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班是剛到越西的戲班子,在大都賃了一處園子,很快開始唱戲。大都的達官貴人們發現,這戲班子其他倒還尋常,卻有幾個極為出色的武生花旦,容貌唱腔無一不美,再加上班主出手闊綽,選了最豪華的地段,最優雅的環境布置了戲台,一時之間,這天香班在大都紅火了起來。


    此時此刻,華麗異常的戲台下已經入座了大都的達官貴人、夫人小姐,後台的戲班也已經做好了登台準備。鑼鼓絲竹嘈嘈切切響起,台上武生頭戴絨冠,身披四爪龍袍,手持雪亮銀槍,玉麵含威,英姿勃發,一出場就贏來一片喝彩之聲。


    這出戲講的是前朝奸相劉常之子劉肖春,倚仗父勢欺男霸女,為害一方。一日,劉肖春載酒出遊,遇徐英一家至郊外掃墓,劉肖春見徐英之妻佩蘭貌美,命人搶迴府中,欲納為妾,佩蘭不從,被軟禁在水月樓上。徐英召集幾位好友,約定要救出妻子,除暴安良。是夜,他們悄悄潛入劉府,適劉肖春酒醉出屋,經過一場激戰,終將他及其爪牙一舉全殲,救出佩蘭,逃出生天。這就是一出典型英雄救美、懲惡揚善的戲,偏偏流傳已久,深受歡迎。


    隻見到那台上的“徐英”不緊不慢,一招一式,攻防進退,工架穩健。直到與劉肖春大刀對雙刀時,鑼鼓突然改為急急風,節奏加快,卻是氣氛緊張,高潮陡起,獲得滿堂喝彩。


    不多時,見那被搶走的佩蘭上台,一身翡翠的長緞水袖輕振,髻上插著的流蘇步搖頓時搖曳生姿,流水一般地淌出無限情意,她微微側頭,就是婉轉的曲詞,一雙美麗的眼睛流光溢彩,台下看著扮相,聽著唱腔,已是不約而同的猛然爆發出陣陣喝彩之聲。


    說是戲班子,當然是區分雅座和普通坐席,樓下的普通坐席沒有那麽講究,男女老少一排排、一列列坐的滿滿當當。人們聚精會神地看戲,時不時地交頭接耳議論兩句,場麵熱鬧之極。而雅間一共七間,設在二樓,一間間布置清雅,全部用薄薄的珠簾隔著,外麵人瞧不見裏麵,裏麵的人卻能看見外麵戲台上的景象。今天這雅座裏麵,全都是達官貴人家的夫人和小姐們,外頭都站著護衛,生怕有個把不長眼的衝撞了。


    “小姐,今天還是沒有消息。”一個年輕女子麵上帶了三分失望,對著坐在窗前的人道。


    那人輕輕笑了笑,道:“是麽。”


    她生著一張瓷白的臉,唇色紅如珊瑚,一雙漆黑的眼睛動人心魄,實在可以說是個美人胚子,然而聲音卻與神情一樣含笑無波,一字一字都咬得極清楚:“造出這樣的聲勢,總有一日會引人注意的,我們不過需要等著。”


    “是。”趙月深深地看著自己的主子,如今的李未央,麵容已經和半年前有了些許變化,當然,是變得更加美麗,隻是,趙月還是喜歡原先的李未央,因為從前還能在她的臉上見到笑容,可這半年來,卻再也見不到她發自真心的笑了。


    “永寧公主最喜愛的就是聽戲,在京都的時候,幾乎所有的戲班子都被她請去了一迴,人的習慣是不會輕易改變的,但天香園來了這麽久,卻不見她有所行動,實在是很奇怪。”李未央的聲音很淡,仿佛在沉思。


    趙月蹙起眉頭,不解地看著李未央。


    李未央一月前到達大都,一直在暗中找機會見到永寧公主,對方還欠她一個承諾,哪怕永寧不想兌現,她也會讓她兌現的。可是永寧如今是四王爺的正妃,想要見到她,就必須躲過元毓的眼睛,這實在是很不容易。李未央不覺得元毓是個笨蛋,自己和從前比起來雖然有了一些變化,可還是很容易被認出來,貿然行事隻會讓事情變得糟糕,所以她會選擇從永寧公主的喜好入手。然而,永寧跟外頭雅間那些尋常的貴人不同,這樣的身份是絕對不會涉及這等三教九流的地方。那麽,隻能把這個戲班子的名聲打出去,讓整個大都的人都知道。隻有這樣,才能有機會被邀請到燕王府,借著戲班子的掩護,見到永寧公主。


    李未央一邊想著,一邊微微閉目,仿若在想著自己的心思。


    而這時候,銅鑼一響,卻是一出戲已經結束了。後台,適才台上的戲子們忙前忙後地卸著妝,趕著下一場戲,人來人往,動作飛快,亂中有序。唯獨一個僻靜的小房間裏,剛才演徐英的武生溫小樓卸了妝,卻和班主發生了爭執。


    “今兒明明觀眾們點名要聽的是方景台,你偏偏要唱這出戲,這是什麽道理!”溫小樓的麵容,明眸如水,劍眉漆黑,白皙的臉上泛起怒意,卻比原本滿麵油彩的扮相還要美上三分。


    他本是一個極其俊俏的男子,從小在戲班子裏學戲,天生就有一把好嗓子,再加上後來又跟著一個武師學了幾年武藝,比起尋常戲子來,要多了幾分難得的英氣,很快便成了這天香班的頂台柱子。


    班主年過五旬,體型富態,一支煙杆握在手裏,聞言趕緊勸說道:“你這是幹什麽!這戲到底怎麽唱你說了算,但唱什麽戲,自然是我說了算,你隻管唱就是!”


    “你就別騙我了,從前都是好好兒的,偏偏那女人來了,一切就都變了!這是你的戲班子,可現在連演什麽曲目都要聽她的,她算是把戲班子買下來了嗎?!”溫小樓顯然憤憤不平,連帶著微微上挑的的眼角,也散射出淩厲的寒意。


    班主趕緊四處張望一眼,連聲道:“哎喲我的祖宗,小點聲兒啊!你不是不知道,咱們戲班子怎麽個境況,你忘了,從前在耀州的時候,咱們可是四處流浪,隻能搭個草台班子,你一邊唱著戲,頭頂上連個遮陽擋雨的地方都沒有,遇上那些個地痞流氓,咱們連打點的銀兩都給不出。現在呢?咱們住著最好的園子,登著最好的台子,連戲服都是最豪華的,你還想怎麽的?人家出了錢,愛聽什麽你就唱什麽,清高能當飯吃嗎?”


    溫小樓冷笑一聲,道:“班主,我勸你好好想清楚,這女人來曆不明,身份成謎,卻莫名其妙找上咱們戲班子,說是要捧紅了咱們,還出大價錢替你請了有名的角兒,你不覺得奇怪嗎?她和咱們無親無故,憑什麽這麽幫助咱們?這世上哪兒有這容易的事兒!”


    班主皺眉道:“你懂什麽!人家不過是你的戲迷——”


    “我的戲迷?你看到剛才外頭那些人沒有,他們為我鼓掌,為我喝彩,讓我再唱一曲,這才是我的戲迷!你說她是為了戲,她可曾認真聽過我唱戲?可曾和我說過一句話?我實話說,從第一次看見她,我就覺得渾身不舒服,我總覺得她得給咱們招惹什麽禍患!”


    班主為難地看著他,道:“你說的這些我早就考慮過了,也曾四處派人去打聽這位小姐的來曆——”


    溫小樓急切地道:“你可打聽出什麽了嗎?”


    班主搖了搖頭,道:“我們這等人身份雖然低賤,可這麽多年,四處漂泊下來,也算會看人了。她相貌生得美麗,舉手投足又高貴大方,出手還這麽闊綽,必定是出身豪門大家,可這樣人家的小姐為什麽會孤身一人到了這裏?你上一迴也看到了,有個不長眼的想找她麻煩,卻被她那個丫頭狠狠教訓了一番,她那丫頭——武功之高,絕非一般的護衛啊!”


    “既然你都知道她來曆不簡單,更不該接受她這麽大手筆的饋贈!”溫小樓的臉上,出現了一絲焦慮。


    “我……這不也是沒法子嗎?若是不肯收她的錢,咱們這班子能這麽紅?”班主訕訕地丟下煙杆,苦口婆心地勸說道,“小樓,咱們別管她什麽目的,隻管唱好自己的戲,橫豎咱們這種賤命,還有什麽好讓人家利用的!”


    溫小樓啞然。的確,班主說的沒有錯,他們這種人,不過是出身下賤的戲子,又有什麽值得別人利用呢?若說那女子是別有所圖,可從頭到尾,她不曾要求他們做過任何事,反倒花了大價錢捧紅了他們。可是,讓他就這樣不管,實在是不安心。他總是有一種直覺,這個女人很不簡單,而且,她的目的也不會簡單。她明明對戲不感興趣,卻每場戲都必定在雅間聽著,好像在等什麽人。


    他這樣的戲子,別人喜歡的時候叫一聲溫老板,不高興了,比泥巴還要下賤,根本什麽人都惹不起,若是這女人帶來什麽麻煩,該怎麽辦——溫小樓心中最擔心的便是這一點。


    “哥哥,你不要這樣說她!上次我病發作了,若不是她請大夫給我看病,我現在都沒命在了!”這時候,突然幔帳微動,從外麵走進來一個少女。


    這少女是難得的美麗,桃花小臉,秋水明眸,穿著一條素淨的裙子,麵上卻是開朗的笑容,暗淡的房間她的出現,仿佛帶進來一陣清新的陽光,一下子整個屋子都被照亮了,連那老眼昏花的班主都露出驚豔的神情。溫小樓不由惱怒,道:“你身子還沒好,為什麽跑出來了?”


    小蠻吐了吐舌頭,道:“我總是在床上躺著,躺的都要發黴了。”


    溫小樓看著她,原本無情的眼中現出一絲柔軟,道:“傻丫頭,大夫說了,你應當好好臥床歇息,才能——”


    班主的臉上就露出嫌惡的神情,他的戲班子裏人人都要幹活,這丫頭一生病,就要耽誤十天半個月,若非溫小樓一直護著這個丫頭,他早就把她趕出去了!


    小蠻看到了班主的神情,趕緊道:“班主,我的身體好的差不多了,明天就可以登台,你放心吧。”


    溫小樓剛要開口,小蠻卻向他搖了搖頭。溫小樓心頭一痛,再也不說話了。他可以護著她幾天,卻不能一直護著他——小蠻太懂事,懂事到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班主點了點頭,轉頭道:“小樓,這件事就說到這裏吧,我先出去了!”說著,他便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小蠻看著溫小樓,不讚同地道:“哥哥,那位李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該這樣懷疑她的。”


    溫小樓的笑容變得冰冷,道:“你這個傻丫頭,別人對你好,未必是真心的,你就不怕她是別有所圖?!你想想看——”


    “好啦哥哥,不管她為了什麽,她明明是可以放任我不管的,連班主都說這些年已經為我看病花了好多錢,再也不肯管我了,她跟咱們非親非故的,卻肯拿出銀子,這樣的好心人,哥哥你遇到過嗎?”小蠻眼睛忽閃忽閃的,說話的聲音卻是異常的堅定。


    溫小樓幾乎說不出話來,小蠻從小就是個孤兒,被一個戲班子收養後,開始學著唱戲,可是因為有一次冒雨出去搭台,不小心染了風寒,戲班班主又不肯給她延醫問藥,一拖便成了心疾,後來那狠心的班主竟然就這樣把她丟在了街上,不管她的死活。要不是無意之中被溫小樓撿迴來,她恐怕早已沒命在了。這些年來,她每次生病都忍著,生怕成為溫小樓的拖累,他明明知道,卻是無能為力。不管他怎麽唱戲,得到的打賞再多,都要交給戲班子大頭,剩下的不過是寥寥無幾,別說給小蠻請名醫,就算是去藥房抓藥都夠嗆,他沒有足夠的銀子,隻能眼睜睜看著小蠻受苦。而小蠻又是那麽懂事,不管自己的病情越來越重,還要登台唱戲,讓他看了更加心痛。


    這一次,若非是那個神秘的李小姐,小蠻恐怕就再也沒辦法睜開眼睛了。不管自己如何懷疑她,小蠻說的都是事實。溫小樓歎了口氣,道:“算了,我不再說這種話了。”


    小蠻點點頭,道:“我要去謝謝那位小姐。”


    溫小樓眉頭皺的更緊,小蠻連忙伸出手按住他的眉心,道:“哥哥,別這樣,你會老的。”


    小蠻並不是他的親妹妹,可這麽多年來,他早已將她看成世上最親最親的人,這種感情,超越了一切,他隻是怕啊,真的很怕,他今年已經十九歲了,恐怕再也唱不了多久,他簡直不敢想象,若是他不能唱了,小蠻該怎麽辦?他要怎麽照顧她呢?正因為如此,他才對李未央的出現如此的排斥,他們的生活已經岌岌可危,這個神秘的小姐,又會給他們帶來什麽變故呢?他真的很恐懼。


    但是,看著小蠻不帶一絲雜質的笑容,他說不出半個不字。小蠻能夠活多久呢,也許十年,也許一年,不,或許隻有一個月,連他也不知道,可不管怎麽樣,為了小蠻現在的笑容,他什麽都願意做。


    溫小樓最終歎了口氣,道:“好吧,不過你等我一起去。”


    溫小樓接下來還有一台戲,卻是胭脂王。這出戲,是一個叫做胭脂的女子代父從軍的故事,原本是由花旦來演這出戲,可是後來班主發現花旦身上少了英氣,怎麽演都覺得太綿軟,於是便讓溫小樓反串。好在溫小樓不管文戲武戲,武生花旦都不在話下。此刻,他的身上穿著紫衣,揮著金妝刀,執鞭而舞。隨著交集的樂音,他的身體旋著,如同振翅欲翔的龍蛇,劇烈地旋轉著,忽地一個縱身,半空翻七個筋鬥,人人一齊喝得一聲彩。


    李未央難得會看一出戲,可看著這個努力的溫小樓,她突然嗤笑了一聲。趙月不知道她在笑什麽,不由疑惑地看著她。


    李未央目光冷淡,聲音之中也帶了一絲歎息:“你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溫小樓的時候,他有多麽狼狽嗎?”身上沒有足夠的錢,就跪在藥堂門口,聽說跪了一整夜,隻求那大夫能夠去看一看他的小蠻。可惜,不管他跪多久,結局都是一樣。最後那大夫是被李未央的銀兩打動了,卻不是因為溫小樓的癡心。


    “小姐,其實奴婢一直不明白,普天下的戲班子多得是,天香班這種不過是三流的,至於溫小樓,若是沒有人捧他,根本不會紅,小姐為什麽會挑選上他們呢?”


    李未央聽著台下掌聲雷動,像是自言自語地道:“是啊,為什麽呢?”這一路走來,不知道看了多少悲劇的故事,她卻從來沒有動容過,她不是慈善家,不可能救每一個人,更何況,當她受苦的時候,又有誰來幫過她呢?可是,當她第一次看到溫小樓跪在藥堂門口,她就突然想,跟自己打個賭吧,若他跪滿三個時辰,她就救人。可是,溫小樓在冰天雪地裏跪了整整一夜,遠遠超過她的預期,也許就在那個時候,她突然對溫小樓要救的人起了一點好奇。


    原本,她也不會去選擇那些出名的紅班子,想也知道,那些戲班子背後多少都有靠山,不需要她的金錢支持,自然不會聽命於她。在大都,她沒有權勢,隻有金錢,一切都要從頭再來,所以選擇天香班,反而更保險。


    很快,台上換了一出戲,李未央站起身,道:“今天就到這裏吧,咱們該迴去了。”


    趙月剛要說話,卻見到簾子一掀,溫小樓一身戲服地走了進來,趙月眉心微微皺起,卻見到溫小樓笑道:“對不住,打擾了小姐。隻是小蠻非要來向你致謝——”


    李未央的目光落在了溫小樓身後的小蠻身上,她就是笑,那樣單純的笑容,看了讓人覺得刺心。“謝謝你,若不是因為你,我怕是沒命了。”她真心地道謝。


    李未央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算作聽見了。


    “李小姐,那些銀子,我會好好掙錢還給你的。”溫小樓這樣說道。小蠻聽著,就露出了不讚同的神情,她覺得李未央不會喜歡聽到這句話的,因為這並不是感恩,聽起來反倒是有幾分不識抬舉,她生怕李未央會生氣,但對方不過冷淡地道:“隨你吧。”說著她便向外走去,趙月連忙替她披上披風。


    當李未央走過小蠻的身邊,小蠻的臉上還是笑容,那笑容比陽光還要耀眼,幹淨而溫暖,李未央的目光在她的臉上掠過,突然淡淡一笑,卻是如同月光一樣,清冷,漠然。


    兩個極端——溫小樓一愣,就在李未央和小蠻站在一起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小蠻仿佛是一道陽光,光是看著她就會覺得心情很好,而李未央,卻仿佛冰冷的月光,美則美矣,卻沒有絲毫的溫度。


    溫小樓突然明白了自己不喜歡李未央的原因。為什麽,明明她有這麽美麗的容貌,又有這麽多的銀子,還有一個忠心耿耿的護衛,顯然是出身大富大貴之家,要是換了自己,還不知開心到什麽樣子,因為有錢意味著一切的困境都解決了。可他卻從來沒有見過她露出真心的笑容。永遠是那副冰冷的樣子,連笑都沒有絲毫的溫度。


    就在這時候,小蠻卻看著李未央的背影,道:“哥哥,她好像,有很多傷心的事。”


    溫小樓一愣,突然嗤笑道:“咱們這麽窮,又被別人看不起,什麽都沒有,你還操心別人——”他說的話,竟然帶了三分尖刻。


    小蠻迴過頭,不解地看著他:“哥哥,你怎麽了?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溫小樓別過臉,道:“沒什麽。”憑什麽,憑什麽她什麽都有,卻還要這樣不開心——而他的小蠻,什麽都沒有啊,卻還能笑得這麽開心,溫小樓覺得心痛。


    小蠻的臉卻嚴肅起來,道:“她救了我,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後哥哥再也不要說那些話了,我覺得,那個小姐是個好人。”


    好人?溫小樓的目光投向院子外麵,李未央已經下了台階,上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一個處處隱藏自己身份的女人,究竟要利用他們戲班做什麽呢?他一定要弄清楚!他看了小蠻一眼,道:“你告訴班主,我有事情要出去!”說著,他匆匆去一邊卸掉了臉上的油彩,換了衣裳,頭也不迴地走了出去。


    “哥哥!你去哪兒!”小蠻在樓上,吃驚地追著他,可是溫小樓跑得很快,一轉眼就不見蹤影了。


    小蠻等到夜裏,終於見到溫小樓迴來,她連忙站起來,道:“哥哥,你究竟——”


    “噓,什麽也別說,我帶你去看看那小姐的真麵目。”那趙月武功很高,自己不是他的對手,溫小樓隻能遠遠跟著,好不容易才找到李未央的住處,他覺得,如果不帶小蠻親眼去看看,她根本不會相信自己。


    溫小樓帶著疑惑的小蠻一路出了戲園子,向大都的東門而去,溫小樓憑借著記憶,找到了一戶人家,當然不敢敲門,便要帶小蠻翻過牆頭。小蠻堅持不肯走了:“哥哥,你這樣實在是太過分了,李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卻這樣懷疑她!”


    “這不是懷疑她!你不是說過,她總是心事重重,應該是有什麽煩心的事情嗎?咱們若是不弄清楚她的底細,怎麽才能知道她為什麽憂慮呢?又怎麽幫忙?小蠻,難道你不想報答她嗎?”溫小樓知道小蠻單純,便這樣哄騙道。


    小蠻想了想,還是遲疑:“可是——我還覺得這樣很不好,李小姐不告訴我們,一定是有她的難處,為什麽要去強人所難呢?”


    溫小樓不以為然道:“你真是個傻子,將來被人賣了都要數錢。不管你是不是進去,我肯定要去的!”剛一轉身,小蠻拉住了他的衣服,道:“我……我跟你進去——”


    兩人好不容易進了院子,卻見到月下一片紅雲懸浮。小蠻吃了一驚,這才發現這院子裏桃花盛開,花朵之中,穿梭飛行著無數白色的蝴蝶,在月光之下隱隱發亮。院子不大,卻十分齊整,不遠處就是正屋,兩人對視一眼,小蠻終究覺得這樣做不磊落,不肯往前走了。溫小樓生氣,索性丟下她,自己悄悄向正屋走去。


    月下,隻見到庭院雕窗,濃重的黑影投在青磚上,有一種荒涼而陰森的感覺,溫小樓覺得自己仿佛在一個空寂的地方,探索一個非人非鬼的少女的秘密,心頭不免恐懼了幾分……


    正屋裏有燭光,溫小樓不知道該不該往前走,他隱約覺得,會發現很多他不想知道的事。但是,如果不明白李未央到底想要讓他們戲班子做什麽,他實在沒辦法放下心來。就在這時候,簾子突然響了一下,“喵嗚”一聲,一團東西跳了出來,他嚇了一跳,定睛一看,不過是一隻小貓而已,還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著他,他一動不動,那貓兒就跑了。溫小樓鬆了一口氣,靠近那扇雕窗,弄破薄紙,細細往裏看去。


    這屋子好像是內外兩間,外間收拾的相當幹淨,衣櫃,床,桌,椅,花幾都是嶄新的,上麵浮花累累,很是古樸,李未央和她身邊那個護衛都不在屋子裏,隻有一個小男孩,大概三四歲的模樣,臉色粉粉的極是可愛,他正把玩著手裏的一個撥浪鼓,像是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裏。


    就在這時候,趙月從內屋出來,到了那小男孩的身邊,輕聲道:“小少爺,該吃飯了。”


    小男孩沒有反應,依舊認真地搖著撥浪鼓。趙月就硬生生從他手上搶走了撥浪鼓,那小男孩卻突然提起頭來,一雙漆黑的眼睛驚恐地望著趙月,臉上流露出幾分不屬於孩子的兇狠。趙月試著和他溝通:“……小少爺,奴婢喂你吃東西,你別害怕。”然而那小男孩卻突然扭過頭去,死死抓住了一旁的桌角,趙月便去拉他,他惡狠狠地撲了上去,狠狠地咬住了趙月的手,雖然是孩子,卻也讓趙月的手上立刻多了一道血口子,可見他用了多大的力氣。


    “小少爺,你不能每次都等小姐迴來才吃東西——”趙月狠心,道:“小少爺,小姐說了,你一定得學會自己吃東西!”隨後便又去抓小男孩的手,他卻是一下子從她的手中竄了出來,飛快地向外跑去。然而趙月伸手很快,一把就抓住了他。他像是瘋了一樣,拚命地踢打著趙月,隻是個子太矮,隻能踢到她的小腿而已,這點小痛對趙月來說根本不算什麽,她隻顧抓了他不放手,夾住他扭踢的雙腿,牢牢地把他固定在了懷裏……


    這場景,看起來像是普通的孩子不肯吃飯,可是一個普通的孩子,為什麽會對別人的靠近有這麽大的反應?溫小樓越看越是心驚膽寒,隱約覺得這個院子裏的人都古怪的要命,剛想要退出去找小蠻,卻突然聽到一個冰冷的聲音:“看夠了嗎?”


    溫小樓的一顆心猛地沉了下去,立刻迴過身來。


    斜對著他站著一個少女,身著一身純白的衣裙,無任何豔色的鑲滾,美麗的臉上沒有一絲的表情,恰恰站在月光和陰影的交界處,著實讓溫小樓嚇了一跳。


    “我……我……”他一時幾乎說不出話來。


    李未央笑了笑,道:“怎麽,對我的身份覺得奇怪?”


    溫小樓覺得喉嚨發癢,麵對著李未央,他下意識地覺得心虛,就在這時候,卻是小蠻趕了來,羞愧得滿臉通紅:“李小姐,我們……我們不是故意的……”她站在那裏半天,擔心溫小樓出了什麽事,實在不放心才趕過來。


    人家好心好意救了她的性命,溫小樓卻對人家挑三揀四充滿懷疑,這實在是太不厚道了,讓小蠻都沒辦法為他辯解。


    “那裏麵的人,是我的弟弟。”李未央慢慢地說著,卻不是解釋,隻是平鋪直敘。


    裏麵的孩子發出尖叫聲,那種小獸受傷一般的聲音,讓小蠻心頭直跳,她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李小姐,都是我的錯!”


    “你有什麽錯呢?”李未央的笑容變得很淡漠,“我無緣無故對你們好,你們自然是要懷疑我的,況且我本來也沒打算不收迴報。我不過是希望借你們的戲班子,等一個人而已。不過你放心,這是我自己的事,不會連累你們的。”她要借戲班子的手,見到永寧郡主,之後,她就不會和他們有任何關係了。但——溫小樓的直覺很準,她的確不是純粹的發善心救下小蠻的。


    溫小樓的臉上忽紅忽白,被人看穿了心思,隻覺得特別難堪,同時也覺得愧疚,如果她是壞人,隨時都可以收迴贈予他們的一切,讓他們一無所有。他低聲道:“對不起,李小姐,是我的錯,不關小蠻的事。”


    那樣卑微,那麽誠懇,知道自己犯錯了立刻就道歉啊……李未央笑了笑,隻是笑容之中卻沒有那麽冰冷了,她想,看著這兩個人,雖然她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樣的關係,但,他們這樣彼此關心,彼此依靠,不是很好嗎……她語氣平淡地道:“我不會向班主告狀的,走吧,我就當今天沒有看見過你們。”


    就在這時候,屋子裏的動靜越來越大,仿佛有什麽碗碟被打碎了,發出清脆的響聲。李未央眉眼之間十分平靜,好像沒有聽見。


    溫小樓聽見了屋子裏的動靜,想到剛才自己見到的那個小男孩,他擁有那麽漂亮的相貌,那樣漆黑的眼睛,簡直是出奇的可愛,沒有人看到這樣的他會不為之心疼憐惜,可是李未央為什麽要這樣殘酷地對待他呢?


    他下意識地道:“李小姐,令弟他——”


    “這是我自己的事,不勞你費心。”李未央沒有往屋子看一眼,仿佛對那孩子毫不關心一樣。


    “可他那麽小,可以慢慢教導,你不必這樣逼——”溫小樓倒抽一口氣,小蠻的臉上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李未央冷冷地說,“沒有壓力他不能自立。”


    “你瘋了!”溫小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隻是當他看到李未央這樣冷淡的表情,不由自主便這樣說道,“這樣對待一個小孩子。”


    李未央的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什麽事情都隻能依靠自己,不要妄想別人會來幫你。他是個傻子,每天隻有我喂他吃飯,他才肯吃下去,別人靠近他就會又踢又打,可是我能每時每刻陪著他嗎?我不能,所以,他必須學會自己吃東西,哪怕是強迫的!我也隻能那樣教他,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麽其他教孩子的辦法。”


    溫小樓目瞪口呆地看著李未央,他突然意識到,小蠻說的對,李未央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他根本看不清這個人。


    小蠻的眼睛卻看著李未央,突然,她笑了起來,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幫忙的,我的戲不多,白天空的時候也沒事做,我很會照顧小孩子,以前戲班子裏的小孩子我都很有辦法。”她就是想為李未央做點什麽,報答她。


    李未央看了小蠻一眼,她一直覺得自己很了解人,很明白人的本性,可現在,她突然有點讀不懂這個少女了,都已經說了自己也是別有所圖,根本不需要她的報答,她卻傻乎乎地跑到她家裏來,還說要幫助她,豈不是很奇怪嗎?


    然而,小蠻的表情很誠懇,很認真,甚至……很堅持,就像是看不懂李未央皺眉的含義,很顯然,是個固執的孩子。


    李未央看了小蠻一眼,道:“你要來?”


    小蠻點了點頭,認真地道:“請讓我盡一點力。”


    李未央冷笑了一下,她已經換了很多的丫頭,每一個最後都會被敏之的固執逼得發狂,等小蠻知道敏之有多難照顧,她就會打退堂鼓了。


    這一次,李未央估計錯了,小蠻果然天天往這裏跑,鍥而不舍地照顧敏之。當然,李敏之照舊不理她,她卻跟其他人不一樣,不管他怎麽排斥她,她都能笑嘻嘻地陪他一起玩。當李未央看到小蠻拿走敏之的玩具,他不開口,也不咬人,隻是低下頭繼續去玩別的時候,她開始發現小蠻的特別了。吃飯的時候,敏之不肯碰碟子,拚命去抓桌子另外一邊的玩具,卻又人小手短夠不著,便半跪著爬上椅子,伸展著胳膊越過那一碗粥,卻不想膝下一滑,整個人就摔了下來,帶落了自己的飯碗,湯汁灑了小蠻一身,換了旁人早已變色,小蠻卻笑嘻嘻地抹了油去捏敏之的臉……


    終於有一天,李未央開口道:“你跑到這裏來,你們班主已經不是一次罵你了吧,為什麽還要這麽做呢?我都說過,不要你報答了。還是,你希望我再幫你什麽?”


    她隻能想到這個理由,然而小蠻趕緊搖頭,道:“不,不,我什麽都不需要,我隻是想幫點忙。”


    李未央心裏一動,看著她道:“幫忙?幫我的忙?為什麽?”


    小蠻不解地看著她,不明白她究竟在說什麽。在她看來,受人恩惠就要報答,不是天經地義嗎?


    李未央不再開口了,靜靜看了小蠻一會兒,道:“溫老板說了不讓你來,你還這樣堅持?”


    “有什麽大不了的,他氣兩天就算了啊!”小蠻做個鬼臉:“他總是擔心我會生病,我又不是紙糊的,哪裏那麽容易死呢?”


    “……”


    “我是有病啦,可是如果因為怕死就一直不走不動不唱戲,那我跟死人又有什麽區別呢?”小蠻理所當然地說,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屋子裏,李敏之已經睡著了,他睡著的時候,就會變得又乖巧又可愛。


    “你有心疾,很多年了嗎?”李未央突然有一點好奇,這半年來,她已經很難為什麽人覺得好奇了。


    “我?是啊,很多年了,大概從七歲到現在?”小蠻自己也不是很確定。“我也不想死,若是可以,我希望一輩子陪在哥哥身邊,他比我還要脆弱呢!”


    李未央笑了起來,那笑容在太陽底下像是融化的冰雪,轉瞬即逝:“是啊,他比你要脆弱得多。”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笑起來。


    “我是個孤兒,從小就被人丟在路邊上,收養我的戲班老板說可能我娘是某個青樓裏的姑娘,偷偷生下我就丟掉了,以前我也很傷心,可是後來想想,孤兒有什麽關係呢?我還可以唿吸,還可以唱戲,沒什麽大不了的。”


    李未央看著小蠻開朗的笑容,突然有點沉默。孫沿君和娉婷郡主都很天真,但那種天真是建立在被保護的基礎之上,可是小蠻……恐怕受過很多的苦難,但她卻還是能保持這樣開朗的笑容,這是為什麽呢?


    小蠻偷偷看李未央的表情,“你笑起來真好看。”


    李未央點了點頭,看了一眼門口,道:“你哥哥來接你,你該走了。”


    溫小樓一身青色的衫子,顯得很俊秀,他的笑容充滿了溫暖,小蠻飛快地向他奔了過去,像是一隻蝴蝶。李未央突然又笑了笑,這時候,趙月走到她的身邊:“小姐,奴婢得到消息,說——”


    李未央的眉頭,輕輕地皺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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