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結束之後,李未央和郭夫人一起走出了大殿,陳貴妃不勝酒力,早已迴去休息,郭惠妃親自去送她,並且派遣了貼身女官來領著郭夫人她們迴去。長長的宮道上鋪著方方正正的青條石,兩邊夾著高大的儲紅色宮牆,從李未央的角度,便可以看見宮牆後麵隱約高聳著一棟棟飛簷的瓦頂。此刻,天色早已暗沉下來,宮道兩邊都燃起一座座長明燈,一塊塊紅色的燈罩仿佛排成一條長龍,在宮道上留下大片紅色的陰影。四下靜極了,除了她們腳步聲,再也沒有任何聲音。


    郭夫人看著腳下仿佛沒有盡頭的青條石,十分感慨的樣子,慢慢道:“嘉兒,你瞧這宮裏人聲鼎沸,卻好像處處藏著神秘和兇險,哪怕是站在這裏,也覺得一不留神便會被這座巨大的宮殿所吞沒,咱們還是早日迴家吧。”


    李未央聞言,淡淡笑了笑,道:“是。”


    郭夫人走了兩步,卻又反了口,道:“不,咱麽一走,就剩下你姑姑一個人呆在這裏,豈不是更寂寞嗎?”


    李未央知道郭夫人外表強硬,心腸卻軟,完全是和自己兩樣的人。在她看來,郭惠妃當年為了家族入宮,完全是自己的選擇,並沒有任何人強迫她,如今她在宮裏頭也已經站穩了腳跟,生下了皇子,有著強勢的娘家作為後盾,日子過得也很好。可郭夫人還是覺得她可憐,但這個世界上,誰不可憐呢?這些話,她不預備對郭夫人說,所以她隻是微微一笑,道:“娘心腸軟,便留下多陪惠妃娘娘幾日吧。”


    郭夫人看了她一眼,猶豫道:“可我總覺得心裏不踏實。”


    郭夫人是個聰明人,整個宴會都讓人覺得很不安。先是有人故意攻擊郭嘉,再是裴皇後賜禮服,再是許多人來示好,那些莫名熱切的眼神,實在讓人心中生出恐懼。這宴會看起來熱鬧,實則危機四伏啊。


    李未央的笑容如常:“娘,有些事情躲是躲不過去的,即便我們出了宮,那些人就不找咱們麻煩了嗎?”


    郭夫人想了想,道:“是啊,別人盯上你,怎麽都逃不掉。不過,咱們也不畏懼什麽,要來就來吧。”言談之間,卻是已經想開了。


    李未央含著笑容,郭夫人性格豁達,很多事情一點就透。


    迴到郭惠妃的院子裏,遠遠隻瞧見柔柔的亮光,早已有女官數人站在門口候著,見到她們迴來趕緊迎上來。很快,便聽見屋子裏傳來笑聲,郭夫人想了想,拉著李未央進了門。


    郭惠妃正在與人說話,不知說到了什麽,竟然笑得格外溫柔。她的旁邊,坐著一個年紀很輕的女孩子,大約十五六歲,身上穿著粉色的衣裙,臉頰飽滿,青春美麗。


    郭惠妃見到李未央,連忙向她招手:“嘉兒迴來了,快來!”李未央走了過去,郭惠妃握住了她的手,然後拉住另外一個女孩子,對她介紹道,“南康,這是我的侄女兒郭嘉。她比你大兩歲,你可以叫她姐姐。”


    李未央瞬間明白過來,這個女孩子便是十六歲的南康公主。郭夫人曾經向她提起過,南康公主出身很低,親生母親是郭惠妃帶進宮裏的一個婢女,後來這女子偶然得幸,卻難產而死,郭惠妃憐憫南康公主無人依靠,便將她接到自己身邊撫養。


    南康的眼睛很清,黑色的瞳孔幾乎能映照出李未央的臉,她的眼睛裏也流露出信任和熱情。對於南康而言,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就是郭惠妃,那麽郭惠妃的侄女兒就是她的姐姐了。所以,她自然而然地將這種情緒表現了出來,看著李未央笑得很開心。


    “南康昨日就去了寧心庵替我祈福,剛剛才迴宮。”郭惠妃的神色溫柔,慢慢說道,算是解釋在剛才的宴會上沒有見到南康公主的原因。


    李未央點了點頭,發現南康公主一直好奇地看著自己,便對她友好地笑了笑。南康靦腆地低下頭,一會兒趁著李未央不注意,又抬起頭看她。李未央被這種孩子氣的舉動弄得啼笑皆非,郭惠妃卻很愛憐地摸了摸她的手,道:“南康啊,以後要和嘉兒好好相處。”


    南康公主乖乖的點頭,郭惠妃滿意地道:“好了,你也辛苦了,早點迴去歇息吧。”南康公主站起身,向郭惠妃和郭夫人各行了一個晚輩對長輩的禮節,然後向李未央笑了笑,這才依依不舍地退了下去。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孩子的時候,還像是一個貓兒一樣,見著人都害怕,一轉眼的功夫,南康都長這麽大了。”郭夫人看著南康公主離去的背影,感慨地道。


    郭惠妃歎了口氣,道:“當年夜蓉若非是為了維護我,也不會被那人設計,硬生生送了命,所以,是我對不起她們娘兒倆……”


    郭夫人聞言,愣了愣,隨即安慰道:“這事情根本不能怪你,若非你及時趕到,這孩子早已跟她的親娘一起被送進棺材裏去了。”她看著李未央,怕她不解,便補充道,“這孩子是棺生子。還沒生下來夜蓉就難產而死了,她在棺材裏被生下來了,卻沒有人知道,若非是後來惠妃娘娘去見最後一麵,聽到了孩子的哭聲,硬生生強迫著那些人起了棺材,隻怕這條命也跟著她娘一起去了。”


    郭惠妃搖了搖頭,道:“這孩子實在是可憐,我跟她說起夜蓉,她總是懵懵懂懂的,根本不知道那是她的親娘。”


    南康公主被郭惠妃帶大,便隻認郭惠妃為母親,認元英為大哥,其他人對她來說根本沒有意義,可是郭惠妃卻很執著地告訴她關於親生母親的事情,換來的結果自然是她茫然的表情。郭夫人感歎道:“沒有見過母親一麵,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呢?”


    李未央微微含笑,道:“南康公主自幼喪母,的確值得憐惜,可她能夠得到娘娘的庇護和憐惜,也是她的造化了。”


    郭惠妃覺得這話十分熨貼,便點了點頭,道:“我也一直盡力照顧好她,隻是——她跟著我長大,脾氣也學了我年輕時候的樣子,單純得很。”


    郭夫人便笑起來道:“你呀,孩子單純有什麽不好,難道個個都要那麽刁滑你才開心?”


    郭惠妃卻是不以為然,笑話她:“你自己有了聰明的女兒,就不許我也想要一個麽?”


    她說這話完全是沒有惡意的,郭夫人哈哈地笑起來,拉過李未央道:“怎麽,你嫉妒麽?這女兒就是我的,誰也不讓!”


    李未央望著郭夫人,目光沉靜若深水,卻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又陪著兩人聊了一會兒,直到她們各自去休息,李未央才迴到自己的房間,郭惠妃的前後兩進院落各五間正殿,又有東西配殿三間,安置下她們倒也寬敞。


    宮女知道這位郭小姐是貴客,早已按照惠妃的吩咐,收拾了最好的殿出來,布置得整整齊齊,生怕不夠周到,還特地點了安神香。李未央環視大殿,宮女連忙道:“小姐還有什麽需要麽?”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


    李未央隻是微笑了一下,吩咐趙月道:“大家都辛苦了,你將我帶來的禮物發給她們吧。”


    入宮之前,趙月一直在宮外守著,後來郭夫人要小住,郭惠妃覺得宮女未必周到,便給了恩典,讓郭夫人和李未央各選一個貼身婢女入宮照應。趙月聽了這話,便立刻笑著和眾人一起出去了。


    整個殿內終於安靜了下來,李未央歎了口氣,道:“還不出來?”


    一道人影從窗外跳了進來,笑嘻嘻的模樣,不是元烈又是誰呢?剛才他在窗子後麵向自己眨眼睛,嚇了她一大跳呢!李未央失笑:“你是覺得皇宮大內跟菜市場一樣,可以自由出入麽?”


    元烈炫耀似地轉了個圈,他不知從哪裏竊來一套宮中禁衛衣裳,玄黑底子,繡著一隻老虎,竟似活了一般的,一對銳眼盯著人不放,下襟滾青碧白三色海浪紋,黑亮的發上還帶著武冠,結上五色絛絡,更加襯著他膚色白皙,十分華美。他笑道:“你瞧,我覺得這衣裳很適合我。”


    的確很適合,隻是,他究竟是怎麽弄到這衣服的呢?李未央挑起眉頭,卻聽見他道:“你放心吧,我這麽聰明,是不會讓人發現的。”


    李未央知道他的個性,斷然不會給她帶來麻煩,便道:“宮門很快就要下鑰,你還跑到這裏來?”


    “今日有宴會,宮門自然會延遲半個時辰下鑰,怎麽,郭小姐不知道嗎?”他好整以暇地道,眸中溢彩流轉,璀璨閃耀,聲音清冽低迴,叫人覺得心頭如同有暖流拂過。


    “你啊,總是這樣任意妄為。”李未央歎了口氣,率先坐了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元烈笑嘻嘻地靠著她坐下,道:“我想你了嘛!”


    “胡說八道什麽,剛剛才見過的。”李未央轉頭,卻見到他盯著自己,目光如琉璃澄澈。她心頭掠過一陣奇異的感覺,便低下了頭,避過他的眼神,“今日胡順妃一直盯著你瞧,沒看見嗎?”


    “那個老妖婆……是老旭王妃的親妹妹,我搶走了她侄子的王位,她自然對我心存不滿,這沒什麽好奇怪的。”元烈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李未央輕輕擰起眉頭,道:“你在旭王府,可還順利嗎?”


    “這是自然,我那麽聰明,從前父王的老臣子都對我極好……”他自然不會讓她擔心,便仿佛開玩笑一般地道。


    半路殺出的一個人,哪裏會這麽容易討好那些固執的旭王老臣子,偏偏那些人不能打也不能殺,隻能慢慢熬著性子收服他們,李未央搖頭笑。


    “怎麽,你不信?”他睥睨她。


    “豈會?你這樣聰明,誰會不喜歡你呢……”李未央從善如流。


    “不提這些惱人的事情,今天有人向我說,郭惠妃想要讓你做靜王妃呢!”元烈悠悠笑道,眼底閃動瑩瑩碎芒,仿佛有異光閃動。


    李未央微微驚愕:“你在惠妃宮中也有眼線?”


    “什麽眼線!郭惠妃做的那麽明顯,元英又來挑釁,還不夠明顯嗎?”他故作微惱,卻是薄唇飛揚,姿態繾綣:“可氣的是,你還和他有說有笑的……”


    李未央微怔,繼而笑了起來,道:“論身份,他是我的表哥,難道讓我見了他就擺著一張臉麽,這樣也說不過去吧。”


    他低低笑道:“這麽說,你是不會嫁給他了……”其實早已是他預料之中的事情,李未央若是肯委屈自己,當初何必跟李蕭然鬧成那樣。她的骨子裏,分明是個極為倔強強硬的人。


    李未央瞧他一眼,似笑非笑道:“這個麽也未必,要看他有多大的價值。”她不過是逗他玩而已——卻不料原本還笑嘻嘻的元烈突然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就往窗子的方向走,李未央吃了一驚,站起身道:“你這是怎麽了?”


    誰知他猛地轉身,一陣風兒似地撲上來,李未央沒有防備,便被他一下子牢牢地烙在胸口。原本兩年前隻能同她平視的少年而今已足足高了她一個頭以上,李未央已經算是身量高挑,卻隻能勉強夠到他堅實的胸口。


    “未央……”他俯下身,將頭深深的埋在她頸窩,唇中輕吐著她的名字,隱隱有種纏綿而憤恨的味道。


    李未央呆住,道:“我隻是跟你說笑,怎麽這樣認真。”


    他狠狠地摟住她,隻在她一人麵前放縱自己罕見的軟弱。明明有萬千的話要說,但話至喉頭,卻也隻能道,“不許有這樣的玩笑……”


    李未央怔了片刻,胸中萬般滋味卻難以形容,靠的這樣近,體溫也彼此相連,讓她的心也不由地柔軟起來。她忍不住低歎一聲。


    下一秒,他力氣大得幾乎快將她的腰給勒斷,緊環著她的手卻矛盾地微微顫抖起來。李未央唿出一口氣,遲疑了片刻,終究緩緩地伸出手撫著他的發,略一停頓,隻覺得指尖在那頭如絲絹般滑順柔軟的發間穿過……“你呀……”


    不管什麽時候,他的個性都是這樣,在外人麵前成熟風度,可到了她的麵前,卻是這樣的眷戀和跋扈,甚至帶了一點偏激。隻是和從前一樣,彼此依靠已經成為骨血裏的習慣,哪怕到了今天,她依然無法冷漠地推開他。


    他倏地抬起頭,明明是撒嬌示好的姿態,低聲道:“他才不能好好照顧你,他知道你喜歡什麽嗎?知道你需要什麽嗎?他什麽都不知道,對不對?你根本無須將他放在心上。”


    瞧他把元英貶低至此,顯然是當了真。李未央想笑,可看他這樣執著,不得不忍住笑,道:“是啊,他什麽都不了解。”


    “所以啊,他這種人,怎麽配得上你呢?”他輕聲道,濕潤狹長的眼中卻充斥著認真。


    “我都說過,隻是個玩笑,我若是肯嫁給皇子,當初便會選擇拓跋玉了不是嗎?何必等到現在呢?”從前她也曾經有過拿自己的婚姻作為報複工具的想法,因為她對人心充滿了不信任,對將來充滿了不確定,可是後來,當她看見齊國公那樣愛護郭夫人,郭家人生活得那樣幸福,她便開始覺得,幸福的婚姻未必是不可能的。


    若是她為了向裴後報複,選擇了嫁給元英,卻不能保證好好去愛自己的丈夫,那元英會變得不幸,她也是如此。明知道不會幸福,又為什麽要去做呢?


    她輕聲地道:“我向你保證,今後不會再開這樣的玩笑。不過,你也該走了,再晚,宮門就會下鑰,到時候你就出不去了。”


    元烈微笑道:“好,我明天再找機會來看你。”說著,他便在她的額頭碰了碰,放開了她,一轉眼的功夫,便從窗戶前跳了出去,李未央這才鬆了一口氣。


    窗戶之外,早已有護衛在接應:“王爺。”


    元烈一揮手,道:“好了,咱們走吧。”說著,他迴頭望了窗戶裏的人影一眼,麵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未央,你總是口口聲聲對我無情,可是你卻沒有察覺到,隻有在麵對我的時候,你才會心軟吧。


    宮內沒什麽消遣,郭惠妃第二日下午便又請了戲班子來唱戲,李未央坐著飲茶,卻瞧見南康公主進來之後,就開始磨蹭郭惠妃,支支吾吾地說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後來,她終於把話說出來了:“母妃,我想讓懷慶姐姐來咱們宮裏看戲。”


    郭惠妃的麵上露出詫異,隨即看了一眼郭夫人。郭夫人微笑道:“咱們和懷慶公主素無往來,公主是怎麽想的呢?”


    李未央神色不改,似笑非笑地看著這一幕,黑色眼眸流轉。


    南康公主求道:“母妃,懷慶姐姐真的怪可憐的,我雖然沒有參加昨天的宴會,卻聽說她因為昨兒個笑了一聲,就被狠狠責罰了一頓,今天早上還悄悄躲在假山邊上哭呢,都不敢被人瞧見。”


    懷慶公主的確很可憐,但這世上的可憐人太多了,郭惠妃覺得她不可能每個都伸出援手,這種閑事無論如何都是管不完的。


    南康公主著急起來,繼續道:“也不是求母妃別的,就是我看她連哭都找不到地方,也不像我這樣有母妃疼愛,實在是……所以我就是想讓她來坐一坐,散散心,舒緩一下心情!”她心情急迫,話語出口亦沒有太多的思量,竹筒倒豆子般劈劈啪啪。


    郭惠妃歎了口氣,看了郭夫人一眼,道:“看吧,我這個孩子啊,心眼太好。”


    郭夫人笑道:“女兒家終究不比男人,要那麽硬的心腸做什麽呢?有娘娘瞧著,總不會出錯的。將來再給她找個好駙馬——”她覺得南康還是心腸軟一點好,因為她不是皇子,將來不必爭奪皇位,隻需要找個門戶合適的人家出嫁,快快樂樂地出宮過日子,無需顧忌太多的。


    郭惠妃的確保護了南康公主很多年,隻要有她在一天,就不會有人敢動南康。李未央搖了搖頭,隻不過,南康公主這麽容易心軟,將來怕是要惹出麻煩。


    南康公主聽說駙馬兩個字,一張臉好似沸水般蒸騰,哎呀一聲,撲進郭惠妃的懷裏,嗔怪道:“舅母又尋我開心……。”她容易臉紅,所以郭夫人特別愛逗她。


    郭惠妃拍了拍她的肩膀,這才笑道:“你派人去請懷慶公主來看戲吧……”


    “真的?母妃,多謝你!”南康公主雀躍起來。


    看著南康公主親自去接懷慶,李未央眼中犀利光芒一閃而過:這個懷慶公主,看來並不是那麽單純。若是受了委屈,自然要找避開人的地方去哭,怎麽會讓南康公主瞧見呢?還教唆著南康公主來求郭惠妃,這樣的安排倒像是一步步精心設計好的。那麽懷慶公主想方設法親近過惠妃,是因為被裴後排斥,還是另有目的?自己昨日見她,並不像是這樣有心計的人,否則也不會笑那一聲了……難道自己這一迴看走了眼?李未央不願意多想,如今的局勢複雜,裴皇後虎視眈眈,做任何事情都要謹慎。


    更何況,這宮裏繁華美麗,卻有無數雙陰冷的眼睛在暗處盯著,郭惠妃過於保護南康,以至於她連這樣簡單的心思都沒辦法分辨,若是自己今天出言阻止,隻怕反而會讓南康心中生了嫌隙,對付小女孩,就得因勢利導。


    她沒有出言阻止,隻是因為想要看一看,懷慶公主到底想要做什麽。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南康才把懷慶拉了過來,今日懷慶公主穿著一身藍色的衣裙,顯得麵目小巧姣好,麵容格外秀美,隻是麵上的脂粉卻像是浮著,眼睛也隱約有些紅腫,嘴唇微微泛白。


    南康公主無依無靠,在宮中沒有背景和支持者,裴皇後看不上她這樣的人,她會想到來攀附郭惠妃,並沒有什麽奇怪的,隻是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是現在——還突然找上了天真的南康,這背後到底有什麽目的呢?


    不管懷慶的目的是什麽,李未央對她的印象都不如昨日那樣單純了。現在她瞧對方那雙純潔的眼睛,已經帶上了一絲淡淡的審視。


    郭惠妃微笑道:“懷慶,過來坐吧。”


    懷慶公主十分拘謹,行了禮後才敢坐下來,宮女替她斟了茶,她也不喝,隻是麵色有點忐忑地坐著。南康公主便道:“母妃,是我拉著懷慶姐姐來的。她宮裏頭冷清,咱們這裏熱鬧,我就讓她來坐坐。”


    郭惠妃淡淡微笑,道:“我也是她的母妃,她來我這裏走動走動,誰也不會多說什麽的。”


    事實上,盡管裴後勢力大,可郭家的權勢也很盛,這些皇子公主們每每兩邊都不敢得罪,懷慶公主為人卻是較為木訥,既不懂得討好裴後,也不知道該怎麽和郭惠妃套近乎,這樣一來,她在宮裏兩頭都靠不上,日子也就越發艱難起來。此刻聽了郭惠妃所言,懷慶公主的眼圈有點泛紅,卻是不敢哭,隻勉強笑道:“懷慶往日裏不敢叨擾母妃……”


    郭惠妃搖了搖手,道:“沒什麽叨擾不叨擾的,咱們住的也不遠,你沒事的時候多和南康一起過來吧,我就愛熱鬧。”


    懷慶公主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了。有了懷慶公主在場,所有人都沉默下來,南康有點莫名,看看一心看戲的郭惠妃,又看看麵色平靜的郭夫人,不知道她們為什麽剛才還有說有笑,現在卻表現得十分冷淡。她隱約覺得,這是跟懷慶有關係的,可是為什麽呢?懷慶姐姐這樣可憐——


    她悄聲地問懷慶道:“你今天為什麽要哭呢?”


    懷慶一愣,低頭道:“沒事的,隻是被風吹迷了眼睛。”


    台上的戲子唱的正好,郭惠妃吩咐人打賞,就聽見南康公主不信地道:“才不是,我瞧見你整個前襟都哭濕了呢!”


    懷慶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道:“南康,真的沒事……隻不過,母後昨天晚上吩咐我搬出春陽宮,去依蘭殿居住。”


    “依蘭殿?!”南康一下子叫起來,打斷了其他人專心聽戲的興致,這一下,便連郭惠妃都皺起眉頭。


    郭夫人奇道:“是什麽地方?難道不好嗎?”


    南康不敢置信道:“依蘭殿可是離冷宮最近的地方,聽說還鬧鬼,根本沒人敢住的啊!”


    旁邊的宮女忍不住道:“諸位有所不知,昨兒個宴會後,皇後娘娘說咱們公主居住的春陽宮太大,一個人住著浪費,要撥出來給裴小姐暫住。這也沒什麽,可是裴小姐向來刁鑽,她一到了春陽宮便開始挑三揀四,搶走了公主原先住著的大殿不說,還把公主趕去沒有陽光的小屋子居住,那裏連奴婢們這些宮女都不會去住的啊——”


    郭惠妃輕輕皺眉,道:“那依蘭殿又是怎麽迴事?”


    懷慶公主隻是低聲道:“大名公主一早聽說了這件事,為我向皇後娘娘抱不平,結果反而害的她一起被罰。皇後娘娘還說,既然春陽宮我都嫌棄,就幹脆搬去依蘭殿吧,那裏又大又安靜,最適合我……”想到裴後當時的表情,懷慶公主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


    南康憤憤道:“從前宮裏頭有個討人厭的安國公主,處處都要找別人麻煩,現在她好不容易走了,又來了一個裴寶兒,真是太煩人了。皇後娘娘為什麽不問清楚呢?這件事情根本不是懷慶姐姐的錯啊!”


    李未央聞言,不由笑了起來。這件事情根本沒有對與錯之分,裴皇後想要懲罰誰,你再如何辯解也是沒有用的。


    郭惠妃隻是搖頭,“依蘭殿的確不是個好地方。”從前有不少宮妃都死在依蘭殿,便有傳聞說那裏鬧鬼,所以宮中向來把那裏視為禁地,並不讓人居住的,可是裴皇後卻吩咐懷慶搬進去,擺明了是整治她。可是懷慶向來安分守己,連話都不敢多說半句,又是怎麽惹怒裴皇後的呢?就是為了昨日在宴會上的一笑麽?


    是啊,她怎麽忘記了,裴皇後是絕不容許任何人挑戰她的權威的。她郭喬可以,是因為背後有整個郭家,可是懷慶公主卻什麽都沒有,難怪會淪落到這樣的下場。


    南康公主出主意道:“不然你想法子見父皇,求他幫你做主。”


    懷慶公主愕然地看著南康,道:“父皇身體不好,很少理會這些事,我……我尋常哪裏見得到父皇呢?”


    李未央歎息,就算懷慶公主見到了皇帝又如何,若是他真的在意懷慶公主,何至於讓她自生自滅這麽多年?更何況裴後隻是讓懷慶去住差一點的宮殿,又不是逼她去死,事情就算捅破了天,裴後也不會畏懼。


    郭惠妃心中不忍,“那你如何打算?”


    懷慶公主眼睛裏的淚水終於流了出來,道:“我……我沒有辦法,隻能來求惠妃娘娘,希望娘娘能替我說一句話,讓我迴到春陽殿去居住就好,哪怕是去那個小屋子,也好過去依蘭殿。”


    南康連忙去拉郭惠妃的袖子:“母妃——你幫幫懷慶姐姐吧。”


    去向皇帝說一句,不過是舉手之勞,便是當麵去要求裴後,她也一定會答應。郭惠妃想了想道:“這……”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李未央微笑道:“娘娘,戲班子來謝賞了。”


    郭惠妃一怔,看了李未央一眼,卻發現她正麵帶微笑看著自己,眼睛裏似有深意。她是何等聰明的人,心頭立刻明白過來,轉頭示意女官領著戲班子退出去,然後才徐徐道:“懷慶,我知道你的難處,替你去向陛下陳情並非不好。隻是我畢竟不是你親生的母妃,跟你又素無來往,貿然替你開口,反倒叫人覺得我是質疑皇後娘娘的決定,故意挑事。再者,陛下若是答應還好,如果不答應,皇後娘娘怕是要誤會你……你的婚事將來還要由娘娘做主,到時候反而會害了你一生啊。”


    懷慶公主吃了一驚,她聽著郭惠妃的話,才猛然想到,若是郭惠妃真的向陛下去說,裴皇後沒辦法拿對方如何,隻會遷怒於自己,縱然現在搬迴春陽宮,可以後的日子肯定更不好過。


    李未央微微一笑,無心道:“其實懷慶公主這樣聰明,靜下心來,未必想不到這些,卻特意趕了來,怕是有什麽緣故吧。”


    懷慶猛地抬起頭來,不敢置信地看著李未央,道:“我……我能有什麽緣故……”她之前本沒有想到郭惠妃,是那個人……提醒她,隻要來求郭惠妃,事情還有一線轉機,可現在被惠妃一說,她立刻明白這條路非但不可行,還是一條徹底的死路。但……這麽多年來,那人一直明裏暗裏護著自己,這次還教自己從南康著手,這樣全心全意,絕對不會故意陷害,隻不過是和自己一般,一時沒想到那麽透徹罷了,自己何苦把她牽扯出來,還引得惠妃娘娘責怪她,這就是恩將仇報了……


    想到這裏,懷慶公主鎮定了神情,道:“郭小姐誤會了,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主意,是我一時糊塗,這件事怎麽好讓惠妃娘娘為難呢。”說著,她站起身來,重新向郭惠妃施了一個禮,隨後走了出去。


    南康公主看著她的背影,麵上露出同情的神色。李未央卻笑了笑,道:“公主心情不好,我去送送。”說著,她便站了出來,追到了門口。


    懷慶公主剛剛下了台階,便見到李未央追了出來,吃驚地看著她。李未央凝了一縷靜和的笑意道:“公主,很多事情不能隻看表麵,惠妃娘娘不是不肯幫你,而是她一旦幫了你,反而會累得你更慘。”


    懷慶公主早已明白了這個道理,便悄聲道:“郭小姐,我明白的,更加不會怪郭惠妃,這個宮裏,少有人肯跟我說這麽多話的。”


    能明白就最好……李未央歎了口氣,聲音很輕地道:“公主真正要提防的不光是裴後,還有那個勸你施展手段來接近南康的人,恕我多說一句,此人恐怕心機叵測。”


    懷慶公主愕然,道:“不,不會,她絕對不是這樣的人!”這話本來是脫口而出,說出來了才覺得後悔。這樣說,豈不是向李未央承認自己的確是被人教導才尋上門的嗎?她的臉不由變得通紅,卻還是忍不住辯解道,“郭小姐,你真的誤會了。她不會害我的。”


    李未央溫和道:“該說的我已經說了,至於信不信,是公主你的事情。時候不早,公主慢走。”


    懷慶走了幾步,卻還是迴轉頭,看著李未央道:“郭小姐,不論如何,謝謝你今天對我說的這一番話。”雖然不信,卻也不能否認郭嘉的提點是出於好心,懷慶不是這樣不識好歹的人。


    李未央見她扶著宮女離去,那清瘦的背影更添了幾分清寒蕭索之意,不知不覺便歎了一口氣。


    迴到院子裏,戲台子已經散了,郭惠妃正在等著李未央,李未央微笑道:“娘娘,今日可怪我多事?”


    郭惠妃搖了搖頭,道:“你說的是,我的確不能插手,這樣會加劇郭裴兩家的矛盾,對懷慶的處境更是火上澆油。再者,懷慶的用意也值得懷疑……”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我倒不擔心懷慶公主有問題,我擔心的是,指使她來這裏求娘娘的人,究竟抱著什麽樣的目的呢?懷慶公主又為什麽要護著這個人?”


    郭惠妃蹙眉,望著不遠處牆頭搖曳的樹枝,心情也變得紛亂,道:“是啊,這宮裏的水,越來越渾了。”


    從郭惠妃處迴來,懷慶公主強忍著屈辱,讓宮人們幫忙,把東西搬到依蘭殿去。裴寶兒對著她冷嘲熱諷,她也隻能含著眼淚裝作沒有聽見。她雖然是個公主,卻實在沒有什麽東西,到了傍晚便已經全部收拾好了。她剛剛走進依蘭殿,便看見四名護衛從殿內走了出來,其中一人道:“公主殿下,陛下召見。”


    懷慶公主一愣,隨即大喜,心道莫非父皇得知了這件事,所以才要召見自己嗎?她聞言不假思索,便讓宮女先不必收拾,等她迴來再說,她自己則趕緊收拾了一下,跟著四名護衛向殿外走去。她走出依蘭殿不久,卻見到那四個護衛帶自己來到了冷宮前的湖泊,不由變色道:“父皇到底在哪裏?!你們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事實上,她過於高興,身邊又沒有十分靠得住的人提醒,以至於忽略了,若是皇帝宣召,必定是宣旨太監傳旨,這四個護衛又是怎麽迴事呢?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道:“你……你們不是父皇派來的……”說著,她猛地轉頭就向後跑,然而其中一名護衛獰笑一聲,一把抓住了她,然後和另外三個人一起,將她丟下了湖!


    懷慶公主還未反應過來,就已經被冰涼的湖水淹沒了,她拚命地掙紮,想要從湖水裏浮上來,然而那四個護衛一起按住她的頭,拚命地將她向水裏按,懷慶公主不停地嗚咽著,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能搖頭,拚命地搖頭,很快便不再掙紮,一動不動了……


    其中一人把她拉上來,探了探她的鼻息,起身向其他人道:“死了。”


    隨後,這四個人便如同來時一樣,悄悄地轉身走了,隻剩下懷慶公主漂浮在湖麵上,青絲飄散,衣裙像是一朵撐開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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