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後,天漸漸冷了,白芷知道李未央生性畏寒,便趕緊招唿人在屋子裏升了炭火。


    入夜,光透過雕花窗欞上的薄薄窗紙,把淡淡的影子,照在泥金描山水圍屏上,與鏤空熏箱中跳動的炭火相映成趣,整個屋子裏增添了一種宜人的溫暖和寧靜。


    李未央枕著緞麵的錦繡軟枕,眯著眼睛看看窗外的天光,口中慢慢道:“拓跋玉已經快要迴來了吧……”


    她現在可是極其盼望著拓跋玉的歸來呢,希望蔣家人喜歡她送的這份大禮。


    最近這段時間,李蕭然在皇帝身邊的地位越來越高了,朝中大臣們是敏感的,當他們發現李蕭然日漸受寵,尤其是這次皇帝對救駕的蔣家毫無封賞,甚至大為斥責之後,更是益發肯定這種判斷,於是越來越多的人在這場站隊中偷偷向他靠攏,李蕭然的實力在不斷的增強。


    李蕭然為此倒是對李未央有了三分感激,他沒想到這個女兒在他看來全無章法的亂攀咬,居然也讓皇帝疏遠了蔣家,三日前,蔣厲已經上了請求迴京丁憂的折子,不出一日,皇帝已經下旨,準奏了。因此,蔣厲不日便要交出兵權迴京,這樣一來,蔣家就剩下一個蔣國公獨撐大局了。


    白芷看見李未央似乎睡不著,便低聲道:“小姐,您還在憂心麽?”


    白芷在幾個丫頭裏麵,是最聰明,學習能力最強的,但是她畢竟是個丫頭,很多事情她並不懂得。李未央笑了笑,自言自語道:“我不是憂心,而是很期待。如今不光是我們,蔣華也已經開始行動了,如今的南疆,怕是不太平,但越是如此,就越是有趣。”


    白芷就露出疑惑的神情。


    李未央淡淡道:“百多年來,大曆的南疆一直飽受沂南國軒轅氏的滋擾,他們仗著人強馬壯,勾結南疆邊境一些城市的富商,時不時就來劫掠,偏偏等大軍壓境,他們就又都不見蹤影了,所以這個頑疾從來都無法真的徹底根除。最近的十年來,沂南已經有了新的統治者,開始忙於建設和發展城市,局勢已經相對安定,長此以往,南疆自然不需要蔣國公。偏偏在皇帝就預備要換將的時候,南疆又開始不太平了,而且還不是小打小鬧,是大軍壓境,你說,是因為沂南國無事生非呢,還是另有緣故?”


    白芷吃了一驚:“小姐的意思是?”


    李未央眨了眨眼睛,輕聲道:“我沒有什麽意思,我隻是覺得,皇帝派拓跋玉過去,未必不是有試探蔣國公的用心,但拓跋玉若是處置不當,反倒會被誣告成動搖軍心的禍患,我相信蔣華一定是早已做了充足的準備,設了陷阱等著拓跋玉去鑽,可是到底誰會落到陷阱裏,一切還是未知數……”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似乎是睡著了。


    白芷看了一眼李未央沉靜的睡顏,輕輕的笑了笑,替她將被子掖好,便悄悄退了出去。


    第二日一早,拓跋玉果真迴朝,而且一迴來立刻進宮,上了一道奏章,彈劾蔣國公“擁兵自重,怯戰縱賊”。


    太子大吃一驚,他原本以為,數遍滿朝,除了蔣國公之外,再也找不到合適的將領可以統禦南疆大局了,由此他得出一個結論——在南疆戰亂平定以前,蔣國公都是安全的,可他沒想到,拓跋玉竟然一迴來,立刻上了這道奏章。


    但最震驚的人是蔣華,按照他的布置,拓跋玉不但應該死在南疆,而且是以謀逆的罪名成為大曆朝的罪人,可他不但平安迴來了,而且神采奕奕、一鳴驚人。


    太子匆忙帶著蔣旭、蔣華等人進宮,想要為蔣國公說好話,可是皇帝卻沒等他們開口,已經勃然大怒道:“好好看看這些奏章!”


    蔣旭抬起頭來,卻見到四個小太監,抬著個紅銅色的木箱進來,木箱正好落在了蔣旭的腳底下,發出砰地一聲悶響,讓人不由自主的心理發顫。等到打開一看,滿滿的都是奏章,蔣旭有點膽戰心驚地看著蔣華,對方卻衝他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驚慌,先安定下來再說。


    皇帝隨手拿起一本奏章,丟在了蔣旭的臉上,奏章啪的一聲發出脆響,蔣旭連忙跪倒在地,皇帝冷冷道:“參將周物天參蔣明遠貽誤軍機!”


    沒等蔣旭說話,皇帝又再拿起一本念道:“兵部侍郎霍興參蔣明遠截留軍費!”蔣旭又是一陣心驚,皇帝不等他沉下心來,接連念了七八本,全是參劾蔣明遠的奏折。一本本有著堅硬外殼的奏折打在蔣家眾人的身上,每一下都生疼無比,蔣旭渾身發抖,而蔣華已是滿麵壓抑的憤恨,他拚命地俯下身子,克製住內心的暴怒,不敢讓皇帝看出他的真實想法,就算皇帝念了這麽多,箱子裏的奏章還是滿滿的,可見有多少人上了彈劾的奏章!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這些人裏麵,甚至有許多是蔣家的舊部,為什麽他們會反過來咬蔣家一口?怎麽可能?天底下會有這樣奇怪的事情?!甚至於他們事先一點風聲都沒有收到!


    皇帝一字字道:“擁兵自重、靡費軍資、貪贓枉法,避敵怯戰?天下還有這樣的臣子嗎?”說到這,皇帝的聲音變得無比尖銳。


    蔣華額頭上的冷汗再也控製不住的留了下來,他終於知道拓跋玉是幹什麽去了,密探傳迴來的消息是他根本沒有去視察,整日裏遊山玩水,玩的不亦樂乎,原來自己都被拓跋玉的假象欺騙了,他根本就是去收買人心的!


    此刻,蔣華終於迴過味兒來了,拓跋玉早已兵分兩路出發,一邊是他帶著大批人馬浩浩蕩蕩從京都走,另一邊是他請了鏢局押送了一百箱的金銀珠寶秘密前往南疆,李未央讓拓跋玉安排人手去收買人心,凡是願意倒戈的,便給予他們難以想象的財富,不願意或者假意投靠的一律殺了,管他是淹死也好,從馬上摔死也好,隻要不肯上奏章一概暗中除掉,就是為了怕他們走漏消息。當然,為了防止蔣家知道,事先在選擇官員的時候,李未央就依靠著她曾經的記憶和拓跋玉從南疆收集迴來的消息,一一為拓跋玉作了甄別,哪些人唯利是圖,那些人貪圖享受,哪些人是死忠派,哪些人是非除不可的——所以,真正因為不肯投靠而被暗殺的,不過一人而已,正因如此,才沒有驚動蔣家人。不過,實際上是李未央多慮了,蔣海一死,蔣旭救駕的舉動又被世人詬病,蔣家已經無比落魄,根本顧不上麵麵俱到了。


    在這一點上,李未央沒有心慈手軟,她知道這是最好的機會,錯過就很難再有,而拓跋玉則猶豫過,最終也還是同意了,便是他不動手,到了南疆地界,蔣家人也很難讓他逃迴來。若非準備充分,他早已死在那裏了。現在,他站在大殿上,冷聲道:“蔣將軍,你們還有什麽話要說?”


    蔣旭幾乎是勃然大怒,他的修養再好,也沒辦法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親被皇帝懷疑與責難,尤其這樣的分明是誣告,分明是早有蓄謀!


    蔣華拚命的拉住父親的袖子,心中長歎一聲道:李未央啊李未央,你好狠毒啊!他在床上足足躺了兩個月才能爬起來,現在才終於明白,當時李未央為何要故意激怒他,因為他心高氣傲,無法接受失敗,很容易就會倒下,一旦他倒下,就無暇再顧及南疆的計劃,一切便隻能依靠蔣國公一個人,這樣才容易給拓跋玉空子,她竟然從那時候就開始準備……他低聲道:“父親,不可怒——”


    多虧了蔣華在一旁提醒,蔣旭才從迷蒙中驚醒,他猛地抬起頭來,眼中已經淌出了淚水,拚命乞求道:“陛下,臣父絕對不會作出這些事情,一切純屬誣告啊……”


    “那就讓他迴京都解釋吧!”皇帝冷聲道。


    太子一聽,麵色頓時變了,立刻道:“父皇,您想想看,南疆現在的局勢,萬不能離了蔣國公啊!萬一那沂南有所行動,豈不是無人可以抵擋——”


    皇帝依舊聲音冰冷道:“你的意思是,沒了蔣明遠,朕的江山就要倒了!”


    太子一驚,立刻道:“父皇,兒臣不是這個意思!父皇明鑒!”


    “若他真的忠心耿耿,何故沂南滋擾兩月,他都按兵不動?任由沂南對我南疆數個城市燒殺搶掠?朕要他幹什麽吃的!”


    蔣旭立刻道:“臣父早已安排好,不日將對沂南進行一場大戰——”原本蔣華的計劃便是如此,派人秘密與沂南達成協議,縱容他們燒殺搶掠三個月,然後蔣國公將會舉行一次大的戰役,沂南再作出全麵潰逃的模樣,讓皇帝以為一切都是蔣國公的功勞。畢竟隻有讓皇帝意識到劫掠後慘痛的後果,看到他的民眾死傷無數,他才會意識到蔣國公的重要性。反正到時候就說蔣國公需要時間來準備戰爭,想必也不會受到過多責難。


    縱容沂南屠殺普通百姓,這樣殘酷的做法,蔣華卻都能做得出來,他已經不是一個為國盡忠的謀臣,他現在,隻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贏得勝利。


    “他什麽時候行動?!那他為什麽不讓朕知道?”皇帝怒道,“每月兩次的軍機折子,他說的都是廢話!沒有半點提及他的計劃!”


    蔣旭連忙叩頭:“微臣可用身家性命擔保,蔣家絕無二心。”隻要等蔣國公平定了戰亂,到時候這些參劾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拓跋玉淡淡道:“蔣國公擁兵自重早已是人人皆知,以至於民間有俗諺曰‘北皇帝,南蔣公’,這天下,他是要與父皇平分嗎!”


    這一句話,是李未央交給他,叮囑他在最關鍵的時刻說出來,果然,皇帝勃然大怒道:“擬旨!即刻捉拿蔣明遠進京是問!欽此。”


    “父皇!”太子連忙跪倒在地,膝行到皇帝跟前:“父皇,請您再給蔣國公一個機會!不要冤枉了忠良啊!”


    皇帝陰著臉對太子道:“機會?都已經要和朕平分天下了,朕還給他什麽機會!”


    蔣華連忙叩頭道:“陛下,請容微臣說兩句話!”他官職卑微,若非太子送他進來,連麵君的機會都不會有,更加不可能有資格在皇帝麵前說話,但此刻已經顧不得許多了!“陛下,蔣國公當然可以迴京解釋,但這次的事情,未嚐不是沂南的一個陷阱,臨陣換將是軍中大忌!求您再給蔣家一個機會,讓臣的祖父戴罪立功吧!”


    拓跋玉皺起眉頭,他在猶豫,李未央讓他說的話,他已經說了一半兒,還有一半兒,他在考慮,是否真的要說出來,她當時說,若是到了緊要關頭,隻需要提醒皇帝,蔣明遠當年是桐馨太子的老師。當然桐馨太子曾經有十四位師傅,不隻是蔣明遠一個人,但這對於盛怒中的皇帝而言,絕對是在提醒他,蔣明遠很早便對他奪位有不滿之心——


    可是拓跋玉不忍心,他若是提起這件事情,皇帝必定暴怒,一定會在朝中進行新一輪的清洗,把所有曾經幫助過桐馨太子的人都拉出來再整治一遍,到時候又是一陣腥風血雨,這種事情在皇帝在位的這些年裏已經發生過四次,每一次都要死數千人,是十分殘酷血腥的結局。就算蔣家當初並沒有幫助過桐馨太子,皇帝都絕對不會相信,反而會遷怒,甚至是動了殺心!因為在他的眼中,桐馨太子這個人,就是他的逆鱗!


    在曾經支持過桐馨太子世家之中,甚至有不少是拓跋玉如今的臂膀,若是、若是皇帝連他們一起遷怒,又該怎麽辦?李未央的意思,分明是要他犧牲那些人,借以把蔣國公置諸死地……事到臨頭,他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那樣的決心。


    機會稍縱即逝,就在拓跋玉猶豫的瞬間,蔣華已經連續說了十幾個不該召迴蔣明遠的理由,就連太子也是連連叩頭不止,替蔣國公求情。


    皇帝頓了片刻,目光在拓跋玉的臉上掃過,卻見他還在怔愣之中,不由慢慢道:“命令副將軍暫且接替蔣明遠的職務,讓他迴京來解釋吧。”


    不是被捉拿,而是自己迴京解釋,皇帝的話,分明是退讓的極限了,若是真的要捉拿蔣明遠,隻怕軍中一定會暴動,到時候劇本就會按照李未央設定的來演,但現在,已經比最糟糕的結局不知道要好了多少。隻是迴京都接受調查,隻是如此而已——


    拓跋玉猛然一驚,意識到自己所做的努力在瞬息之間就大打折扣了,他的臉色微微一白,卻沒有多說什麽,隻是隨著蔣家人離開之後,退了下去。


    宮中,拓跋玉從大殿裏出來,先去拜見自己的母妃,張德妃。


    張德妃住在怡然宮,坐落於碧波湖畔,清幽寧靜,湖光水色,正是風光最為秀麗之處。自從上次受驚,張德妃便一直臥病在床,不過一個夏天之後,身體已經開始康複,拓跋玉到了院子裏,卻發現張德妃正坐在樹下自己和自己下棋,女官們則站在一邊守著。


    看到拓跋玉,張德妃微笑起來:“迴來了?”


    “是,給母妃請安。”拓跋玉行禮,張德妃立刻將他扶了起來。


    拓跋玉看了一眼棋盤上被大片黑色棋子包圍著的白棋,微微笑道:“母妃真有興致,若要下棋,怎麽不找其他人陪?”張德妃笑了笑,別有深意的看了兒子一眼,悠然道:“現在宮裏的人都往蓮妃那裏走,陛下都已經數月不曾上門,更何況其他人呢?”


    拓跋玉看了一眼母親,德妃紅潤的麵頰上一雙眼睛緊緊盯著他,帶了一絲試探。他苦笑道:“瞞不過母妃。”張德妃歎了口氣,道:“周大壽是你送進宮的,你還給你母妃送了個對手來,也罷,隻要對你有好處,母妃的那點寵愛又算得了什麽呢?”說完了,又仔細看了一眼棋盤,狀似不經意問道:“據說你不想娶正妃,還把你舅舅都給駁了迴去?”


    “不錯。”拓跋玉神色淡然,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問。


    “為什麽?”張德妃轉頭瞥他一眼,目光之中似有冷意。拓跋玉心頭暗歎,終於還是來了:“現在朝中是多事之秋,立妃之事可暫緩幾年。”


    張德妃眉頭一皺,“還幾年?你都多大了,至今還沒有子嗣!你這是著了什麽魔?!竟然到現在還說什麽暫緩!”“三哥不也一樣——”


    “他不同!他沒有高貴的身份也沒有母親扶持,高不成低不就的,你跟他能一樣嗎?”張德妃嗬斥道。


    拓跋真其實這兩年已經訂了一門親事,還是皇帝親自賜婚,便是應國公的嫡女,然而這位小姐還未過門便已經香消玉殞,拓跋真“傷心”之餘,婚事反而一年拖過一年了。隻有拓跋玉最明白,應國公這樣的門第,若非皇帝賜婚,拓跋真是瞧不上的,這位應家小姐原本身體康健,好端端的卻突然得了急病就這麽死了,實在是讓人懷疑。但這話向張德妃說,卻是不管用的。


    這兩年,謀臣們也勸他早日立正妃,他們的話他都可以駁斥,可是對麵是他的親生母親,縱然心裏不情願,他也隻能老老實實站著,聆聽教誨。當然,聽著是一迴事,做不做是另外一迴事。他是絕對不會娶別人的!“你還在想著那個李未央?”張德妃不動聲色。拓跋玉清冷的臉上閃過一絲紅暈,不自在地咳了一聲,又緩緩吐出一句驚雷:“我早已說過,若是母妃不同意我娶她,我便終身不娶正妃!”


    這不是陳述句,而是肯定句。張德妃淡然的臉色終於變了,勃然怒道:“你是真的被狐狸精迷住了心竅嗎?!”


    拓跋玉跪倒在地,認真道:“我早已說過,她不但值得我愛,更值得我敬重,若非是她,我根本沒可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更加沒法子抗衡太子和拓跋真!今後我也一樣需要她,請母妃恩準!”他早已向張德妃敘述過無數次,李未央不僅是個閨閣千金,還是一個厲害的謀士,可是張德妃卻不肯聽他的解釋。


    張德妃凝視著兒子的眼睛,看到那裏藏著毫無退讓之意的執著,暗自歎息一聲:“你還是執迷不悟——我早已說過,你心裏愛誰也好,有沒有深厚的背景也無妨,大不了封個側妃也就罷了,但是你非要讓她做正妃……”她嚴肅的盯著拓跋玉漆黑的雙眸,一字一句說得極慢:“好,就算我承認她聰明,她對你有幫助,可她的名聲呢?不管被冤枉也好,反擊也好,她逼死長姐和外祖母,都是有跡可循的!你當我在深宮之中,就聽不到外麵人對她的議論嗎?玉兒,母妃原先是希望你娶一個可以幫助你的正妃,現在卻變了,我隻希望你能娶一個端莊的、大度的、普普通通的大家閨秀做你的正妃。如今她李未央便已經雙手沾滿鮮血,到處被人議論,將來若她真的做了你的正妃,你是要這輩子隻守著她一個人嗎?”


    不管自己怎麽反駁,李未央的厲害之名,是人人都在談論的,拓跋玉緊抿著唇,沉默著不發一言。張德妃長歎一聲,眼神忽而變得銳利:“母妃知道你喜歡她,但李未央既不能做你的正妃,也不會成為大曆的皇後,你明白嗎?!若是選擇了這樣的女子,將來你會承受數不清的議論,你還怎麽去爭奪那個位置?你說的對,她是個厲害的謀士,但她絕對沒辦法成為一個賢德的妻子!你若是堅持要娶她,我就算死了都沒辦法閉眼!”這話簡直是錐子!說到最後已經是聲色俱厲,字字珠心。


    張德妃的逼問,幾乎讓拓跋玉喘不過氣來,“母妃!”拓跋玉忍不住膝行上前,但他望著張德妃微微發白的雙鬢——原來並不怎麽明顯的,可自從那件事之後,張德妃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下來。原本想要出口的辯駁,突然就遲緩了——


    張德妃眼看兒子動搖了,又加了一記重錘:“我說了這麽多,就是讓你明白,你身上不隻是繼承著我的希望,還有無數人的性命,你若是任性而為,隻會害的無數人跟著你遭殃啊!”


    拓跋玉隻是沉默,難堪地沉默著。張德妃靜靜地瞧了他一會兒,慢慢說道:“李未央年紀也不小了吧,你說的對,她是個好姑娘,聰明而且善於謀斷,不該孤獨終老,你有兩個表兄還沒娶親,正好她也到了出嫁的年紀,不如——”


    張德妃說的人表兄,指的並非是那個與九公主青梅竹馬的張楓,而是他那兩個芝蘭玉樹的哥哥,一文一武都是京都閨秀爭搶的對象。在張德妃看來,不管把李未央嫁給誰,拓跋玉都不能死心,但若是嫁給他的表兄,可就完全不同了。你拓跋玉再喜歡,總不能去惦記自己的表嫂吧,這簡直是大逆不道的。


    “母妃!”拓跋玉心底一冷,心裏像是漏了一個洞,漫出無邊無際的苦澀來,“母妃!她不會答應的!”張德妃冷笑一聲道:“你怎麽知道她就不同意呢?你不是她,怎能替她決定?更何況,你當真如此確定她喜歡你?要知道,她可是口口聲聲不願意嫁給你的!”拓跋玉一瞬間僵硬在那裏,仿佛被人挖開最不願為人知的傷疤,張德妃顯然知道他心高氣傲,這些話像一個無形的耳光扇在他臉上,火辣辣的抽疼。是,李未央從來沒說過喜歡他,更不曾提過要嫁給他,一切不過是他自欺欺人的幻想,所以他一句話都無法反駁。張德妃看著他,慢慢道:“你好好想清楚。”拓跋玉也不再多說什麽,隻好轉身離開。張德妃轉過身來,對著一旁的大樹道:“出來吧,縣主。”


    李未央從樹後走了出來,張德妃目光複雜地看著她:“你全都聽見了吧。這次我叫你過來的原因,想必縣主也很清楚了。”李未央重新走迴到棋盤之前:“很清楚,非常清楚,再清楚不過。”


    張德妃充滿期盼地看著她:“我希望你勸說我的兒子,讓他早日納正妃,早點開枝散葉。”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敢問娘娘,您讓我去勸說?我憑什麽立場去勸說?因為七殿下喜歡我嗎?娘娘,你不覺得,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嗎?”


    你自己管不好兒子,卻要我來幫你管嗎?而且你還不是求,你是命令,憑什麽?當她李未央是個軟柿子嗎?有本事在這裏欺負年輕小女孩,你怎麽不去跟皇後鬥一鬥,幫你兒子早日爭取到皇位。剛才她在樹後早已把兩人說的話聽得一清二楚,更加明白了張德妃的用心,可,這幹她什麽事?拓跋玉不肯娶正妃,或者他喜歡她什麽的,跟她都沒有一絲半分的關係,她為什麽要為他的選擇負責?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追根究底,他們是合作關係,張德妃卻用一副讓她應該為拓跋玉負責的態度來要求她,這個女人,腦袋是不是壞了?


    李未央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一個冷情到極點的自私鬼,對她沒好處的事情,她為什麽要去做?可惜,張德妃從頭到尾都以為自己拖著她的兒子,半點沒想到她根本對那個了不起的七殿下毫無興趣。


    “娘娘,該說的我已經向七殿下說清楚了,但他要怎麽做,我完全沒辦法阻止。”


    “那就嫁給羅國公府的張博,他年紀輕輕就已經是禮部侍郎,又是一等一的優秀,多少的女孩子想要嫁給他!”


    “娘娘,我的婚事連陛下都沒有過問,你憑什麽對我頤指氣使?”李未央本可以態度好一些,甚至可以哄騙著張德妃,可她已經忍受了這個女人很久,從今天她入宮開始,這個女人就開始咄咄逼人的要求她嫁入羅國公府,甚至不惜用談氏和李敏之相威脅,這個德妃,真的是日子過的太舒坦了,迫不及待要給彼此找一點麻煩!李未央覺得,有些人就是得寸進尺的,你讓著她她卻不知道,反倒三番四次來挑釁,既然如此,她根本不必客氣了!


    張德妃驚訝的望著她,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你敢這樣和我說話?!”


    “娘娘,你的品級是正二品,我的品級也是正二品,論大曆的規矩,我不需要向你行禮,可我還是恭恭敬敬的行禮了,這是因為我尊敬你是長輩,但這並不意味著您可以隨意的擺弄我的人生!若是您真的想要讓我嫁入羅國公府,那就去向陛下說吧,看他是否會答應!”李未央冷冰冰地道。


    張德妃當然已經說過,而且不止說了一次,但是每次都被那個新寵蓮妃攪黃了!此刻聽到李未央這樣說,張德妃恨的眼睛發紅,指著李未央幾乎說不出話來。


    “娘娘,我幫著你兒子一步一步接近那把椅子,這不是出於義務,你把我惹急了,對你們有什麽好處?若是我真的生氣,掉轉頭去幫助太子,拓跋玉又該如何?我勸你,有空的時候就不如喝喝茶、賞賞花、養養鳥,不該摻和的事情別摻合,不該管的事情別管,否則的話——”李未央目中寒光畢露,絲毫都沒有對張德妃的敬重,顯然已經是不耐煩到了極點。


    張德妃的眼睛已經瞪大到無以複加的地步了,她一輩子養尊處優,還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和她說話,而且李未央還警告她可能會去幫助別人?這怎麽可能?!她以為李未央雖然嘴巴裏拒絕,可是心裏還是死心塌地地愛著拓跋玉的,不然她為什麽要幫助他呢?問題的關鍵隻是自己不同意她做這個正妃,傷了對方自尊心而已。原本德妃覺得隻要自己威逼利誘,李未央再委屈,為了拓跋玉好還是會嫁入羅國公府,並且——肥水不流外人田,她的智慧和謀略還是可以為自己這一方所用。可是現在,她這樣強勢惡劣的態度,讓張德妃突然意識到,長久以來,自己都錯看了這個小姑娘!


    她被李未央一步步逼到了死角,竟然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連話都說不出來,隻是氣的渾身發抖。


    “娘娘,我進宮這麽久,也該告辭了。”李未央微微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裙子,拍掉了原本就不存在的灰塵,“外頭風大,您多保重吧。”


    李未央從德妃的宮中出來,卻瞧見拓跋玉在門口等著她,麵色十分的不好。


    “你什麽都聽見了?”拓跋玉盯著她。


    相比較他隱隱的激動,李未央依然冷靜的可怕。


    “我說過,正妃隻有你一個人。”拓跋玉一個字一個字的道。


    李未央突然笑了起來,她隻說了一句話,就讓拓跋玉瞬間宛如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立刻啞口無言。


    她盯著他的眼睛,淡然地說了一句:“那側妃呢?”


    拓跋玉一聽,歎息一聲,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思。然而他不可能隻娶一個正妃,這在大曆朝開國百年來,從未有過。他的身份和地位,早已決定了他身邊不能隻有一個女人。


    李未央笑了笑,知道了他的答案,慢慢道:“七殿下,希望我們彼此之間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一如往常親密合作,你明白嗎?”


    拓跋玉看著她清冷的眸子,幾乎說不出一句話,說起來,李未央才是最清醒的那個,既然不能保證做到,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跟她比起來,自己簡直是愚蠢至極。


    數月以來,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與太子和拓跋真的明爭暗鬥、南疆的危機四伏、大堆大堆的事情忙的他焦頭爛額,無力分心它事,同時也心安理得地享受李未央在自己身後大力的支持和幫助。她的設想周到和緊密布置實在讓人沉溺,幾乎要叫他以為李未央愛著自己,如同自己愛著她那樣。但是以為,終究隻是自以為而已。其實他心底明白,她對他沒有感情,不過是合作而已,他澀然苦笑著,所以剛才麵對母妃的咄咄逼問,現在麵對著她的斷然拒絕,自己竟然無法反駁。


    他真的,應該好好想一想,自己究竟應該怎麽做。


    “剛才在大殿上,你有按照我說的做嗎?”這才是李未央最關心的!


    拓跋玉的麵色微微一沉:“父皇命蔣國公進京解釋一切。”


    李未央的笑容慢慢落了下來:“你沒有按照我說的去做?!”她給了他這麽多次機會,每一次他都作出讓她失望的決定!看來,她真的不能再對拓跋玉寄予厚望了,這個人,骨子裏就缺乏了那種皇帝需要具備的狠毒,而令人惱怒的是,那狠毒偏偏是拓跋真所具備的!李未央覺得,自己有必要去探訪一下柔妃娘娘了……


    拓跋玉剛想要向她解釋真正的原因,卻突然被人打擾。


    “見過七殿下。”忽然一個太監的尖細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是奴才從宮門口經過向拓跋玉行禮,拓跋玉從沉思中驚醒,點了點頭。


    李未央望了他一眼,再也不多說什麽,行了個禮,轉身走了。


    拓跋玉完全呆住了,一直以來,李未央都是用一種期待和鼓勵的眼神看著他,可剛才,她的眼神,分明是失望和冰寒,像是在看一個沒用的廢物。他讓她失望了嗎?因為他太心軟,放縱了敵人,是不是?!


    拓跋玉的身體,隱隱被一種從未有過的寒冷侵襲。他,要被她徹底舍棄了嗎?!不,這絕對不可以!三皇子府


    寬敞的書房之中,拓跋真的書桌上堆滿了美女圖,拓跋真坐在椅子上,房裏隻有一盞燭火嗞嗞燒著,照得他深沉的側臉忽明忽暗。他的目光卻沒有落在那些美人圖上,隻是闔著眼睛不知在想什麽。


    探子稟報道:“今日德妃娘娘招安平縣主敘話,在宮門口,縣主遇上了七皇子。”“說的什麽?”拓跋真驀然睜眼。


    那探子冷汗刷的下來了,結結巴巴道:“這……沒有聽清。”


    “哼!沒用的東西!”拓跋真垂下眼簾,冷冷嗬斥了一聲。


    探子匍匐在地上,偷眼瞅著情緒陰沉的主子,試探著問道:“要不要奴才想法子去七皇子府探一探。”還有一顆暗樁在那裏。


    “……不必了。”拓跋真疲憊地閉上眼,揮揮手示意他下去。


    探子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趕忙恭敬地退了出去。拓跋真的眉頭皺得更緊,眼睛盯著桌上的美人圖,這些女子都是各大世家的名門千金,謀臣們已經為他做出了甄選,且不論相貌如何,對他都是十分有用的。娶了任何一位,都能讓他的實力大為增強。


    若是往日,他一定會好好挑選一番,從中挑選出最有力的,毫不猶豫娶了——哪怕她是個醜八怪!他隻要利用手中的權力登基為帝,一統天下!可是現在,他看著這些陌生的麵孔,越看越心煩,忽然間大袖一揮,“刷”的統統掃到地上去了,畫卷亂舞,一下子全都沾了塵土。


    原本在所有畫卷之下,還有一幅他自己所畫的畫像,此刻終於露了出來,他一怔,卻發現自己無意中勾畫的女子,竟然極端酷似安平縣主李未央。他看著畫上巧笑倩兮的美人,不由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著宣紙上淡墨線條,若有所思。


    就在這時候,一個悶雷打斷了他的思緒。馬上就要下雨了,拓跋真走到了窗邊,深沉漆黑的雙眸遙遙望見天邊滾滾烏雲,沉寂冷然宛如一場暴風雨前的寧靜。


    重新迴到桌前,他已經下定了決心,將畫卷提起,突然一撕兩半,隨後冷笑了一聲:“李未央,你想要嫁給拓跋玉?沒那麽容易!我得不到的,也絕對不會讓任何人得到!”


    李府,秋風起了,屋子裏顯得有點冷清,李未央甚至能聽見屋外的唿嘯的風聲和雲層之上的雷聲。燭台上的燭火微微搖晃著,將她纖細的影子老長地投到素白的牆壁上,讓人覺得說不出的冰冷。


    李未央放下手裏的書,怔怔的看了一會兒自己的影子,白芷道:“小姐,要休息嗎?”


    李未央搖了搖頭,道:“我還不困。”


    就在這時,李敏德正好從窗子翻進來——這個動作顯然他做的時間很長,爬牆翻窗熟稔無比。李未央眨了眨眼睛,道:“身體剛好就開始鬧騰,若是再病了我可不會管你的!”


    李敏德微微一笑,道:“怎麽會病?我的身體已經完全好了。”


    才怪,每天晚上痛的死去活來早上卻若無其事的人不知道是誰!李未央看了他一眼:“又跑來做什麽?”


    “我去買了茉莉閣的點心,一起吃嘛!”他笑嘻嘻地說道,手裏提著一個食盒,裏頭還熱騰騰的冒著熱氣,顯然是剛買迴來的。李未央嘴角牽了一下,卻又板下來:“這麽冷的天還跑出門——”話說了一半,他卻已經若無其事的掀開了盒子,取了一塊點心塞進了她的嘴巴。


    滿口生香,好吧,茉莉閣的大廚的確比她的小廚房做的還要精致,讓人沒辦法拒絕。隨後,李敏德繞到她身後,若無其事掛上完美的溫柔笑容:“在看什麽書?”


    “與其說是書——”李未央掩住了封皮。


    “是蔣華的著述?”李敏德微微吃驚。李未央笑了笑,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他這個人雖然卑鄙,可是兵書寫得不錯,要不要看?”


    李敏德露出嫌棄的表情,李未央笑道:“不感興趣就算了。”


    李敏德笑了笑道:“看他的兵書,不如去探他的底細。”說著,從袖子裏掏出一份名錄,道,“這是他在軍中十年內所做的每一件事,事無巨細都有記錄,也許比兵書還有用。”


    察其人觀其行,比所謂的著述要有用得多。李未央的眼睛裏微微露出驚喜,接過來道:“你是如何得到的?”


    李敏德歎了口氣,道:“當然是費了一番功夫,不過,有用就好。”


    李未央看著他,反倒笑了:“賣乖可要不得。”翻了翻手中的冊子,李未央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笑意:“當然,偷偷找人去盯著拓跋玉,更是要不得。”


    她顯然是知道自己派人去盯著七皇子了,在燭光下看,李敏德那雙淡琥珀色瞳仁格外的清澈剔透,他彎起眼眸,笑容明亮和煦:“他空長了一張冷清的臉,卻那麽沒用,你真的不考慮,換個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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