數百裏之外,有一座於江峰,山裏有溫泉,對於養病是最好的,而且環境清幽無人打擾……”禦醫領會了皇後的意圖,昧著良心說道。


    “今天我們說的話,還有太子的病……”


    “微臣都已經忘了。”這位裴後,真是一個美得讓人害怕的人。


    “若是外人追問起來……”


    “太子不過是受了驚嚇,如果去了溫泉療養,不日便可痊愈。”


    “禦醫果然是個聰明人。”裴後擺擺手,“記得一定要照顧好太子,宮中若有任何流言,我拿你是問。”


    禦醫退下以後,裴後美麗的眼睛裏,第一次出現了悲涼的神色。


    她費盡心思生下的太子,如今居然患了重病。


    為什麽老天總是要剝奪屬於她的一切?


    宮中綠樹成蔭,蟬叫連連,裴後獨自站在廊下,麵上是一片清冷的死寂。她想了一會兒,才轉身進入殿內。


    八個月後,溫泉山莊。


    裴後快步在鵝卵石道上走著,一路急行到了房門口,大門被她猛然推開,冷風唿嘯著灌了進去,屋子裏的燭火在風中飄搖,床前的帷幔迎合著撲門而入的寒風,如同海浪上被風鼓起的帆,隻見小太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臉上蒙著白紗。裴後掀開了白紗,隻看到一張瘦弱、白皙的小臉,眼角還掛著淚珠,瞬間,她的眼淚含在眼底,堪堪落下來。


    所有人都在瑟瑟發抖,他們不是悲傷,而是恐懼。


    裴後心不自禁的抽緊,仿佛被一隻手握住,身體也開始顫抖不已。良久,等她慢慢鎮定下來,厲聲命令:“這裏的人,立刻處死!”


    裴府的鐵衛衝進來,將所有的宮女太監都拉出去,大家哭成一團,哀求聲、怒罵聲在喧囂了一陣之後,終於恢複平靜。當裴後的目光落在馨女官的身上,她連忙跪倒在地:“娘娘,奴婢對您是一片忠心……”


    裴後淡淡地道:“所以我才留著你。”


    太子去世的消息,封鎖著不曾透露出去分毫,所有知道的人都永遠閉上了嘴巴,就連禦醫也在一個月後醉酒摔下湖死了。


    山莊裏,裴後坐在一個搖籃麵前,似笑非笑地看著嬰兒的臉:“這個孩子真是漂亮得緊,我瞧著倒是比棲霞和元錦豐生下的小皇子還要可愛多了。”


    馨女官一聲不吭,有些恐懼地看著裴後的表情。她總覺得娘娘有些不正常,從太子死了以後……


    裴淵離開八個月後,棲霞公主早產生下了一個嬰兒。這個孩子天生便十分美麗可愛,像是老天的寵兒。的確,繼承了絕世美貌的元氏家族和強大繁盛的裴氏集團的基因,這樣的孩子將來一定無法限量。


    可是,裴後不但隱瞞了孩子的存在,還去信對裴淵說棲霞公主死了。棲霞是死了,孩子出生以後,她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折磨,用長長的簾幔吊死了自己,美麗的公主臨死前的慘狀,任何人都不願意再看一眼。


    裴後尖銳的指甲在嬰兒稚嫩的臉上劃過,唇邊慢慢露出了一絲駭人的微笑。


    馨女官的心一下子勒緊了。


    就在這時候,一個護衛進來,跪地稟報:“娘娘,陛下派出的三批人果然都是假的,真正的皇子交給齊正送出了國境,現在齊正等著覲見娘娘,關於那個皇子……”


    “把小皇子和當年桃葉生下的孩子都帶過來。”裴後冷冷地說道。


    馨女官吃驚地看著裴後,她不知道娘娘到底要幹什麽


    桃葉的兒子生得十分俊俏可愛,今年剛剛三歲,從他母親代替棲霞死在花池子裏以後,他便一直由裴後派人小心照顧看管著,此刻被人牽著,一臉好奇地看著裴後。而棲霞和元錦豐的孩子隻有一歲多,乖巧地躲在齊正的懷中熟睡著。


    裴後看了一眼三歲的孩子和搖籃裏的嬰兒,笑著對齊正道:“這兩個孩子都帶去大曆。”


    “娘娘,陛下他……”


    裴後的目光落在了他懷中一歲多的孩子身上,主動伸出手道:“給我。”


    齊正微垂著眼眸,他一家老小性命全都在皇帝手中,所以皇帝以為他是忠誠的。但從一開始,他就是個奸細。即便做個不忠的人,他也必須舍棄皇帝的這份信任,於是他小心翼翼地將小皇子遞給了皇後。


    “如何讓他相信,就看你的本事了。”裴後輕描淡寫地道。


    齊正臉色一僵,終究木著臉帶了兩個孩子退下去。


    裴後盯著他的背影,吩咐身邊的護衛道:“按照原定計劃去做。”


    “是。”


    “這個孩子生得天庭飽滿,一看便知很有福氣。”裴後細細地端詳了懷中的孩子一會兒,孩子突然醒了,睜大一雙純淨的眼看著裴後,她微笑起來,“將來長大,一定是個好皇帝。”


    孩子年幼,到底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反而向裴後伸出了手,繞著她的頸項,貼著她的麵頰,很有些親近。


    馨女官十分猶豫:“娘娘,這個孩子——”


    裴後輕笑著親了孩子的額頭一下,撫摸著他柔嫩的麵頰:“以後要叫他太子。”


    “可是陛下一定會發現的——”


    “不,他不會的。”裴後唇際笑意不改,眼睛露出慣常的陰冷犀利。


    三個月後,裴後先行迴京,將年幼孱弱的太子留下繼續養病,直到一年半後太子迴京,比從前更加漂亮可愛,裴後對他的教導也變得更加嚴厲和專心。馨女官看在眼中,越發膽戰心驚。她不知道是自己發瘋了,還是裴後發瘋了,為什麽會做出這樣的舉動,用情敵的孩子來代替死去的太子,這真是太可怕了。但是她最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太子和小皇子隻有一歲之差,真正的太子身子又十分不好,素來比尋常孩子孱弱一些,再者孩子一月一長,根本瞧不出原本模樣,元錦豐畢竟不如親生母親細心,又從不愛看見太子,竟然沒有察覺。


    皇後坐在銅鏡前梳妝,年幼的太子蹬蹬地跑了進來,手上是一枝盛開的梨花:“母後,給你的!”


    他漆黑的眼睛目不轉睛,帶著仰慕看向裴懷貞。


    又是梨花,茫然了許久,裴後才彎起嘴角,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謝謝你。”


    她的表情,在這個瞬間仿佛平靜的湖麵被惡狠狠地投入一顆石子,猙獰扭曲隻有短短一瞬,迅速恢複了平靜。


    從前的太子,看見她隻有無限恐懼。


    而現在的太子,卻總是盯著她叫母後。


    太子的眼睛,純淨的仿佛潔白的雪,不帶一絲汙垢,她幾乎想要避開這樣的眼神。


    然而,避無可避,那潔白到底深深觸痛了她的心。


    她突然伸出修長白皙的手,輕輕掐住了太子的脖頸:“乖孩子,跟母後一起死,好不好?”


    手指逐漸收攏、用力,慢慢勒緊,太子驚恐地看著她,眼神裏充滿了困惑,他的年紀太小,甚至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裴懷貞的眼底冷芒閃過,變得僵冷。


    急匆匆的腳步聲響起:“太子殿下,不要打擾娘娘!”馨女官從殿外跑了進來,裴後及時驚醒過來,鬆開了太子,順勢摟過他,若無其事。


    馨女官吃驚地看著眼前這一幕,看得久了連皇後的身形都變得虛幻不可捉摸。


    隻聽見皇後含笑,難得溫柔的模樣:“母後很喜歡這梨花,果真是個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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