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未央細細思忖,隨即道:“我想去看看外麵的情形。”


    元烈不讚同地搖了搖頭:“太醫說過你的風寒還沒有好,要好好在暖和的環境裏捂著,難道你想要跑到外麵去?不行!”他這麽說著,李未央已經坐起了身來。元烈連忙把她按了下去,“我都說了,外麵的事情讓他們鬧去,咱們不必操心。”


    李未央卻蹙眉,看著他道:“這麽精彩的場麵,錯過實在太可惜了,我要瞧瞧大君一死,那些人會鬧成什麽樣子。”


    早知道你就是這種性格,元烈想了想,便吩咐趙月道:“去把你們小姐最厚的披風拿過來。”


    李未央當然阻止了他:“我不過是染了一點風寒,用不用這麽緊張。沒事的。”


    這時候,從帳子門口傳來郭夫人的聲音,她快步地走進來,正巧聽見他們說話,便趕緊道:“嘉兒,這一迴旭王殿下說的不錯,外麵鬧哄哄的,你父親和三個哥哥都趕去處理了,依我看你還是不要亂動的好,若是傷寒加重,豈不是得不償失嗎?”


    李未央失笑道:“我剛剛喝了藥,又捂了一會兒,母親你要是不讓我看,我會不安心的。”


    郭夫人無奈地看著她,不得已道:“你要非去看,就得穿得嚴嚴實實!趙月,把我給你們小姐帶來的那件織錦袍子替她換上。”


    趙月聞言輕輕一笑,很快便取來了繡著孔雀的織錦袍子。李未央一看卻是頭皮發麻,現在不過是春天,可是郭夫人卻把深秋的衣裳都給拿來了。厚厚的緞子,裏麵夾棉,外麵還帶著狐狸蓬鬆的毛,看起來倒是十分的暖和,可是這種衣裳能穿出去嗎?


    郭夫人看穿了她的心思,道:“草原上風大,穿得多一些有什麽關係?你還生著病呢,聽我的,把衣服穿上才準出去。”


    李未央為難地看了一眼,不得已才道:“那好吧。”她這麽說著,便看了元烈道:“你出去等我,我一會兒就到。”


    元烈笑了笑,隨即向郭夫人行了個禮。這才走出去,郭夫人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道:“剛才旭王說的那件披風呢?也一並拿來。”


    李未央已經無語了,好半天才打發了郭夫人。等她走出帳篷的時候,渾身上下裹得像個粽子一樣,她的打扮讓元烈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李未央瞪了他一眼道:“笑什麽?還不是你們的傑作。”一件秋衣外加一件披風,這個裝扮實在是讓人笑話。可是郭夫人說的也不錯,這草原上風確實很大,她穿著這麽厚的衣裳,還微微的發抖,也許是風寒加重了。她看著元烈,輕聲地道:“咱們去前頭瞧瞧吧。”


    元烈點了點頭,就陪伴在她的旁邊。兩人幾乎用了大半個時辰,才把原本並不算長的路走完,一陣風吹過來,李未央輕輕咳嗽了兩聲,臉頰也漲紅了。


    元烈看著她,眼裏心疼道:“我都跟你說了,不要逞強!那些人又有什麽好看的!趁著現在還是快迴去吧!”


    李未央向他輕輕做了個手勢,示意他注意看那邊,元烈便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金帳之前,二王子和三王子已經拔出了佩劍,顯然是準備決一高下,汗王們竟然也都破口大罵,互相推搡起來,甚至有的人連氈帽都掉在了地下,衣裳也被扯破了,渾然不顧往日裏高高在上的形象。


    李未央遠遠站著,不禁失笑,她開口道:“想不到草原上的人如此的不含蓄,為了搶皇位,竟然當眾打了起來。”


    元烈冷笑一聲道:“眾位王子中,二王子勇猛,三王子狡詐,是最有實力的王位競爭者。若非三王子血統不純正,恐怕大君早已選定他為繼承人了。如今若是用武力決勝負,二王子和三王子算是勢均力敵,不過二王子是支持太子的,三王子和靜王又頗為和睦,他們兩個誰能取勝似乎也取決於太子和靜王之爭。”


    李未央看了元烈一眼,微笑道:“那麽,你覺得他們之中誰能贏呢?”


    元烈微微一笑,淡漠地道:“自然是三王子,巴圖死的時候,王子們都是各有擁泵,可是短短幾日的功夫,局勢就發生了變化。聽說如今汗王之中有三分之一是保持中立的,另外則各自支持二王子和三王子,想這三王子並非大君的血脈,居然也能贏得如此之多的擁護,可見此人不簡單,我覺得他倒是真的很適合做這個大君。隻不過他心思頗多,一旦登上大君的位置,必定會在越西和大周之間左右逢源,從中取利。”


    李未央輕輕一笑,笑容在這寒風之中仿佛一朵綻放的臘梅,冷冽而清香,她動了動嘴唇,想要說什麽,卻止住,隻是轉過頭去,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大風卷起她的披風,獵獵作響,元烈在一旁看了,連忙將她的披風壓好道:“你既然已經看過了,咱們就迴去吧,我瞧他們一時半會兒還打不起來。”


    李未央想了想,搖了搖頭道:“最熱鬧的場麵還沒有來,你沒有聽母親說,父親和我那三個哥哥都在人群之中拉架的嗎?可你瞧見他們了嗎?”


    元烈看了一眼,那邊人群攢動,還真是瞧不見越西貴族們的身影,那麽齊國公等人又在何處呢?突然,人群之中傳來一聲尖銳的嗓音道:“陛下駕到!”


    元烈和李未央都是同時一驚,隨即便看到明黃色的儀仗到來。越西皇帝的麵上籠罩了一層寒霜,他的聖駕在轉瞬之間,就已經到了金帳之前,他踏下了龍輦,一步一步地向二王子和三王子走去。


    原本已經打成一團的人,絲毫沒有注意到周圍的情景,而那些汗王們,卻已經愣住了。誰也不敢相信,越西皇帝仿佛從身上迸發出一種獅子般的力量,他輕而易舉地一手扯開了兩個人,狠狠地抓住了二王子的領口,竟然將他整個人如同麻袋一般地提了起來。皇帝的目光十分輕蔑,看著二王子的目光像是在看一條狗。二王子正要怒罵,瞧見了那一雙眼睛,那一雙琥珀色的眸子,卻比元烈要兇惡百倍,頓時嚇得噤聲。皇帝冷笑一聲,如同打發小雞仔一般的,一把將他丟在地下,隨後他又劈手給了三王子一個耳光,這兩個人都被他打得愣住了,場麵鴉雀無聲。


    這事情原本由皇帝身邊的護衛來做就可以,可是此刻皇帝做來,竟然沒有絲毫的違和感,他更像是一柄利劍,筆直地插進了對方的戰鬥,毫不留情地各給了一次重擊。越西皇帝目光冰冷地道:“你們草原上的大位之爭,朕是外人,不屑插手,可是你們的父親還死在那裏,屍骨未寒!你們就在這裏爭王位,如同雞犬一般鬥得你死我活,看著你們這種不忠不孝的兒子,朕都替大君心寒!”


    他這麽一說,二王子和三王子的麵上都露出了慚愧之色,父王屍骨未寒,他們確實不該在這種情況下搶成一片。若是旁人這麽說,他們會立刻舉劍殺了對方,可是皇帝開口,分量自然不同。三王子巴術是個精明能幹的人,他立刻麵色極為愧疚,低頭向越西皇帝跪下道:“陛下,我覺得父親的死十分的蹊蹺,請您為他主持公道!”


    皇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開口道:“主持公道?不是說你父親是被狼群咬死的嗎?”他這麽說著,李未央卻注意到,隔著重重的人群,皇帝的嘴角不易察覺的抽動了一下,這樣細微的動作,讓李未央輕輕眯起了眼睛。


    就聽見巴術大聲道:“我剛剛查看了父王的屍體,除了狼群撕咬的痕跡,他的後背上還有一記鐵棒留下的傷痕,我想是在與狼群搏鬥的時候,有人從背後襲擊,使得他墜落馬下,一下子跌落狼群之中。若非如此,草原大君如此驍勇的人,怎麽會死在一群狼的口中?”其實巴術這一番話早就想要說了,可是那二王子太過蠻不講理,死死地揪著他的脖子,讓他沒有辦法將道理說清楚。


    越西皇帝的目光在他們兩人身上逡巡著,眼神卻顯得格外的陰森。二王子巴魯惱羞成怒道:“巴術,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可有什麽確實的證據?”


    巴術冷哼一聲,拍了拍巴掌,就見有護衛將幾個人押了上來,巴術指著他們道:“他們是大君身邊的親衛,若有什麽問題,就仔細的審問他們一下吧,究竟是誰背叛了大君!”這一起被押上來的四個人麵麵相覷,誰都不敢吭聲,最終不過是連連叩首道:“三王子饒命,我們可是什麽都不知道啊。”


    巴術冷笑道:“既然你們不說,那就隻有執行保護大君不利的懲罰,將你們四人全都點了天燈了!”


    這四人一聽,麵上頓時流露出驚恐的神情,但還是一言不發。巴術冷哼一聲,拔出腰間長劍,筆直地向居中一人劈了過去,刀鋒靠近鼻尖的一刻,那人麵如金紙,汗如雨下,大聲道:“奴才全都交代,奴才全都說出來!”說完,他指著站在一旁的二王子巴魯道:“是二王子給了奴才金銀財寶,讓奴才在必要的時候殺了大君,借以扶持他登位!他還許給奴才高官厚祿,牛羊財寶啊!”


    他這一句話說完,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巴術的麵上流露出得意的神情,巴魯黝黑的麵孔一下子漲得通紅,他怒聲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麽!?”說著他衝了上去,揪著那人的衣領,仿佛要將他擰碎。他那一雙鐵臂抓得那人不能說話,整個人被掐著發出求救的喊叫,巴魯冷笑,竟然將那人猛地提起,彎起左膝硬生生地將那人一折兩半。所有人聽見那骨頭碎裂的聲音都是臉色發白,就聽見巴術不陰不陽地道:“二哥,你這是想要殺人滅口嗎?”


    巴魯轉過頭來,怒意衝衝地看著巴術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收買了這個人,讓他來作偽證陷害我!你這個狡詐的東西,你以為你夠狠,先下手,你就能當草原大君了?有本事你殺光所有的人,殺光這裏的汗王,那樣就沒有跟你爭這個位置!否則你這樣名不正言不順的雜種,有什麽資格繼承大君?”


    盡管被戳中痛處,巴術卻是神情不變地冷笑一聲:“現在你再說這些已經沒有用了,你的陰謀詭計已經暴露在所有人的麵前,謀殺大君的罪過實在是不可饒恕!按照規矩,我們會剖開你的胸膛,挖出你的心,把你的人頭和那些叛逆放在一起!以告慰大君在天之靈!”說著他迴頭吩咐著自己身邊的護衛,“還不動手?”


    巴魯麵色一變,勃然大怒道:“你敢動手!”他身邊的人眼看著也要衝上去。


    就在此時,所有人聽見越西皇帝陰冷地道:“都住口!”


    眾人看向他,一時都有些吃驚,巴術冷聲道:“陛下,你不是說不會參與我們的王位爭奪嗎?”


    皇帝淡淡地道:“巴魯刺殺大君在先,謀奪王位在後,巴術你更是心懷叵測,意圖不軌,你們兩個人都沒有繼承大君位置的資格!這話並不是朕說的,而是你們的父親所說的!”說著,他一揮手,旁邊自然有太監送上一個鑲嵌著紅寶石的匣子,眾人瞧見了那匣子,麵色都是一驚,其中有一位老汗王失聲道:“這,這是玉龍匣啊,怎麽會在你的手上?”


    皇帝麵色平淡,劈手打開了那匣子,從中取出了一張羊皮卷,隨即一揚手展開,將內容露在眾人的麵前。汗王們紛紛上前,仔細瞧那字跡,卻都是怔住了。一直在人群之中默不作聲的五王子巴玄突然跳了起來,欣喜若狂:“大君是把王位傳給我了,我才是真正的草原大君!”他這句話說完了,其他人都對他怒目而視,尤其是巴魯和巴術,巴術上前一步,麵色極為難看,他看著皇帝道:“這是什麽?”


    皇帝漫不經心道:“身為草原人,連你們用來立儲的玉龍匣都不認識了?”


    巴術不敢置信地道:“這東西怎麽會在你的手上?”隨即,他和巴魯對視一眼,兩人不約而同走到了一邊去,虎視眈眈地看著越西皇帝,在強敵麵前,他們預備先聯合起來,等事後再解決大君的問題。


    皇帝冷笑了一聲,一揮手,眾人就見上千名禁軍如同潮水一般的湧來,裏三層,外三層,將所有的草原貴族包圍在中間,那一柄柄寒光閃閃的寶劍架在了數位王子的脖子上。巴魯和巴術的士兵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被人挾持了,他們的兵器嘡啷啷地丟了一地。


    李未央輕輕一笑,道:“陛下還真是早預料到了一切。”


    元烈一身懶散笑得欠揍:“越西皇帝這把交椅可不好坐,他豈能徒有虛名!”


    巴術不禁咬牙,他自己有三千士兵,此刻都應該在營地之外,為防意外他已經將他們調到這裏,隻要再等半個時辰,他的人就會趕到——


    “你在等援軍嗎?真可惜,他們不會來了。”皇帝微微一笑,眼睜睜看著巴術變了臉色,“還有你和那些汗王約同造反的書信,也一並都在朕的手中,你要朕拿出來給大家瞧瞧麽?”


    巴術額頭冷汗滾滾而下,皇帝再不看他,隻是走向了五王子巴玄,巴玄有點恐懼那張臉孔,直覺倒退了兩步,可是皇帝竟將他的手腕高高舉起,大聲道:“五王子巴玄是大君選定的繼承人,從此之後,他就是你們草原的主人!你們的新大君!”


    草原上迴蕩著他的聲音,竟無一人應答,草原人完全不明白眼前發生的一切,汗王之中已經有人出聲反對道:“我們的大君應當由我們來確立,你是外人,憑什麽指手畫腳?”


    皇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在下一個瞬間,這個老汗王的頭顱就被砍到了地上,咕嚕嚕的一直滾到了巴術的腳下,他悚然一驚,惶然明白了什麽,看著老汗王的頭顱,一時之間湧現出絕望,他們太年輕也太愚蠢了!想要得到大君的位置,哪裏有這麽簡單!


    皇帝麵帶微笑,看著眾人道:“為什麽沒有人歡唿?你們的新大君已經誕生了。”


    他們如果反抗會怎麽樣?看著周圍那些麵目森冷的禁軍,隻要他們再說一個不字,那樣上千把密密麻麻的長劍會把他們徹底釘成蜂窩。草原上的人麵麵相覷,良久沒有人說話,大家的眼神最終都落在了那個滾落在地的頭顱之上,終於有人第一個跪了下去,慢慢的,一個接著一個,全部人都跪倒在地,他們把臉埋在地裏,隨後抬起來,口中歡唿著五王子巴玄的名字,那聲音一下子傳揚得很高,仿佛要把天空衝破。


    巴玄茫然地站著,原本他並沒有期待大君會將位置傳給他,因為他是王子中最為懦弱的人,以至於草原上沒有人支持他。他不像他的哥哥們那樣英勇善戰,盡管他也無數次想象過有一天能夠繼承大君的位置,能夠迎娶這草原上最美麗的姑娘,擁有最廣闊的土地,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向他俯首陳臣,可那隻是想象。今天卻真的實現了,讓他有一種突如其來的不真實感……這時候隻聽見旁邊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越西皇帝向他微笑道:“孩子,從此以後你就是草原上的主宰。”


    此刻皇帝看起來特別溫和,簡直溫和的讓人毛骨悚然。


    那道頗具深意的眼神讓巴玄悚然一驚,那絕不是友情,也不是幫助,而是一種威懾,他隻覺得心頭一下子跳動了起來,而後豁然開朗,迅速開口道:“多謝皇帝陛下。”


    皇帝隻是淡淡地一笑,不置可否。人們的歡唿聲還在繼續,而巴魯和巴術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僵直了脖子,沒有出聲。巴術是個聰明人,他最終還是跪了下去,向新大君祈福,而巴魯因為不肯求饒也不肯承認巴玄的位置,很快就被越西的軍隊押了下去,巴術心裏頭明白,他再也見不到這個二哥了。這一場狩獵,究竟誰是獵人,誰是獵物?他心頭這麽一想,渾身仿佛如墜冰窟,寒冷到了極點。


    草原大君曾經有過極為出色的戰功,以非常弱勢的兵力收服了十七個部族,成為整個草原的主人,在他繼位的期間,他向越西皇帝展開了殊死搏鬥,意圖率領驍勇的騎兵徹底擺脫越西的控製,可惜他失敗了,所以按照慣例,他向越西人低了頭,以一個蠻族主人的身份去和越西皇帝結盟,並且在接下來的很多年中貢獻出肥沃的草場以供給越西皇室狩獵取樂,到了他晚年的時候,他的長子因為意外而喪生,兩個兒子為了王位爭奪不休,最終王位落到了五王子巴玄的手上。巴玄因為有了越西鐵騎的支持,成為了草原的新大君,可依照他的力量是無法將這個位子坐穩的,唯一的辦法就是繼續依附於越西,依附於皇帝,隻有這樣他才能保住自己的位置,才能鎮壓反抗他的人,不管是太子支持的二王子巴魯,還是靜王殿下支持的巴術,他們不過都隻是流星一場,烜赫一時,隨即消失。


    太子和靜王遠遠地瞧見了這一幕,太子突然冷笑了一聲,卻不知道在笑什麽。靜王看著他,目光之中流露出一抹深思。


    太子笑道:“你爭我奪,和咱們又有什麽區別?這兩個人太愚蠢了,以至於讓別人鑽了空子。”盡管太子沒有明說,靜王卻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們兩人難得和睦地站在一起,靜靜的談著話。


    靜王微笑了一下,隻是那笑容多少有些莫名的嘲諷,他慢慢地道:“若是他們等大君下葬再行動作,也不至於落到這個地步,怪就怪他們兩人太心急。”靜王對於巴術十分的失望,他以為這三王子多少有點腦子,可是卻沒有想到,對於權力的野心使得他的頭腦一時發熱,竟然做出了這麽不理智的事情。好在巴術及時收手,不然巴魯的下場在等著他。想也知道,父皇絕對不會饒過巴魯的,因為他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敢於反抗他的人。


    皇帝不疾不徐地下了命令,明天大君會正式發喪,並且新大君同時繼位:“如今這位大君年輕有為,我相信草原會在他的帶領下走向繁榮,你們會擁有更多的土地,更多的奴隸,更多的財富。”他無需刻意提高聲音,除了風聲之外,場上靜靜的,沒有一個人說話,人們看著他,哪怕是最勇猛的草原武士,眼睛裏也帶著惶恐與不安。


    李未央淡淡地道:“這一次狩獵,陛下真是收獲頗豐啊。”


    元烈看著她,笑容和煦地道:“怎麽,出乎你的意料了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就是這個道理?”


    李未央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在那一瞬間,她有了恍惚的錯覺,眼前的這個越西皇帝,像是一頭一直沉睡的雄獅,可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氣勢可以蓋掉所有的人。皇帝利用他們兄弟之間的矛盾,扶持五王子成為草原大君,隻不過五王子的個性十分懦弱,他必須交出草原的控製權,才能夠坐得穩這個大君的位置,這樣的交易十分劃算。新大君拿出自己的騎兵、草原向越西人俯首稱臣,而越西再也不用擔心草原倒戈相向,因為他們已經失去了這個力量。


    其實,若是巴魯或是巴術繼承王位,依照他們那種強勢的性格,終有一天要與越西翻臉,到時候越西人對草原的控製減弱,草原有可能利用越西和大周的矛盾,想方設法要挾轄製,與其如此,不如先下手為強。


    元烈帶著戲謔不屑的口氣道:“其實草原上的敵人並不是越西,也不是大周,而是他們自己,皇帝就是親眼看出了他們之間的矛盾,才會加以利用,想來大君的死……”話說一半留了另一半,與李未央心照不宣而已。若說巴術指證巴魯在大君身邊安插了人手,那麽在那漆黑的夜裏,又是誰能夠看透一切呢?是不是說明巴術也已經在大君的身後安插了人手,不,應該說大君身邊的勢力過多,以至於他的兒子們沒有想到一直被身後目光陰冷的黃雀盯著,所以他們做不了贏家,隻能慘敗。


    事情果然不出元烈的所料,第二天越西皇帝便已經處決了巴魯,並且將巴術貶為庶人,遠遠的趕到了草原上最為貧瘠的土地上,在那裏存活都是問題,巴術勉強能想的就是讓自己的人吃飽肚子,而不是去爭奪王位,這樣一來,草原上能夠與五王子爭奪的人就再也不存在了。至於那些汗王,在皇帝接連殺了四五個人之後,其他人也就安靜了。草原上的反對勢力,也曾經試圖反抗過越西皇帝,可是他們最終發現,不知從何時開始,風向變了,原本一直支持二王子繼位的汗王們瓜分了二王子和三王子所擁有的牛羊、人口,對這一切保持了沉默。而在汗王之中勢力最雄厚的塔汗,托克,沃金,三大家族全部都支持了越西皇帝所提出來的五王子,他們的支持可以讓五王子迅速穩固地位,震懾其他的部落。


    當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李未央微微一笑,她看著來看望自己的阿麗公主道:“公主擔心的廝殺場麵沒有發生,你應該高興才對。”


    阿麗公主點了點頭道:“不管如何,五哥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他可能不是個好的君主,可他必定不會隨便再起紛爭,有了越西的庇護,草原上也許會變得安寧下來。”


    李未央心頭冷冷的一笑,這個孩子終究還是太年輕了,她甚至不知道一切都是由那個人所決定的,他控製了草原的力量,下一步是不是要向大周動手呢?借以外部的矛盾,轉移內部的紛爭,這越西的皇帝究竟是怎樣的人?


    阿麗公主擦了擦發紅的眼睛,隨即看向李未央道:“你們是不是很快就要啟程迴去了?”


    李未央點了點頭,阿麗輕聲地道:“今天就是大君的葬禮,你們也會來參加嗎?”


    李未央目光頗為感歎,道:“這是自然的,陛下已經下令所有的越西貴族都要去替大君送行,這也是越西人對你們的尊敬。”


    阿麗公主點了點頭,她突然開口道:“葬禮過後,我可以和你們一起迴去嗎?”


    李未央看著阿麗卻是微微一笑,“你還是為了靜王嗎?”


    阿麗公主搖了搖頭,她慢慢地道:“對於靜王,我該做的能做的都已經做完了,再也沒有什麽好遺憾了,我想離開草原隻是因為大君死了,三哥也被放逐,我在這裏也沒有別的親人了,所以我想去別處看看,聽說越西十分的富饒,姑娘身上的衣裳很漂亮,小夥子也很英俊,說不準我能夠找到心上人。”


    李未央心中微微一動,她沉吟了片刻,才開口道:“若是公主願意,自然可以,而且我還歡迎你住在郭家,我想四哥一定會很高興的。”李未央注意到,當她提到郭敦的時候,阿麗公主的臉好像紅了一下,雖然她還沒有這麽快轉移心意,可是郭敦的表白卻還是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阿麗公主站了起來,拍了拍自己的裙子,隨後向李未央道:“下午就是喪禮的儀式,我就在外麵等你,你準備好了咱們一起去。”


    李未央點點頭,隨即下意識地重重咳嗽了兩聲。趙月擔心地看著她,她總覺得這一次的風寒損傷了李未央的精神,但是,草原上的環境不好,風沙也大,希望早點啟程迴去,能夠讓李未央盡早康複才是。


    大君的葬禮十分的簡單,不過是架起柴堆,將屍體抬上去。而巫師們則揮舞著刀,高唱著歌曲。李未央聽不懂這首歌唱了什麽,隻看見無數的草原人從坡上一直跪到坡下,烏壓壓的一片,幾乎把大半個營地都遮住了,他們高舉著雙手,一直向著天空唱著什麽奇怪的歌曲。直到五王子親手拋下了火球,柴堆變成巨大的火堆,熊熊的大火,逐漸將大君的屍體焚燒殆盡。


    李未央看著這一幕,目光變得很深,在這一場戲中,她以為自己是贏家,現在看來不過是小勝而已,最大的贏家此刻正在金帳之中。


    皇帝正在處理公文,他的額頭之上已經顯出了紅紅的掐痕,因為額頭的巨痛所以他總是捏眉心,這才引起了紅色的印記,而這印記很深,隱約有些發黑了,這時候帳子一動,卻見到元烈大跨步地進來,行禮道:“元烈見過陛下。”元烈的態度不冷也不熱。


    皇帝見他,露出了不耐煩,將那公文一下子丟在案上,眼眸盯著自己的兒子,“讓你到草原上來,可有什麽收獲嗎?”


    元烈看了他一眼,心道這收獲還真不小,不過收獲最大的分明是你吧,但是他並沒有把這話說出來。皇帝冷笑了一聲道:“這世上的規則十分的簡單,無論是越西,還是草原,手中都握著一把刀,我不殺他,他就要殺我。若是不砍殺敵人,拓展自己的疆土,那麽很快就連自己的位置都守不住了,就像大君一樣。可是朕每次瞧你,都是一副窩囊樣,總是圍著女人的裙子打轉。”說著他輕聲笑了起來,那笑中帶著幾分冷酷。


    元烈看著他,靜默良久,緩緩吐出一言:“陛下這個局設得很妙。”


    皇帝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道:“哦?朕設了什麽局?”


    元烈輕輕歎息一聲道:“大君若是好好的在金帳之中呆著,必定不會遇到危險,我猜是裴皇後先行收買了他,命他要我和郭嘉的性命。陛下默許了他,有了你的默許,大君才會如此肆無忌憚地追殺我們,他一行動你就跟在他身後,等他到了氣力衰竭時候,將他引入狼群,再給他致命一擊,隨後栽贓在二王子巴魯的身上,再利用巴魯和巴術之間的糾紛,殺了幾個汗王,震懾了他們,使得其他那些蠢蠢欲動的王子都不敢輕舉妄動,你還扶持了最為懦弱無能的五王子登上了大君的位置。他這個人沒有其他的本事,最大的優點是聽話,隻有依附於你,他大君的位置才能坐得穩當。想也明白,這草原會平靜好一段日子了,你的這個如意算盤打得可真是精。”可拿他和未央的性命做賭注——他實在是無法理解,皇帝眼睜睜的看著他被人追殺,這行徑讓他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他親生的兒子。


    皇帝依舊不動聲色道:“若是真的因為這點小事你就死了,那隻能是你自己沒本事,怪不得別人。”


    元烈露齒一笑頓使滿天星月失輝,口氣卻極為嘲諷:“是,生死是我自己的事,我絕不會怪陛下。”


    皇帝看著他,卻仰天大笑:“怎麽?你生氣了嗎?”


    元烈低下頭,目光冰冷地道:“不,我沒有。”


    皇帝開口道:“我知道,你不是因為我拿你們做誘餌,你是舍不得那個丫頭和你一起死。”當他說到那個丫頭的時候,目光之中射出一絲寒光。


    元烈突然抬起頭,冷聲道:“她不是什麽丫頭,她是我心愛的人,她叫李未央,不,也許你更願意叫她郭嘉。”


    皇帝嗤笑了一聲,“心愛的人?”他的笑容之中,含了三分的嘲諷和一分的冷冽。“什麽是心愛呢?你才多大的年紀,你懂什麽?口口聲聲談什麽心愛?可笑之極。”


    他這麽說著的時候,語氣之中是毫不掩飾的輕蔑。元烈看著他,目光裏沒有一絲的波動,在他看來,這個皇帝跟他有沒有血緣關係並不重要,他們彼此之間也沒有多少親情,他原以為至少看在他母親的份上,皇帝會對他有幾分照顧,現在看來,他完全的想錯了,也許對方的寵愛也不過是一個幌子,或許這世上就沒有能入他的法眼吧,不過元烈並不在意,他在意的不過是李未央一個人,今天不高興的隻是皇帝將未央推向危險。


    見元烈目光冰冷,皇帝的手指扣著書案,“篤篤篤篤”,書案上發出沉悶而持續的聲音,令人聽了十分的心煩,可是卻隱隱有一種威脅。他開口道:“那天晚上你明明有能力將大君的人馬誅殺,為什麽隻顧著落荒而逃?”


    元烈一驚,他沒有想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了對方的眼裏,他的目光逐漸變得冰冷起來,如同鷹一般盯著自己的獵物,那眼神絕不是兒子看向父親的,倒有幾分看向對手和敵人。


    皇帝失笑道:“你不必緊張,若是朕想要鏟除你的勢力,也不會一開始就將部分的人交給你,我隻是想知道原因。”


    元烈沒有吭聲,他甚至沒有想迴答對方的意思,皇帝冷冷一笑:“你不說我也知道,你那點小心思,哼。”他突然哼了一聲,“不過是想要製造和那丫頭單獨相處的機會,沒準還想陰那郭家一把,要逼著他們承認婚事,若說卑鄙無恥,你比朕差不了多少,倒有些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趨勢。”


    元烈淡淡一笑:“成大事者當不拘小節,為了達到目的自然是要做一些犧牲的,我又不在乎什麽名聲,本來的確是這麽打算的,不過後來……”他的話說了一半,皇帝替他說了下去,“不過後來,你那心上人不同意,你怕她生氣,就臨時改變了注意,真是沒用的東西!”


    元烈不開口,他覺得皇帝並不能理解自己的意思,為了讓李未央高興,他什麽都可以做,為什麽不再等待一段時間呢?當然這話跟皇帝去解釋那是沒有用的,在對方的字典裏,永遠隻有強取豪奪四個字,絲毫不懂得珍惜二字的含義。


    皇帝正了正顏色:“那女人已經教唆大君對你們動手了,若非我暗中布置,你以為你們會那麽容易逃出他們的包圍圈嗎?這是第一次,絕不會成為最後一次,若是你們不能向他們施以顏色,如果你不用雷霆手段,將所有想要殺你的人,一一痛擊,那麽你以後也沒有辦法在大都立足,更沒有辦法在這個吃人的世界繼續活下去!”


    元烈目光冰冷,神情冷淡:“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任何人無關,你不必多管。”


    越西皇帝冷笑一聲:“你是朕的兒子,若是沒有朕,根本不會有你。”


    元烈突然嗤笑了一聲,他開口道:“是啊,若是沒有你,根本就不會有我,若是沒有你,我也不會流落異國他鄉成為別人的棄子,受了多少的白眼,甚至於迴到大都,也依舊是他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皇帝麵色一變,此刻他嬉笑的表情不見了,慢慢變得十分嚴肅,語氣裏也帶著冷酷:“朕知道,你還記恨著你母親的事情,你要記得我和她的過往與你沒有任何的瓜葛,我不想在你的口中聽到關於過去的任何一個字。”此刻他在元烈麵前冷酷的像一個真正的帝王,沒有絲毫人類應該有的感情。


    而元烈筆直地看著他,與他的視線相遇、對抗、堅持,甚至於沒有絲毫的退縮。皇帝看著他與記憶中那個人有三分相似的輪廓,隻覺得光是看著,都能帶出心底那如淩遲碎割一般綿長不絕的痛楚來,便良久沒有說話。最終,他笑了起來,隻是露出一個極淺的笑容,“也許,你的弱點就是那個小丫頭,如果她死了呢?”


    元烈的目光一下子變得極為可怕,他看著自己的父親,冷漠的麵上如同沉積了千年萬年的冰雪,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李未央是我心裏最重要的一個人,超過母親,也超過你這個父親。”


    “你說什麽?”皇帝突然惱怒了起來,他在元烈的眼中看到的是對他權勢的反抗,而這麽多年來,沒有人這樣做過,即使是那囂張跋扈的裴皇後在他麵前依舊是卑躬屈膝,低眉順眼,而他沒想到,這個剛剛長大的小子,竟然這樣對自己說話!


    元烈不在乎他的警告繼續往下說:“在我小的時候,若非是她,我已經被兩個嬤嬤按倒在水裏活生生的淹死了。在養母剛剛去世的時候,若非是她百般維護,保我周全,我早已經死在了那些暗殺之中,根本不可能有機會活著迴越西,也不會麵對自己的出身。我憎恨一切人,包括你,唯有她一個人才是我真正在意的,若是她不在了,我也沒有存在的意義!”


    跟那人是一樣的倔脾氣!皇帝左手指甲在衣袖中幾乎把掌心刺出一個窟窿來,那天生的陰狠性子頓時發作,砰地一聲,將整個書案都打翻了,“什麽叫沒有存在的意義!?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些什麽!?”


    元烈卻笑了起來,已經繼續說了下去:“她在你的眼裏,不過是個尋常的丫頭,沒有絲毫動人之處,也不值得浪費眼光。可是,在我的眼中,不管環境有多麽的惡劣,她也能艱難地活著,保護好身邊的每一個人,一步一步的達到自己的目標。她改變了我的命運,將我跟她牢牢地綁在一起,我隻說一句,我不在乎你的皇位,也不在乎你的關心,我隻在乎她,若是有任何人敢傷害她,就是我的敵人!哪怕到天涯海角,我也不會放過他!”


    皇帝有一些恍惚,他看著自己的兒子,對方眼神中的神彩和堅定都異樣的真切:“你真的這麽喜歡這個丫頭嗎?”


    元烈露出一個驕傲而又篤定的笑容,“是的,我喜歡她,而且要娶她,這世上都沒有人能擋在我的前麵。”


    他麵上神色坦蕩,皇帝終於歎了一口氣,他在元烈的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跟他年輕時候一樣的倔強無知,瘋狂執著,而且愚蠢。他想了想,口氣便軟了下來,“若是你真的喜歡她,朕可以為你們賜婚。”


    元烈冷笑一聲道:“這和你沒有關係,我說了你不必管。”說了,他已經轉身大跨步地向帳外走去。


    皇帝叫住了他,元烈轉過頭來看著他道:“皇上還有什麽吩咐?”


    皇帝看著他,突然露出了一絲好笑的神情:“我聽說元英那孩子也很喜歡她,你有信心嗎?”


    元烈微微一笑,卻並不迴答,轉身便掀開帳子走了出去。


    皇帝這口氣簡直歎到了海裏,帳子外頭走進來一個人,卻正是皇帝身邊最為親近的侍從張公公。


    張公公剛才在帳子外頭看著元烈遠去,這才敢進來伺候,他上來將那書案扶好,把奏章拍了拍灰塵,再疊了起來。卻聽見皇帝幽幽地說了起來,“你說,這孩子到底像誰呢?”


    張公公心想,像誰?還不是像您啊陛下,隻是這話他不敢說出來,他微笑著迴答:“旭王殿下是個聰明的人,他知道陛下的意思。”


    皇帝卻搖了搖頭道:“群狼環伺,就看他如何突圍了,若是他做不到,將來這把位置他也是坐不穩的。”


    張公公聽到這話,悚然一驚,他突然意識到,皇帝在說什麽。皇帝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之中似有殺機,張公公立馬低下頭去,含糊地應了一聲道:“陛下放心,殿下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一定不會辜負陛下的希望的。”


    越西皇帝冷冷地一笑,很快收迴了自己的眼睛,那巨大的壓力已經使得張公公的背上出了一層細膩的汗珠。皇帝轉開目光,這壓力就陡然消失。張公公才輕輕鬆了一口氣:陛下,您的心思隻有天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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