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房裏麵熏了香,再加上一屋子鶯鶯燕燕身上的脂粉香氣,時間久了便讓人覺得憋得慌,李未央含笑在老夫人的耳朵旁說了幾句話,老夫人揮了揮手,道:“去吧。 ”


    李未央離開的時候,隻有李長樂略略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不過是一瞬,她就又和蔣月蘭說笑如常了。


    李未央從屋子裏走出來,唿吸到新鮮的空氣,這才覺得舒服多了,白芷道:“小姐,您怎麽出來了?”


    李未央笑了笑,道:“外麵鞭炮聲這麽大,我怕敏之嚇著,所以向老夫人說去看看他。”


    敏之是李未央的親弟弟,剛出生一個月,很得老夫人的喜歡。當然,不要說老夫人,就連李蕭然都會一天派人問三迴,所以李未央搬出這麽一個理由,再合情合理不過了。


    走過荷塘,隻見到滿園的荷花都已經枯萎,荷塘之中隻剩下枯葉和空蕩蕩的水波,李未央突然停下了腳步,道:“我要一個人走一走,隻留下白芷和趙月就好,墨竹,你帶人先迴去吧。”


    墨竹知道主子性情難以琢磨,所以低聲道:“是。”便領著其他丫頭們離去。荷塘之前,隻剩下李未央和她心腹的人在。


    “縣主好聰明。”樹後,一個英俊的男人微微勾唇笑著,輕鬆地走出來。


    李未央聞聲轉過頭來,見是他,臉上浮起抹笑容,道:“今日前院大宴賓客,七皇子怎麽有這樣的雅興,跑到這裏來了?”


    拓跋玉笑道:“我還欠你一個正式的道歉,所以便佯醉說去花廳休息,這才輾轉找到這裏。”


    李未央有些詫異的看他一眼:“道歉?”


    拓跋玉目光微微一凝,想要說話,李未央已經明白過來,已經笑著接過了話,“你不是已經道過謙了嗎?”


    兩個人之間的話說的有些詭異,白芷和趙月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什麽都沒有聽見的樣子。


    拓跋玉不禁挑眉笑了笑,“我以為你會生很久的氣。”


    李未央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就算我原本很生氣,可是看到七皇子那麽費心地送錢來給我,拿人手短,我總不能一直端著吧。看在你這麽有誠意的份上,我還得原諒你。”她投下去的生意並不都那麽賺錢,實在是拓跋玉變著法子給她送錢來,李未央可不會故作高貴的不收,當初德妃那麽陷害她,就當著收點利息也好。


    拓跋玉一臉無奈,道:“那天的事情以後,我母妃在床上足足病了三個月,這樣你也可以消氣了吧。”


    李未央眯起眼,笑的有些詭異,“不過利息而已!”


    “難為你手下留情!”拓跋玉溫和的笑笑,突然走近了兩步,李未央後退一步,拓跋玉抬起的手懸在空中,他的唇輕勾起一個愉悅的弧度,“我隻是想要替你拂去落葉……”


    李未央笑了笑,臉上一派溫和,“這就不勞煩了。”


    拓跋玉再堅強,眼睛裏還是閃過一次受傷:“就因為母妃的事情,你連我都討厭了嗎?”


    提起德妃的所為,李未央的眼中閃過一絲煞氣,然後又是溫和內斂的笑容,道:“七殿下哪裏的話,我不過是個微小的棋子,幹涉不到大局的。”


    拓跋玉的身子微微顫抖,不知是被氣的還是被驚的。這句話是他向德妃解釋的話,不管他如何說明李未央是他的盟友,德妃都不肯相信,其實也不怪她,誰會相信最近一連串的打擊三皇子的舉動完全出自於一個深閨小姐之手呢,更別提德妃早已對李未央存下偏見,覺得她是個禍害了。為了暫時打消德妃的念頭,拓跋玉不得不在她的麵前表現出對李未央的利用與無視,好讓她不再為難人。可是他沒想到,李未央居然一語道破他的做法。


    李未央笑著道,“七殿下,你不必緊張,我還沒有厲害到能去德妃宮中安插探子,不過是因為我了解德妃娘娘的性格,若非你表現出對我不屑一顧的模樣,她也不會輕易放棄。”


    拓跋玉失笑:“若是讓母妃知道你才是下棋的人,她恐怕要嚇得半死。”


    李未央笑了笑,道:“下棋的人不是我,也不是殿下,而是老天爺。上一迴咱們除掉了拓跋真的不少暗樁,最近他又有所行動了吧?”


    拓跋玉臉色一凝,慌忙斂下心神,微微皺眉,“三哥在外朝的動作連連這就罷了,他知道父皇近年來身體不好,特地請來了一位尹天師,剛開始我們還沒有將此人放在眼睛裏,可是近小半年以來,父皇對他越來越信任,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


    “尹天照?”李未央皺起眉頭。


    “是,縣主的消息真是靈通。”拓跋玉點頭道。


    李未央苦笑,她可不是消息靈通,這位尹天師,她說得上是熟人,從前拓跋真就是利用這位尹天師,一步步獲得了皇帝的寵愛與信任,可以說,他是拓跋真奪權道路上最為重要的一個人。可是她記得,尹天師入宮,少說也要再過七年,可是現在——這是否說明曆史已經發生了變化?不,從她重生開始,很多事情都已經變了,比如自己比前生早半年進李府,七姨娘和敏德都活了下來,再比如弟弟敏之的出生……或許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悖論,如果不是她的步步緊逼,拓跋真也不會這麽快用上這顆重要的棋子。


    李未央笑了笑,道:“殿下預備如何應對?”


    拓跋玉的眼睛裏慢慢閃過一絲冰冷:“這種妖言惑眾的人當然不能繼續留著,我已經吩咐人,明日一早上折子彈劾他,一定要想方設法逼著父皇將他趕出宮去。”


    李未央聞言,不由自主蹙眉,這跟七皇子從前的做法一模一樣,結果呢?皇帝十分信賴倚重尹天師,接到這個上奏,十分不高興,覺得自己的大臣們是聯合起來反對自己,便嚴厲斥責了當天上奏的三個大臣,罷免了他們的官職。正是因為皇帝的態度如此強硬,拓跋玉開始意識到尹天師在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無法輕易撼動。又過了三年,皇帝聽信尹天師的話,徹底疏遠了拓跋玉,完全根據尹天師的占卜來處理事情,朝廷政務逐漸掌握在了拓跋真的手心裏。


    七皇子的支持者,當時的羅國公為了改變這種局麵,安排親信臣子們一起聚在宮門外,匐伏跪下,放聲大哭,他們宣稱,要是皇帝不肯將尹天照驅逐出宮,就一直跪著哭下去,這種方法,照理來說是行得通的,因為眾怒難犯嘛,但偏偏皇帝當時已經完全被尹天照迷惑了,聽到官員們如此大哭,十分心煩,一來二去,終於把皇帝惹惱了,他下令禁衛軍把在門口哭訴的官員四十二人統統抓起來投入監獄,第二天,統統廷杖。就算如此,尹天照還不解恨,教唆著皇帝又把帶頭的十二名官員再打了一遍,兩次廷杖,四十二人死十六人,重傷二十人,剩下的也都不敢再反對了,而原本很受皇帝寵愛的七皇子,從此後更加被排除在權力範圍之外,元氣大傷,乃至於後期被拓跋真構陷,也無人再敢為他說話了。可以說,羅國公是個聰明人,但他卻不擅長玩弄政治,最要命的是,他沒能正確地把握皇帝的心思,把一件本可以轉圜的事情變得沒有退路了,更加把一盤前景大好的棋下的變成一片殘破山河。


    李未央看著拓跋玉,不由笑得更深:“這——隻怕不妥吧。”


    拓跋玉當然也知道不妥,可是這個尹天照自進宮以來就出了不少餿主意,他不能坐視他壯大。


    李未央慢慢道:“要打倒尹天照並不難,難的是他背後的人。 ”


    拓跋玉皺起眉頭:“你是說——三哥嗎?”


    李未央唇邊抑製不住浮起一點笑影:“錯了,你三哥並不是能保護尹天照的人,真正保護他的,是陛下。”


    “我父皇?”拓跋玉是何等聰明的人,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道,“你說的沒錯,真正保護尹天照,並且相信他的是我父皇,隻要他一天相信此人,我們就一天不能把他怎麽樣!”


    李未央笑道:“的確如此,七殿下,陛下今年已經五十歲了,他宮中的妃子宮女卻足足有萬人,這麽多美貌女子在他的身邊,若是隻能看看,豈非太可惜了嗎?再加上他身邊,年輕健康的兒子們又一個個強大起來,他會覺得恐懼,是理所當然的。”


    李未央說這種話,完全是大不敬了,好在拓跋玉早已安排好了,不會讓外人靠近,但這番話還是令他驚訝地睜大眼睛,卻聽到李未央繼續說下去,“陛下一是想要長生不老,永享太平,二是想要身體強健,享受美人,子嗣延綿,這兩個方麵的需要,都寄托在了尹天師的身上,他既能給陛下治病,又能讓陛下迅速強壯起來,難怪陛下會那麽喜歡他了。”


    拓跋玉卻並不讚同:“他獻給父皇的那些丹藥,隻是短期內——”


    “是啊,隻是短期內起作用,”李未央笑了,“對陛下這種年紀的人來說,與其一直這樣萎靡不振,哪怕是假強壯、外強中幹的強壯也行。更何況,尹天照其人,殿下了解多少呢?”


    “他是閩州人,是軒轅山上清宮的道士。上清宮是天師道的祖庭,世代相傳的張天師就住在上清宮,總領天下道教。尹天照很懂得蠱惑百姓,當地的人相信他能祈雨、祈雪,也相信他能治病,所以父皇得到他,才如獲至寶。”拓跋玉將調查的消息一一說出。


    李未央卻搖了搖頭,道:“這個尹天照如今已經年近八十,卻生的鶴發須眉,麵孔紅潤,所以他絕非浪得虛名。據我所知,他還很有政治頭腦,十年前叛王拓跋譽去請他出山,抬了五十擔金子,他也不曾動心,這證明他是個聰明,而且知道審時度勢的人,更甚者,他或許知道某種我們不能窺探的天命。”


    “天命?!”拓跋玉的眉頭皺得很緊,“我不信他知道什麽天命!若是他真的知道,就不會被拓跋真請出山了!”


    李未央歎了口氣,從前她也隻是懷疑,為什麽一向避世隱居的尹天照會突然聽了拓跋真的話跑到皇宮裏來,據說尹天照精通天象和占卜,難說他不是窺見了拓跋真的天子之命才惟命是從……不,或者兩人之中達成了某種交易,這都是她沒辦法猜測的,因為當年拓跋真連她都沒有告訴,這個男人的心思太深了。


    “殿下,尹天照精通天象,這一點,你承認吧?!”


    拓跋玉不以為然,道:“你是說入冬以來一直都沒有雪,後來他登台祈雪的事情?那不過是他瞎貓碰上死耗子罷了!”


    李未央笑著搖了搖頭,道:“他不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也不是陛下所說的神通廣大,而是他預測到了下雪的準確時間,所以推說要建祈雪台,故意延遲時間,選擇了適當的時間祈雪,這才讓陛下對他更加信服了。”


    拓跋玉原本對此人充滿了厭惡之情,現在聽李未央這樣說,不由開始懷疑,這位大師是否真的有預測天象的本事了,誰知李未央還在繼續往下說。


    “不僅如此,我聽說兩個月前,陛下的王美人、陸美人相繼懷孕了。”李未央輕聲說著,這個消息,還是李敏德告訴她的,可見這個消息在民間引起了多大的轟動,陛下今年都五十歲了,身邊的妃嬪們已經有近十年不曾有好消息傳出來,現在尹天師進宮後不久就有人懷孕,這其中似乎有某種隱秘的聯係。


    拓跋玉顯然也是想到了其中的關鍵,徐徐道:“父皇自從按照尹天照的要求調節身體、崇信道教,又吃了他配製的藥物之後,的確是龍精虎猛,頻頻寵幸後宮妃嬪,其中傳出好消息的,還要加上這個月剛剛懷孕的張昭儀。”


    李未央笑道:“所以,尹天師有如此大的本領,陛下怎麽能夠不信任他?你們反對陛下信道教、吃靈藥,可誰才有本事祈一場雨、祈一場雪,為老百姓的農事出出力?你們哪個又有本事,讓陛下再生幾個兒子?你們不行,可尹天照行,這就是陛下相信他、倚重他的真正原因。”


    “可這個人……”拓跋玉忽然頓了口,臉上浮起抹冷笑,“三哥當真是什麽手段都使得出來。”


    “沒有用的人,他怎麽會送進宮呢。”李未央伸手撚碎了一片落葉,臉上笑容越發溫和。


    拓跋玉的眼中閃過一絲殺意:“我可以送他上西天。”


    李未央笑著看手掌心裏躺著的碎葉,“你除掉一個尹天照,拓跋真會送第二個!”


    “那該怎麽辦?”拓跋玉不由自主問道,他隱約覺得,自己窺探人心的本事,還不及眼前這個少女。但他並不覺得灰心,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和用途,他願意以她的長處,彌補自己的短處,這已是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了。


    李未央吹散了已經成為碎片的落葉,口中緩緩道:“上折子這種事情就不必做了,明日殿下請你的人上一道奏章,就說尹真人功勳卓著,請命為他修建了一座真人府,並請皇帝加授其為禮部尚書,給文官一品服俸,這樣陛下定然龍心大悅。”


    拓跋玉不由吃驚道:“還要給他加官進爵?!”其實他的謀臣們早已出過這個主意,隻是拓跋玉對鬼神之說向來不喜歡,尤其痛恨尹天照這樣的神仙真人,總覺得他們欺世盜名、招搖撞騙,所以一概不許采納,可是他沒想到,如今連李未央都這樣說。


    李未央笑了笑,道:“這是第一策,叫以毒攻毒,陛下越是寵信他,你們越是要捧著他,等到將來他從神壇上摔下來,才會粉身碎骨,到時候陛下隻會覺得他蒙受皇恩卻欺世盜名,犯下滔天之罪,而舉薦他的人,也會連帶著遭殃!還有第二策,叫禍水東引。這尹天照固然有些神通,但他的煉丹之術卻並不成熟,很容易出岔子,所以他每次煉出來的丹藥都會讓別人先服食,隨後才會送給陛下,殿下若是有心,可以從這批丹藥上做文章!當然,若是你可以勸服陛下說,既然人是拓跋真獻上來的,那麽這些丹藥就該由三皇子親自試服,而且還得當麵服食才能見得誠心與孝心!,那這場戲就更好看了!最後還有第三策,是個真正釜底抽薪的法子,殿下不懂長生道這方麵的事,若想要扶搖直上,就該明白魚幫水、水幫魚的道理。尹天照一共有九個高徒,卻都才智平庸,隻有一個叫做周天壽,論起占卜和天象之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所以尹天照十分忌憚他,生怕他搶了自己的飯碗,根本不肯帶他入宮,依我看,殿下若是能找到這個人,將他送給陛下,用他來取代尹天照,殿下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就大不相同,尹天照的死期也不遠了。隻不過,不管是哪一策,都沒有立竿見影的效果,殿下必須懂得如何與陛下寵愛的人打交道!”


    拓跋玉第一次搖頭:“我實在不屑與這種人為伍!”


    道士之流,相信他們的覺得是天上的真人,不信的人覺得他們招搖撞騙,尤其是尹天照,他不光是煉丹,還讓皇帝長期服用一種紅心丸,這種藥丸中含有中草藥、動物肝髒、秋石等成分,最要命的是這藥得用少女的月經來做,聽起來不可思議而且肮髒惡心,偏偏這藥物有春藥的功能,而且成效卓著,依靠著這些藥物,皇帝才相信他的什麽采陰補陽之說,但這些在拓跋玉的眼裏,全都是害人的玩意兒!


    李未央看出了他的心思,不由笑了笑,大概沒有一個出身高貴的皇子會看得起這種道士,不要說皇子,恐怕連朝中的官員都對此道深惡痛絕,但拓跋真卻不同,他在這一點上要遠勝所有人。


    李未央慢慢道:“在討好陛下這一點上,七殿下做的可不夠。”尹天照當年製造紅心丸,拓跋真悄悄選大批的少女入宮,許多宮女被催逼月經,用來提煉這種藥丸,想也知道,論起狠心毒辣,拓跋真當真是千古罕見了,但正因為如此,皇帝才會覺得他是全天下最孝順的兒子,最後對他的寵愛遠遠超過太子、拓跋玉等人,然而皇帝卻不知道,拓跋真登基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了朝中做官的道士們,拆除了他們的道觀,將所有知情的人都驅逐殆盡!想也知道,他心底和拓跋玉他們一樣,都是看不起這些人的,不過是權宜之計耳。


    “殿下,你真的想失去陛下的寵愛與信任嗎?”


    “難道僅僅是為了一個尹天照,父皇就會與我離心?”拓跋玉不知李未央為何突然這樣說,俊美的臉上在月下顯得越發疑惑。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卻說起了另外一件事:“我聽說陛下最近睡不安枕,所以總是命皇子們值守,晚上還會送宵夜去,是不是?”


    拓跋玉驚訝於李未央的消息靈通,點了點頭。


    李未央舒了一口氣,看來皇帝這個習慣一直沒有改變,“聽聞拓跋真每逢有太監來宣皇帝的旨意,便百般籠絡,對待他們如同上賓,而且,每次輪到三皇子值守的那一天,他就在燈下熬夜看折子,通宵達旦,直到天亮再去上朝,這些太監們得了他的好處,自然如實稟報,當然,還會告訴陛下說,其他人在這個時辰都已經上床歇息了,比如七殿下你,哪怕你也熬個通宵在關心朝政,陛下也隻會覺得你不堪大用,因為那些太監根本不會像對待拓跋真一樣將你的言行真實地反映給陛下,他們隻會加倍地詆毀你。”


    拓跋玉難以置信地看著李未央,他在陛下身邊也有安排人手,可卻從來沒有傳出過這樣的消息——


    李未央笑了,笑容在月光下顯得十分冷淡:“太監也是人,若是你一直把他們當成普通奴才唿來喝去,他們很容易就會倒戈的,若是殿下對待他們也能像是對待朝中重臣一樣,我相信他們是不會輕易為拓跋真所用的。當然,等七殿下得償心願之後,這些人或殺或留,全看你的心意。”


    越是細節越是不可以忽略,拓跋玉是知道這一點的,謀士們也不斷在提醒他,可沒人能想到這樣細致的方麵,因為所有人骨子裏都是看不起閹人的,對他們許以金銀就罷了,真要禮賢下士,絕非皇子可以忍受的。


    “所以,殿下還是想想,從今往後改用何種麵孔去對這些太監為好。”李未央笑著,提醒道。


    “這些我都記下了。”拓跋玉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同樣,他也是個無比驕傲的人,他從前絕不肯做這種事,可現在他意識到了,若是自己不這麽做,總有一天拓跋真會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將自己斬盡殺絕!當生存受到威脅的時候,是人都知道該如何選擇!


    “那殿下明日應該如何做呢?”李未央試探著看向他,一雙古井般的眼睛在月下閃著幽幽的光芒。


    拓跋玉歎了一口氣:“我會照你說的,撤迴那些讓陛下處死尹天照的折子,然後換成給他加官進爵的奏章,並且立刻派人去尋找那周天壽。”


    李未央笑道:“那我等殿下的好消息。”


    拓跋玉凝眸看了李未央一眼,終於笑起來:“你呀——”卻不知說什麽好,良久,隻是輕聲道,“後院我多顧及不到,你多保重。”


    他曾經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將來李未央無需擔憂,現在才發現自己很多時候都忽略了人心,甚至還要她的提點——他怎麽還能信誓旦旦的說今後她再無憂慮呢?


    李未央見目的已經達到,便溫柔一笑:“殿下慢走。”


    拓跋玉一走,便有一個少年從假山裏頭慢慢走出來,少年天生劍眉斜飛,鬢發如墨,有著清逸的春曉之色,眉目間光華耀傾城,盡管有這夜色為他掩去華美,卻依舊讓人一時拉不開目光,李未央卻見他此刻一身的灰塵,不由失笑:“若不是知道你躲在這通道裏,我還真要被你嚇死。”


    李敏德皺眉:“這人的暗衛也太無能了,若是別人躲在這裏呢?”


    李未央歎氣:“除了你誰知道這條密道,少演戲了,你莫非是故意躲在這裏好嘲笑人家的?”


    “我哪有。”李敏德撇了撇一旁的趙月,趙月立刻拉了白芷退後十步遠。


    李未央迴到李家兩年以來,就看到李敏德一個勁兒地長個子,現在已經比她還要高,這讓她不禁懷疑這小子吃了什麽,再加上他比女人還要漂亮十分,更讓她懊惱,若是自己有這小子一半的漂亮,做什麽都會事半功倍了。她皺皺眉,道:“現在李長樂已經不是大曆第一美人了吧。”


    李敏德沒想到她突然冒出這麽一句,略有驚異。


    李未央笑道:“每次你上街都會捧迴來一大堆玉佩香囊,羨慕死我了,李長樂這個第一美人的稱號也該早點讓出來給你。”


    李敏德略微冷汗,道:“男子長得那麽漂亮做什麽。”


    李未央笑了:“不管是男是女,有張出眾的臉,看著都讓人賞心悅目,有什麽不好。”


    李敏德不開口了,李未央一瞧就知道他是生氣了,不由上去戳了戳他的臉,道:“怎麽這麽容易生氣!說正經事吧,你剛才在假山後麵偷聽,可有什麽心得?”


    李敏德冷笑一聲:“你非要推七皇子上位嗎?”


    李未央攤手:“說服他真的很困難,這個人,太清高了,很多事情他明明知道卻不屑去做,隻不過,他的這種特質,也注定他幹不出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情,對我來說才是最安全的,不是嗎?”


    李敏德哼了一聲:“我可不這麽覺得,他那娘——”


    李未央很是驚訝,道:“你這小子真是記仇,不過是點小事罷了。”


    李敏德挑眉,你不記仇?你不記仇把人家德妃嚇得三個月不敢出門?


    李未央見他目光灼灼,才覺得自己心思被人拆穿,輕輕咳嗽了一聲,道:“當然,小懲大誡也是需要的。”


    李敏德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他睫毛濃長得不像男子,黑眸像精雕細琢過的珍珠,叫人沒辦法說謊。


    李未央卻是毫無愧疚之心,反倒轉移話題道:“若是換了你,又會怎麽做?”


    她並沒有說清楚問的話,但李敏德卻聽懂了,他微微一笑,道:“若我是拓跋玉的話……聽說陛下最近迷上了香葉冠,還特地賞賜了這種漂亮的道士冠給皇子們,隻可惜所有人都束之高閣,包括那個將尹天照推薦給皇帝的三皇子,可見他從心底也是瞧不起道士的,這正是他的矛盾之處。若是我拓跋玉,我便會將這頂頭冠帶著上朝,橫豎那冠十分精致小巧,用它還能證明對皇帝的忠心,何樂而不為呢?”


    李未央笑了,這一迴卻是發自內心的,慢慢道:“你啊,倒是比拓跋玉更適合做皇子。”皇子不僅僅是要能駕馭百官,在擁有足夠的權力之前,最先要做的就是討好皇帝,但怎麽討好絕不是容易的事,見風使舵,溜須拍馬,一不小心就會拍到馬腿上,非是一般人做得到,最高明的則是拍的剛好,使舵的比別人更快更狠更準,“可惜你沒生在皇家啊,不過這也是件好事。”李未央輕輕地,下了結論。


    李敏德卻隻是笑笑,沒有迴答,遠方的風吹過來,吹起他的一縷發絲,恰好掩住了他神色中的異常,李未央心情放鬆,竟然忽略了這樣的神情。而另一邊,趙月的頭,卻深深地垂了下去,像是恨不得垂到地下去才好。


    李未央和李敏德說了一會兒話,便迴到自己的房間休息,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她就被白芷叫了起來:“三小姐,今天是新夫人給老夫人敬茶。”


    李未央點點頭,梳洗穿衣,用了點簡單的早膳,便一路向荷香院而去。


    趙月悄聲稟報道:“小姐,昨天半夜裏,九姨娘突然不舒服,又哭又鬧的,把老爺給哄走了。”


    李未央腳步一頓,幾乎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半響後突然笑了:“新娘子什麽反應?”


    趙月慢慢道:“這種事情,是從來不曾遇到過的,人人都以為新夫人會發怒,誰知她竟然換下喜服,親自帶著禮物去探望九姨娘,還為她三更半夜的去請大夫來……後來下人們都說,九姨娘恃寵而驕,實在是太過分了,偏偏新夫人心地寬宏大量,才能容得下她呢!”


    李未央腳步不停,心中卻對這個蔣月蘭的為人有了一絲頓悟,換了任何一個新嫁娘遇到這種事情不哭不鬧已經是很難得,她居然親自上門去慰問,這種胸襟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一旁的墨竹卻悄聲冷道:“說不準是在做戲呢?”


    李未央卻笑道:“就算是做戲,若是換了你,你能做到嗎?”


    墨竹吐了吐舌頭,卻也答不出一個是字,很多事情大家都知道,卻都沒這份氣度去做出來。想也知道,一個名門正娶的夫人,卻能紆尊降貴到這個份上,實在是太令人刮目相看了,這個蔣月蘭,若非真的胸襟寬廣,就是心機沉不可測。


    很快,荷香院便到了,一屋子的鶯鶯燕燕,還沒靠近,便有笑聲傳了出來,李未央腳步穩當,輕輕走了進去。


    蔣月蘭穿著正紅色的繡花綾衣,黑漆漆的頭發梳成髻,插著金步搖,換成了婦人的發式,更顯得比昨天晚上嫵媚三分,李蕭然也坐在一邊,穿著深青色的錦袍,看著高大挺拔,相貌儒雅,給人一種十分沉穩的感覺。


    李未央臉上端起更加燦爛的笑容,向在座的長輩行禮過後,便與李常笑站到了一邊。


    蔣月蘭向老夫人敬茶後,老夫人給了一個厚厚的紅包,嚴肅的麵孔露出了一絲笑意,道:“進了門,以後就是一家人,希望你照顧好一家大小,早日為李家開枝散葉。有什麽不習慣地可以和我說,有什麽需要的就找我身邊的羅媽媽……”說的話淡淡的,並不多,卻言簡意賅。


    蔣月蘭應了聲,隨後不知想到了什麽,轉過頭看著李蕭然,臉頰暈紅,無限嬌媚,看樣子昨天晚上看望完九姨娘,父親還是抽個空洞房了,李未央極端忤逆不孝地想著,心中不免又對這位新夫人高看了兩分,說起來,還是九姨娘恃寵而驕,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了。蔣月蘭從頭至尾都是羞澀的笑容,就算是偶爾和李未央的眼神撞上,她的目光也是極為平靜的,看不出任何的情緒,顯得溫柔可親,讓李未央幾乎覺得是自己心理太陰暗了,眼前分明是一個端莊大方、溫柔和藹的繼母嘛!


    老夫人看了一眼在場的眾人,道:“長樂,未央,你們都過來,正式拜見你們的母親。”


    李家長房的三位小姐,李長樂、李未央、李常笑,都從旁邊走出來,盈盈拜倒,“見過母親。”


    其實昨天晚上已經見過了,今天早上算是正式拜見了。


    蔣月蘭的笑容非常溫和,她的笑容和過去大夫人的表情不同,大夫人從前雖然慈眉善目,可眼睛裏永遠沒辦法掩飾那種居高臨下,但她卻讓人感覺到隨和與親近。


    李未央不由自主想到關於蔣月蘭的事情,她幼年喪母,在後娘的眼皮子底下長大,還有七八個非同母所生的姐妹們,可想而知,她的日子不會好過,偏偏根據李敏德的消息,蔣月蘭不但過得很好,而且很受繼母的看重,父親的寵愛。這隻有兩種可能,一是這位繼母心地寬宏、對前妻留下的孩子一視同仁,但這個可能性很小,因為續弦的地位通常十分尷尬,她生的子女雖然也是嫡出,但地位上要比原配的要低一點,所以通常的續弦會對原配子女有所防範。不過大家族的話,當然還是會給原配生的女兒一個好姻緣,但這也僅限於讓她給家族帶來利益,很少考慮到她個人幸福了。第二種可能,是這位蔣月蘭十分會做人,能夠討得繼母的歡心和信任,才能一力壓過其他的姐妹們拔得頭籌。不知情的人覺得嫁給李蕭然,蔣月蘭是委屈了,因為李蕭然年近四旬,家中又有子有女,妾都有好幾個,但他生的儒雅,看起來就像是三十的人,還是堂堂的丞相,位高權重,為人性情溫和,也沒什麽怪癖,嫁給他一進門就是丞相夫人,遠比嫁給一些小官員做原配夫人要強得多,這是一門有麵子又有裏子的婚姻,所以若非蔣月蘭在家中地位不一般,這種事情也輪不到她。


    李未央一邊思忖著,一邊聽到蔣月蘭吩咐身邊的媽媽:“你把紅包取出來給姑娘們吧。”


    李未央接了紅包,笑眯眯地退下,她看了一眼抱著自家軟噥噥的小弟的七姨娘,隨即垂下眼睛不言語了。


    既然見過了女兒們,現在就該輪到各位姨娘見過新夫人了,蔣月蘭仿佛十分喜歡小孩子,纖細的手指輕輕捏了捏李鬱之的小臉,道:“這孩子真是可愛。”


    自己的弟弟當然可愛了,李未央心中這麽想,也不是她自吹自擂,敏之生著酷似七姨娘的大大的眼睛,漂亮的鼻子和小嘴,可愛就可愛在見人就笑,偏偏還沒長牙,看起來粉嫩粉嫩,十分招人喜歡,也難怪不管是李蕭然還是向來嚴肅的老夫人,每次看到敏之就忍不住笑。


    小孩子麽,總是愛哭,還從來沒見到自家弟弟這麽愛笑的,連李未央都納悶。


    小敏之不知道自己姐姐在心中的想法,隻是笑得小臉開花,蔣月蘭愛不釋手,抱了又抱,足足小半個時辰才將敏之還給眼巴巴看著的七姨娘。李未央冷冷瞥了一眼繈褓裏隻知道傻樂的小敏之,心道這孩子長大了是不是給顆糖就被人家拐跑了。


    輪到九姨娘的時候,蔣月蘭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抱小常靜,誰知九姨娘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意識到自己的舉止引人注目,她才尷尬地笑道:“夫人,這孩子愛哭,怕擾了您。”


    屋子裏的李蕭然和老夫人麵色都是一變,心中同時都覺得這個九姨娘也太不懂事了。


    蔣月蘭卻露出笑容道:“不妨事的,小孩子嘛!”


    也許是蔣若蘭一身紅衣,晃了小姑娘的眼睛,奶娃娃小常靜一下子哭了出來,眼淚鼻涕橫流,九姨娘連忙去哄,李蕭然皺眉道:“帶下去吧!”九姨娘連忙抱著孩子退下了。


    李未央看著她的背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按照道理說,九姨娘不該這樣懼怕蔣月蘭才對,為什麽剛才她的神情就像是見到鬼一樣呢?不,像是怕蔣月蘭奪走她的孩子?!這是為什麽?李未央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她猛地迴頭盯著敏之,臉色整個都變了。


    敏之不知自家姐姐為何露出奇怪的神情,隻顧傻嗬嗬地笑,渾然不知危機已經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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